惯了,醒来刚好赶上大伙儿。
拿了扫帚之类的工具,兰尘就随着柳翠儿一起往翡园去,那位威名远播的涟叔已经蹲在一株牡丹花下拿着小铲子培土。是个中年人,直到她们走到他跟前停下,这涟叔才抬头看一眼,那张普通的面容上眉眼冷漠。
柳翠儿赶紧介绍:“涟叔,她是新来的丫鬟,负责打扫翡园。”
兰尘欠欠身,向涟叔道:“涟叔您好,我是兰尘,以后要多麻烦您了。”
涟叔这时已经低下头干活,只冷淡地说了一句。
“不许弄伤花枝树干。”
“是,我知道了。”
再微微鞠一躬,兰尘认真地回答,就跟着柳翠儿走了,然后她们两人也散开,各做各的。工作时间是一天,把那些活儿干了就行,早做完的早休息。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兰尘没多久便对那花园了如指掌,不过除了翡园和雨园,兰尘对苏宅的其他地方完全陌生。
没必要去参观,也不想参观。在苏府,她的身份是打杂的丫鬟,乱跑的话,若是运气不好被管事儿的大娘抓住,或是冒犯了主子,绝对少不了一通责骂,兰尘可受不了。
况且翡园很大,也真的很美,在不耽误正事儿的前提下,兰尘的工作往往会做很久,因为在她眼中,美丽的并不只有大家称赞的固定景色。一棵树,一枚花瓣,一片漱玉河里柔顺的水草,不同季节不同状况下,都有不同的风致,兰尘会安静地欣赏。幸好她的“偷懒”没被苏府的大人物们撞见过,涟叔倒是常常遇到,不过他什么都不说,看见了跟没看见,一个样。
冬天过去将半的时候,兰尘做了涟叔的帮手,这个过程是渐进的。最开始,她只是在打扫完后,偶尔正好看见涟叔工作,就站在一边看,反正回去雨园也是听丫鬟仆妇们东家短西家长地聊天,还不如呆在翡园里。
花无语,风无语,人无语,这样至少让她觉得自在。
后来,她会帮涟叔提提水什么的,再后来,就是在涟叔的应许下,帮他小小地打理一下花草了。
涟叔非常沉默,除了指导兰尘干活,基本上不开口,兰尘也不是个爱搭话的人。于是,苏家的老太爷在某个冬日的暖阳里来翡园散步的时候,恰巧看见兰尘和涟叔两个,一人守着一株梅花树正在剪枝。偌大的园子,从苏老爷走近到最后离开,愣是只闻水语风声。过了半个来月,苏老太爷突然下令给兰尘长了工资,这件事真是惹得合府震动,连苏老太爷的长媳,如今的当家主母苏夫人任氏都特地来翡园看过。
身为昭国宁远侯爷家大小姐的任夫人持家有道,她当然知道这个令向来不问家中琐事的老太爷关注的小丫鬟,凭那不清不楚的身世,当初所以能进府,是因为得到了让她引以为傲的长子苏寄宁的“特许”的。那时,她默许了,儿子的事,她从不会轻易干涉,如今她就得去看看了。毕竟苏寄宁新婚才一个月,娶的是掌控了昭国瓷器市场半壁河山的江南秦家的长女秦宛青。
虽然她不必担心宛青或秦家有什么不满,但于公于私,任夫人所允许靠近苏寄宁的人,都必须是经过细细审查的,尤其是女人。
兰尘那时正打扫架在漱玉河上的小桥,看见有美貌丫鬟扶着一个服饰华贵、气韵优雅的中年妇人迎面走来,她也不认得,只是礼貌地让开了,谁知那妇人却脚步随意地在她面前停下了。兰尘淡然地站在路边,避免事端地朝那妇人做了个暗地里跟柳翠儿学的万福的动作。
所谓无欲则刚,兰尘并不希求在苏家得到多余的财富,以现代人观点看,她工作了,得报酬是应该的,给主人家尊敬,那是在应有的礼貌范围内,她不会付出多余的恭敬。所以对于在翡园里遇到的公子小姐们,兰尘通常是一律淡淡地欠身为礼。
不过遇见贵妇人直接站在面前,这还是头一遭,有点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
贵妇人的声音温和而雍容,微微的笑容使她打量着兰尘的眼睛稍稍弯起,却没有,也无意掩去那双美丽眼眸中冷彻的审视。
“回夫人,叫兰尘。”
“哦,很脱俗的名字呢,谁给取的?”
“姓兰,庄上的教书先生随便抽的一个‘尘’字。”
“呵,那也真是巧得紧。来我们苏府多久了?”
“还有十天就六个月。”
“你懂得园艺?”
“不,是最近才跟涟叔学的。”
“怎么,喜欢侍弄花草?
“是的。”
“平日里好像也总见你在翡园里做事,没跟别的丫头们去玩么?”
“有的,只是跟着涟叔栽培花草更有意思,所以呆在翡园里的时间就多些。”
“哦——那么,好好做吧。”
“是。”
就这么几句话,妇人问完,淡淡地点一下头,扶着丫鬟走了。兰尘侧目看她们一眼,便低头继续工作。
不消她打听的,那贵妇人一走远,柳翠儿就从后边那排珊瑚树后挤出来,激动地扯着兰尘,压低嗓音连声叫道。
“啊呀呀,是夫人,是大夫人哪!而且还只带了紫晶姐姐一个出来,是特地来看兰尘你的吧,是吧?”
“哦?刚才那位就是任夫人?”
“对呀对呀,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大夫人呢。以前夫人要是来翡园,都是有一大群小姐丫鬟们围着的,因为都是有宴会或者要招待客人嘛。还有啊,一般我们这样的小丫鬟,连紫晶姐姐也是不常看到的,她可是大夫人最心腹的大丫鬟哩,不过我就给她传过好几次话。”
柳翠儿要表示激动地挥舞双手,兰尘的衣服便终于得以摆脱蹂躏了。拉好衣服,兰尘看看任夫人远去的方向,当然是早已不见人影的。
重量级人物出场了,看来苏老爷子加工资的事儿使得“大公子特许”的流言不止是在底下这些丫鬟仆妇们口中传扬着哩。不过苍天可鉴,她迄今为止压根儿就不算真正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大帅哥,这绯闻传得着实冤!
真是的,老天爷到底编的哪出八点档肥皂啊!
恶俗!
恶俗到让人想狠狠地给这末流编剧泼一盆洗脚水,然后叉着腰张狂大笑:看你丫还敢笔臭……
怨归怨,实际上任夫人走过后,啥事儿也没发生,兰尘也就依然认真地考虑投资的事儿。
她还是没学会什么手艺,针织女工的打算在看见柳翠儿苦练N年后绣出的那朵连牛都不愿嚼的牡丹时彻底放弃。至于其他的,不是太累她不愿意,就是技术含量高,根本浪费她已经不再的青春。想来想去没个所以然,气馁之下兰尘心道,要不就去推广花艺得了,没准儿还真能成一开山宗师呢,而且说不定这就是她万里迢迢穿越而来的伟大目的?
那可好,攒够了银子就能安享米虫的幸福生活了,不用起早床,不用大冬天的还拿着扫帚——唉,这粗使丫鬟毕竟还是辛苦哩!
由于食宿全包,还提供些衣物、被褥,兰尘又不用那什么胭脂水粉,她的工资迄今只有一项支出,去买了本字书,闲暇时借着字书拿树枝练习繁体字。这样一来,她帮丫鬟、小厮们写些家信,倒也得了点点润笔费,正好抵去买笔墨纸砚的开销。这还使兰尘在雨园里颇得了些人缘,只是她的习惯用语也多多少少地带来了别人的侧目。
毕竟是不同的文化,某些已经融入进生活里的典故、成语、诗歌,在这里却是会让人听得莫名其妙的。这时候,偶尔会模糊了时空差别的兰尘便倏然间感觉到了自己与昭国的距离,那仿佛是难以填补的。
至于跟冯家庄,兰尘偶尔写过几纸问候,也得到了绿岫字迹漂亮的回信,让她感激的是冯大婶还让人送来了御寒的冬衣。
听说白鸿希早就辞了私塾的工作,悄没声地离开了冯家庄,大概是继续周游天下了吧。有点可惜,兰尘让白鸿希转交那根银簪,原是想给那一对人传点情的。谦谦君子,当然会有淑女慕之。这也算是她谢白鸿希的帮忙吧。
听说绿岫明年才及笈,可是来说亲的媒人大概是跟做门的木匠串通好了似的害冯家多了好几笔换门的支出,现在,那小美女每日正做着嫁衣呢。提起这事儿,冯大婶就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来了。
兰尘看着信和针脚紧密的棉衣笑笑,有人关心的感觉是温暖的,她很淡薄,所以她也只能享受这种远远的关切。在这个世界里,兰尘想,自己大概注定要孤老终生了,因为昭国是未知而陌生的。
兰尘可以很快地接受新环境,却难以融入,非常难。
冬天随着人们对过年的盼望也转眼走过,自从秋末时幸运地远观了一场苏家大公子苏寄宁与南方瓷庄家的大小姐那古代贵族式的奢华婚礼后,兰尘便很期待在这充满古典韵味的时空里过年。
所有的仪式都让人既熟悉又陌生,这是个与兰尘的母国十分相似的国度,但昭国终究是不同的,服饰、建筑、宗教、历史,昭国有独属于自己的文化。两个时空同处红尘世界,却是实实在在的异域他乡。
大年初一那天,她跟着柳翠儿给苏府的管事大娘们拜过年后,又去给独自住在一间偏院里的涟叔拜年,竟然得了个大红包,真是意外。所以兰尘随后出去渌州的大街上闲逛的时候,回来便给涟叔带了坛酒。
不然很不好意思啊,她给涟叔拜年时,可啥都没带,也是不知道该带啥啦,还有,她啥都没有。
街上很热闹,尤其是渌州最繁华的那条锦绣街,开张的店铺依然不少,街边叫卖的小贩也很多。兰尘并不想买什么,她只是随意地走着。前一天骤降的大雪把渌州城裹成了玉宇琼楼,小孩子们那身吉祥的红衣在白雪里非常耀眼,街上追逐打闹的身影如小小的火焰,清脆的笑声中,一支冰糖葫芦掉下来,那晶莹的深红诱惑着人的眼。
兰尘带着淡淡的微笑看远远近近的人群享受他们的节日盛典,她沿着街道,走过那条冰雕玉砌的仿佛是要通往天边去的永清路,一个人慢慢回来。
孤独、寂寞,这时候特别突出。有过去的时候,过去也许会是一种负担,没有过去,却注定茫然。因为没有过去,就意味着没有牵挂和被牵挂的,意味着没有人会站在身边——谁都会害怕独自处世的。
但纵是如此,她依然会一个人。
元宵的花灯很快也收进了仓库,翡园里又绿起来,兰尘的生活仍和往常一样宁静。春天过去,夏天再过去,她来到这世界已经一年,二十七岁的女子,看起来还是像只有十八九岁,甚至脸色更好了。
大概是因为心中越发空明吧,再就是——空气和水的质量太好了。
这个夏天,已是昭国沈氏皇朝的弘光三年,异世界的生活目前还算得上旷远自在。没有以为中的对家的刻骨思念,也没有想象中对这个社会的严重不适应,如同过去在那个世界里选择的生活方式一样,这里,她更让自己走在边缘。既然已主动放弃了多余的yu望,那么只要老天爷有点良心,她淡然的生活应该能这样继续淡然下去。
很多年以后,当兰尘坐在遥远南国的繁星下吹着海风享受细软沙滩上的午夜清凉时,总会忍不住想起翡园里的那一年时光。世事难料,若当初她没有进苏府,又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不过这是后话了,反正说长不长的一年下来,兰尘还是会无比怀念21世纪先进的淋浴器和那个全自动的洗衣机。
唉,穿越啊穿越,大概就是……一言难尽吧!
第一卷 昭国未知 第八章 逃亡而来的侠客
秋风从旷野吹来,翡园里落叶缤纷,映着天空中太阳的西斜和一层层云卷云舒,带来种种不同的情致。这样的景色常常会让兰尘微笑驻足,全不在意刚刚扫好的叶子又被风吹得满地。
涟叔教了兰尘很多花木的养护知识,翡园里的部分植物,实际上已经是交由兰尘负责栽培的。最近,因为苏老爷从京城那边又带回一批新品种的墨菊,原有的那大片ju花就也交给兰尘打理了。
天很高很青,云儿淡淡的,风轻如羽,翡园里大片的草不知不觉间枯去了梢上的碧色,由着斜阳来给大地酝酿出透明而温暖的色泽,仿佛梦境里的画。曲曲折折的长廊这边,兰尘屈膝跪在一片白色ju花丛里小心地剪着花枝上的败叶枯蕊。做这种工作,她会沉浸在花的清香里,忘了时间,也无人打扰。
但今日,一个低沉的好听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断了兰尘的工作。
“打扰了,这位姑娘,适才有没有看到你家大公子从这边经过?”
兰尘抬起头来,深青色长衣的男子站在夕照的秋光中,映着脚边大丛素白ju花,令他挺拔的身姿尤为俊逸洒落,很美,比他的容貌更能引起兰尘的赞叹。他五官分明,是那种尤为吸引异性目光的俊伟长相,偏向棱角分明的细长型眼睛深邃如辽远的山谷。
“大公子他沿着走廊往松园方向去了。”
兰尘淡淡地回答,疏而有礼地看了男子极短暂的片刻,然后继续她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