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消息,萧门费了多大力气追查到?”
“王爷做得很有几分隐蔽,但要查清却也不是太难。”
孟僖侧首看着窗外沉思半晌,沈燏这个侄儿,他是看着长大的。
那孩子自小性格爽利,对属于同胞兄长的皇位素来没表现出什么兴趣,更是诸皇子里最常逃课的一位,频频惹得先帝震怒,后来还是教习皇子们功课的玉昆书院院首,如今的礼部尚书严赓见他喜好骑射刀剑,尤其爱听征战故事,便请先帝着意培养沈燏的将才,果然,初上战场的沈燏一战成名。至今十余载,沈燏已是昭国赫赫战神,所立武勋,纵使放到那些彪炳千古的名将中去,也毫不逊色。
这样,于是让人不安。
因为沈燏不止是手握重权的武将,他亦是皇后亲生的第二子,在梁王死去后,太子过了,就是沈燏。
都说人心最是难测的,的确。一个人少年时的轻狂通常来说,能持续多久?在昂首步入朝堂,在尝到掌握大权的滋味,在俯身跪伏于阶前,由得他人挥斥之后,还能确信这人对皇位仍然毫无兴趣么?
这话,孟僖听了都只会笑笑,绝不落一语,更何况如今在九五之尊位上坐着的素来多疑的那位!
圣上继位这几年,被封为东静王的沈燏的处境,孟僖最是清楚。但连太后都没办法调停的这份微妙,孟僖自是不能出来为他说话。而经历了这些,沈燏的想法会不会改变?孟僖更无法忖度。
去年秋初,京城中暗地里已有流言说东静王图谋不轨,然而到冬风最盛的时候,这流言却亡于弘光帝突然的怒火下,没几日,便传来东静王自临海递来的奏章——看临海已定,恳请准予回京贺母后寿辰。
这么些举动,虚虚实实,早已让人难于看清,如今又加上这些财富、华宅、珠玉宝器,但那沈盈川又并非贪图丽裳美饰享受之人,尽管听说东静王三五不时地献宝,沈盈川却只合宜地点缀,不朴素,也不奢华。
到底——
圣上那里,是否也如此不解?
“哦,爹,圣上派了东静王去芜州,但听说芜州那案子,背后不简单。”
“自然不简单。那么大规模地拐卖少年少女的罪行,行踪却掩藏得如此之好,甚至若非有人无意中挡了新任南陵刺史李赣途经芜州的车驾,朝廷大概迄今都不知道有这桩案子存在,背后当然有大人物在撑腰。”
“会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岳目前也没掌握到切实讯息。”
“爹也不知道,但三个可能:江湖邪道、芜州官匪勾结、世族作恶。”
“岳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可供搜寻的线索太少,他目前只命芜州分舵的下属严密监视各渡口及陆路行旅。”
“怎么,他有意介入这桩案子?”
“不,还没有定,但必须掌握足够的信息。岳说若是江湖势力作恶,其后极可能会与萧门冲突,不能坐等对方上门;若是芜州官匪勾结,也须防范他们败露后把罪行扣在江湖人头上,惹来朝廷跟江湖的对抗;若是世族,便要谨慎以待,倘不加节制,欺到萧门诸人头上,必定不饶。”
孟僖眸光一瞬闪过,淡淡道。
“好大口气。”
不过,那萧岳确实有这资本。
当了这么多年丞相,孟僖自然知道,朝中对萧门的查探从未停止过。虽然这个江湖势力向来没有什么特别举动,但它是如此强、如此重地镇在朝廷对面,云遮雾绕,终究掩不住山势的巍峨。
江湖么?能把这么大桩案子藏住,未必没有江湖门派涉入。芜州,听说有个精通医药的楚家,还有个与萧门、飞云山庄、龙火堡并称江湖四大家的映水楼,余下的就是些中小门派。利益驱使下,谁都有嫌疑。
“王爷能破这案子吗?”
“能不能破倒是次要,得多长时间才能了结这案子?又是什么人做的?怎样处理?这里面才有文章。”
孟夫人蹙禁了秀丽的双眉,迟疑道。
“假若……假若圣上和东静王真的起了纷争,爹,我们孟家该怎么办?”
“我们?”
鬓发已染上风霜之色,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丞相似要付以一笑,嘴角却只是扯动了下,苦涩至极。
“同母所出,俱是我孟家的外甥。所以谁都能中立,就是我们,不行!”
骄阳如火,即使是这湖心小楼,幽静中也越来越无法阻去那份来自整个天地的灼热。
孟夫人收回视线,对父亲道。
“爹,夏日冗长,且暑气又重了许多,您回屋去休息会儿吧,身体要紧。”
“也好,你也回去歇歇,今晚陪爹再说说话,明日。估计那萧泽也该遣人来接你回萧门在京城的宅子了。”
微微笑着,孟夫人答应了父亲。
两人才出了那小楼,就见孟栩从对面悠然过来。
向祖父及姑母见了礼,孟栩笑道。
“真巧啊,我才要去请姑母,却又怕扰了祖父与姑母对弈的雅兴,正犹豫呢,你们可就出来了。”
“请我?是你母亲想让我替她参详你妹妹的婚事么?”
“不是,是萧门少主萧泽来了,问姑母回不回萧门里去住些日子。”
“哦。”
孟夫人点点头,对孟僖道。
“爹,那我先过去了。”
“我也去看看吧,栩儿,你也来。”
萧泽坐在大厅里,端着丫鬟奉上的上好茶水,却没送到嘴边,看相府里的丫鬟退下了,便将那茶水递到兰尘手里。
“好了,别打量了。喝点水,不然中暑了受罪的可是你。”
“这里可是丞相府喔,公子,等级森严,你别害我这小丫鬟被人误会。”
“又没人看见。”
“一万与万一,别说公子你不知道。”
“好吧,那我就自己喝了它吧。”
萧泽摇摇头,端过茶水喝了。兰尘的警惕心实在太强,尤其怕风言风语沾上自己一丁点儿,所以除了在他们独居的院子里随性外,其他场合,都十分地中规中距。
“怎么样?这丞相府有什么独特之处惹得你非要跟来?”
“也不是啦,我只是想感受下钟鸣鼎食之家的氛围而已,可惜他们没请公子你进内院,不晓得是不是能让我觉得是进了大观园。”
“不可能的!你说过的吧,那座大观园融南北风情于一体,又是用文字架构在人们印象中,无形中更是美化了不知多少。就算这丞相府的园子再华美,也不会让你有那种感觉的。”
“我知道,但是镜中花、水中月再美,也不至于让我不去欣赏真实的花与月啊,那就走极端了。”
萧泽偏头瞧她一眼,弯起唇角。
“等会儿我可以要求顺便去拜见府中的老夫人,或许能让你一窥。”
“能成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
想了想,兰尘问道。
“公子以前来过这丞相府么?”
“来过,每年上京城的分舵来查看时,都得上这府里来拜见,毕竟是孟姨的娘家嘛。不过我也没见过老夫人,只是在厅里坐坐便走了。”
正说着,萧泽突然望向厅外,笑道。
“来了。”
对他这等敏锐听力,兰尘早已见怪不怪,见他这么说,便收了声,静静站在萧泽身边。
来的果然是孟夫人,她扶着一位老者,老者另一边跟着的是刚才管家引萧泽他们进来这厅堂稍候时遇到的年轻人——孟家风雅无双的四公子孟栩。
如此说来,那位威严内蓄的老人,就是丞相孟僖了。
萧泽起身相迎,几人分别见了礼,叙了几句,各自落座。
这还是兰尘第一次看见萧泽收起所有桀骜与洒脱,笑容轻浅,举止温雅,一如贵家的诗书公子。但骨子里的江湖气势自是不能抹得一干二净的,这却反为他增了几分力度,丝毫不给人弱质之感。
“孟姨回京归省,本该在丞相府中享团聚之乐,但孩儿正在京城,理应接孟姨回门中侍奉才好。”
“无妨的,泽儿掌着北方各分舵事务,本就繁忙,毋需如此。我也只是在京中小住数日,陪伴父母,好敬几分孝心。”
这是意料之中的拒绝,大家都不过尽着礼数罢了。萧泽便笑道。
“孟姨说的是,那要是孟姨有什么吩咐,尽管派人来找孩儿。门中事务有各处舵主处理,本也不用我管,闲居京中而已。”
略疑虑地打量一眼萧泽,孟夫人道。
“说来泽儿如今怎么不在渌州?难道,是北方分舵中心移至京城了么?”
“不,没有。父亲令我在京城呆些日子,另派了洛渠洛总持去渌州掌理北方总务。”
“这是为何?”
萧泽笑一下,道。
“大约是我办事不力,父亲责罚吧。”
孟夫人面露诧异,正想问出了什么事,忽地想起萧泽来京城的理由是被萧岳三言两语带过的,便住了嘴,只道。
“出些小差错也是难免的,人岂能无过?泽儿也不必焦急,待你父亲火气过去,自然还让你回渌州主事。”
“是,多谢孟姨。”
萧泽略低首表示谢意,正事已说完,便闲问道。
“听说三弟也随孟姨一起来了京城,我们兄弟许久未见了,不知他又游历了何方名山大川,这会儿可是在府中么?”
“哦,漩儿啊?”
孟夫人的脸色略闪了闪,笑道。
“这孩子,我早说了他该先去萧门见你这哥哥的,昨儿看他出去,指不定又是去会他那些文朋诗友去了,真不懂事!”
“孟姨别怪他,三弟只是性情素来洒脱罢了,这般明净,却是深得大家喜爱的,何况我们又是兄弟,哪须在意这些琐细礼数?只要他有空去萧门看看就好,论起见识,我可要向他多多讨教。”
一直安闲地坐在上位的孟僖这时放下茶杯,看向萧泽,赞赏道。
“都说萧门少主桀骜不羁,今日一见,亦颇有长者之风,果然是青年俊才!”
“不敢当,孟大人过奖了。”
“栩儿。”
孟僖微笑着唤过爱孙的名字,那如一幅清远山水般的贵公子起身。
“祖父,唤孙儿何事?”
“你与萧泽年纪相仿,却是终年在书画里厮磨,如今萧泽跟漩儿都在京城,你既闲着,就常跟漩儿去拜访萧泽吧,增些见识才好。”
“是,祖父。”
孟栩笑着领命,转而对亦忙着起身说“在下不才”的萧泽拱手为礼道。
“萧少主不必谦虚了,说来我还长了一岁,却是连京城都甚少出过,跟萧少主比起来,自是孤陋寡闻。”
不等萧泽说什么,孟夫人便也笑着赞同,要萧泽以后多照拂他们兄弟几个。萧泽无奈,一面拱手自谦,一面应下了。
兰尘在旁边看着,心中微微咋舌。平时看惯了萧泽主导场面的自如样,今日却看他没几句话就缴械投降了——这感受,实在是新鲜。
更新鲜的还在后头。
萧泽还记得兰尘想看看丞相府的内院,便说了拜见孟老夫人的请求,当然是得了允许。孟僖要去休息,就由孟夫人带萧泽跟兰尘去了孟老夫人所居的院子,孟栩也奉命陪同。
对这种贵族世家的眷属来说,江湖是个颇富传奇色彩的地方。远嫁萧门的孟夫人携江湖第一美女的二儿媳与性喜游历山川的三公子归省已是引得各房夫人公子小姐表亲们齐聚孟老夫人处遐思不断,如今竟然来了个江湖少主!真真实实的翩翩江湖侠客啊,爹娘俱是江湖风云人物的那种!而且听说脱略不羁、英俊潇洒、武艺高强、卓越不凡……等等等等!所以,当萧泽他们来到孟老夫人那宽敞的院子的时候,一路看到的小厮仆役已是多得不可胜数,进了这院子,丫鬟仆妇更是站满廊下,至于屋里头,只听钗环摇动,女子的声音不大,却多。
然后,因丫鬟的一声通报,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萧泽没什么表情,似是安然地跟着孟夫人往屋里走,但兰尘却是苦苦撑着不要笑出来。这怨不得她,实在是这阵势,不由不让人想到那个时代的帅哥明星与少男少女疯狂追星族。
哈哈哈,当时兰尘还只想着,不会有人要萧泽来耍段剑舞再顺便摆个落叶飘飘的深邃目光状pose以供花痴吧!
进了屋子,果然,这时代虽也有男女内外之别,但倒也没竖一道高高的屏风把女子挡得一辈子见不了几个陌生男人。
衣香鬓影,俊男靓女,环拱着正中主位上坐着的老妇人。孟夫人介绍过,携萧泽在下首落座,兰尘跟着站到后面。
无数道好奇的打量目光中,孟老夫人先开了口。
家常话而已,萧泽倒是应付得宜,但聊多几句,场面就开始不受控制了。从萧泽的武功,到童年生涯,到闯江湖的经历,到他迄今未婚的理由,到钟意什么样女子……总之到最后,向来可以笑看众人的萧泽已经完全被孟府中男男女女的热情给淹没了。
没被当场给定下终生,还真是意外!
哦,不,或许要是不赶紧逃出这孟府的话,也许到年底,萧泽就成奶爸了!
一出了孟府诸人的视线,兰尘就再也忍不住地抓着墙壁“噗哈哈……”一阵大笑。幸好这是京城里的高级住宅区,没有行人看到萧门少主的丫鬟这幅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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