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岫挑眉,面露不解。想起这句词在那个世界里的家喻户晓,兰尘不觉笑得愉悦,道。
“意思就是说因为这江山如此美丽,引得无数英雄豪杰竞相为之倾倒。不过,既是英雄,自然不会看看风景便罢。这江山太美,倘别人不知珍惜,那便由懂得珍惜的英雄来保护吧。”
兰尘直视过来的目光让绿岫不觉一震,从军雁城的这半年,时常送来的书信里兰尘从不问她是否有后悔夺取帝位这选择,但兰尘会在信里写很多有关为君之道的话。
她说,假如登上那宝座,就再没退路了,必须在那上面坐下去,至死方休。
她说,假如不甘心一生就这么被套牢,就要发掘做皇帝的乐趣。
她说,假如记着是这江山的主人,记着可以俯视天下、福泽万民,而不是做了那帝座的奴才,不是做了争权夺利的棋盘或棋子,皇帝,也可以做得不悔!
“……江山如此多娇?”
沈盈川喃喃地重复这一句,忽地一笑。
“——江山如此多娇?”
头顶上突然落下伴着轻笑的男声,虽无戏谑味,却太过突兀,以至于兰尘只来得及愣愣地抬起头顺着楼梯看向这两层小亭的二楼,却只见一名白衣男子自二楼栏杆翻身而下,动作无比利落。已养成谨慎习惯的绿岫急忙一把将兰尘拉到身后,与此同时,守在亭外百米处的涟叔跟刘若风亦飞掠而至。
小小的亭子顿时拥挤起来,原本三人倒是挺好,这瞬间就多了涟叔跟刘若风挡在绿岫身前,以及两名不知从何处同时飞进来的黑衣男子挡在那白衣男子面前,并且呈紧张对峙局势……其实,当事者之一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双方身份还未明——嗯,也许吧。
双方互相观察着,只有短短几秒。那俊朗的白衣男子先笑起来,湛黑的眼眸顿时掩了炯然,逸出一派温和,他语气平静地传下命令。
“珏、瑄,你们先退下。”
两名黑衣男子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兰尘他们四人,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多余的动作,风一般退出亭外,隐入梅林里,看去恍如两截枯木。
毫不在意涟叔和刘若风警戒的眼神,白衣男子依旧笑着道。
“抱歉,没想到这时节还会有人来赏雪,家人妄动,惊到了姑娘,沈某万分歉意。在下也并非有意要偷听两位姑娘说话,只是我早已在这亭上赏风景,就刚巧听了去,还望见谅。”
示意涟叔和刘若风退到她们身后,绿岫温雅地回应。
“不妨事,说来倒是我们扰了公子的雅兴,这就离开,不好意思。”
“……姑娘请留步。”
果不其然,那白衣男子出声挽留了。
“敢问公子还有何事?”
“江山如画,没有让人独享的道理,两位姑娘冒这样大雪来访梅,虽说沈某是先到的,又如何能不允别人共赏?更别说这雪又下起来了,天寒地冻,沈某再不济,也不能那般粗鄙!若不介意,两位也留在这亭子里吧。”
略讶异地看看这白衣男子,绿岫很好地掩藏起心中疑惑,只以极寻常的犹豫表情看向兰尘。想起萧泽那句“值得结交的贵客”,兰尘静静地看一眼绿岫,轻笑一下,垂下眼帘。绿岫便转而朝那男子欠欠身,优雅而得体地致谢。
“如此,便叨扰公子了。”
亭中又只剩下他们三人,涟叔和刘若风也隐入了梅林中,四野里静悄悄的,只有簌簌的雪落的声音。
兰尘的长相,清秀而已,这样的女子,当年永清街上又是一面之缘,沈燏初时当自然没认出来。会挽留她们,一则绿岫容貌气质着实出众,饶是沈燏,也心生叹赏;二则她们刚才那番谈话也颇有几分境地,对普通闺阁女子来说,倒是稀少,沈燏经年忙于军政,不能说不疲惫,听听别人说话,也算是种消遣。
待到这会儿,想起刚才双方对峙及后来出声挽留时兰尘淡然看向他的目光,沈燏才记起了她是谁。
也是凑巧,沈燏昨天到渌州,谈及严陌瑛时,兰尘自是不得不说的一个,从莫名出现在冯家庄,到苏家的粗使丫鬟,再到萧门少主身边唯一的近身女侍,虽来历至今也没个所以然,但不可否认她跟严陌瑛似乎很谈得来。而据陈良道所言,这姑娘正是去年他来渌州时,在永清路上顺手救下的那个,沈燏脑中才勉强勾出一个模糊的印象。脸记不清了,但那个淡然看向他的眼神,倒还清晰。
这个是兰尘,那另一个,听适才那番谈话,想必就是那女扮男装,半年前被杜长义相中,带入军中的沈盈川了。
轻轻一笑,沈燏起了几分攀谈的兴致。
“两位姑娘是渌州人氏?”
“是。”
绿岫简单地回答,她跟兰尘早已交换过目光。虽不知这气势轩昂的男子究竟是何人,但上山也有些时候,何止一人都未遇见,连点儿脚印都没有。萧泽所说的贵客,莫不就是此人?如此一思量,她便极守礼地笑问道。
“听公子口音,倒像京城那边的。难道是专门来这夕山看梅赏雪的么?”
“不是,我刚好路过。”
“哦?如此大雪,又正是年关,公子要往哪里去?”
“……回京。”
沈燏微微一笑,虽表情语气无一不平静,但心中却是已翻起了波澜。戍守边关已十年,身为保疆卫国,威名赫赫的昭国大将军,他总是以凯旋的姿态意气风发地驰骋过这片大地。这回,却是第一次生死难测地带着血雨腥风回京。
他不能不苦涩地感叹!
“刚才那两位,可是二位姑娘的随从?沈某略通武艺,那两位的身手,虽只匆匆一瞥,却着实是个中高手,让人佩服。”
“不敢当,公子过奖了。”
“适才听二位所言,似乎也是行走四方之人,如此便无需过多谦逊了。沈某这些年东奔西走,算有些见识,所赞所叹,亦是从心而发。”
绿岫听罢,倒朗然笑了出来。
“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如此卓立姿态,世间少有。小女子眼拙,斗胆猜上一猜,公子可是身在江湖?”
美人如画,这是沈燏常听到的赞赏之辞。
宫廷、北疆、东海、江湖,沈燏见过的美人虽各有风情,不计其数,但想想,也总不过是这“如画”二字来形容。所以初见沈盈川的时候,固然这般国色让沈燏亦不禁目光为之停留,却也仅是停留,沈燏对“倾国”两字向来笑过,天下美人何其多,一个人再美,又如何能抵天涯芳草?
至少在那之前,沈燏是这么想的。
可绿岫笑了,是那种简单明净的笑,没有羞怯娇弱,没有欲拒还迎的刻意,只是那样朗然地镌刻在精致清丽的五官上,眉如远山,黛色的柔和中隐着棱骨,当它们弯成两道极美的弧线那刻,墨玉般的眼瞳里霎时光华流转……原来美人,真的可以倾国!
“不,我并非江湖中人,不过日子也算是刀口上舔血,差不多。”
再度打量沈燏一眼,绿岫道。
“公子莫非效力军中?”
“何以见得?”
沈燏挑一挑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绿岫姿容皆卓越,此刻谈笑自若,举手投足间风采内蕴,比之方才更是耀眼。相较下,一直没开口,只是淡然地站在绿岫身边,似含着浅浅微笑听着他们交谈的兰尘着实普通,直如林间一带溪水般静静蜿蜒。
直视着沈燏的眼帘随着主人的轻笑微微覆下,绿岫转眼看向亭外。一枝红梅在雪中挑出,雪愈洁白,梅愈朱红,清冷与灼艳配得绝妙。呵,果然像兰尘说的,这红梅,非得压着雪才叫人惊艳。
“公子气宇轩昂,威势十足却不迫人,举止爽然而贵气,当非寻常人物。随身侍从武艺高强,冷静自持,却又十分听从调遣,这样人的主子,自然不会是池中物。不是江湖人却得刀口舔血,二十有余的年纪,京城人氏且途径渌州,正要回京,当世青年才俊至公子这般的,能有几人?适才不敬,还请见谅了——民女沈盈川,见过东静王爷。”
看见绿岫微偏头扯一扯自己的手臂,盈盈地朝白衣男子拜下去,兰尘这才知道这人为什么眼熟了。东静王,沈燏,当年的救命恩人呐,不善记人容貌的她早已忘了这人长相。
“姑娘多礼了,快请起。”
沈燏笑着虚手一扶,绿岫与兰尘便直起身来。
“沈姑娘如此聪慧过人,真叫本王佩服。”
“不敢当,实在是王爷龙章凤姿,昂扬不凡,又肯迂尊降卑与民女闲谈,方才叫盈川揣度出了王爷的身份。不妥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没关系,没什么不妥的。本王只是多年未东行,这般大好景色还是少年轻狂时游赏过,心中每有怀念,且边关战事绵延,也很久没这样闲看山水了,如今趁着母后寿辰将至,本王也不想惊动地方,安安静静地回京去悠然几日就好。”
“王爷为国事操劳,而今这片太平全赖王爷与数万边关将士维系,我等小民才得以安享美景,想来万分惭愧。王爷请放心,盈川绝不肆意宣扬王爷的行踪,叨扰了王爷的清静。”
“呵,那就多谢姑娘了。”
沈燏笑得气定神闲。
绿岫打算走了,这东静王,怎么说呢,现在吧,就是一烫手山芋。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名望、他的能力,无不是想掌握权力的人想结交的上好对象,但他同时也是弘光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是昭国军中战功卓著、影响力最大的王爷,所谓功高震主的倒霉孩子,说的就是这种人。
点点头,沈燏没有再多加挽留,不过,他笑着说。
“年节下,两位既然今日有闲来此游玩,那想必明天也能得空吧。如斯美景,有妙语如珠之佳友共赏,才不负了这闻名天下的夕山梅影,沈姑娘可同意?”
“呃,不……”
“哦,对了,兰姑娘。”
依旧笑得华贵的王侯转向旁边那淡然的女子,完全不认为这“贵人”还能记住自己的兰尘安然地抬眼。
“兰姑娘可还记得本王?”
“——啊?”
“去年秋天,本王曾在渌州城内的永清街上有幸拦下了姑娘那匹狂乱的马。那时还道是萍水相逢,却不想今日竟能再见。”
“……呃,是啊,的确巧极了,不过真没想到王爷记忆力这么好。哈哈,惭愧呀,兰尘眼拙,救命恩人都没认出来。”
“无妨。相逢即是缘,本王难得离开军中,还想在这渌州多看两天美景。若姑娘不忙,本王在山那边借了座小院暂住,虽简单,布置倒也颇清净,还请两位能再来这夕山品梅赏雪。”
沈燏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溜过兰尘,便直落在绿岫眼里。他嘴角带着笑,极随意地站在她们面前,但那闲适中依然挺拔如青松的姿态,沉稳淡定,给他增添了好几分魄力。绿岫这一年多,先是接触了萧泽等人,后又在雁城军营中呆了半年,深知有着这等气魄的人,必定有其卓绝之处,她明白自己涉世尚浅,兰尘又一再嘱她多听多看多想,所以此刻见赫赫有名的东静王邀请,她略犹豫了下,便答应了明日再来。
回到随风小筑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萧泽正坐在廊下看着一封书信,直到兰尘她们走近,他才把视线从纸上抬起来。
“回来了。”
“嗯。”
“吃过晚风了吗?”
“还没呢,寂筠说等会儿帮我们送过来,正好我们先换身衣服。”
“这枝梅花不错,从夕山带回来的吗?用那个平窑的玉颈青瓷藤纹花瓶来装点应该最好,可以放在你床头的桌子上。”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白梅香清冷,伴着入睡应该挺舒服,绿岫,还是放在你房里好了。”
提起濡湿的裙摆踏过门槛,兰尘回头又道。
“赶快进来吧,公子,虽说习武之人不惧寒,可老这样,对身体也不好吧。”
笑一笑,萧泽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进到厅里,并关上了门。呼啸的风声立刻就被阻隔到了门外,把信收入袖袋中放好了,萧泽坐到炉火边闲闲地拨弄着炉中红热的炭。
兰尘很快就出来了,她倒了杯茶水递到萧泽手中,然后自己捧了一杯,也在炉火边坐下。冬夜,还在隐竹轩里的时候,他们就总是这样靠在炉火边坐着,有时聊聊天,有时各做各的,有时就只是像今晚这样,安静地坐着。不过,通常都是她等着萧泽顶一身寒风洒然归来的。
然后,绿岫也过来了,正好寂筠送来了饭菜。
吃到约五分饱时,萧泽起身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笑道。
“如何,今天遇到贵客了吗?”
兰尘瞟他一眼,夹了块糖醋鱼到碗里慢慢啃着。
“遇到了。贵客,果然是大贵客。”
萧泽懒散地斜靠着椅背,不以为意地笑道。
“我也不是刻意安排你们与东静王碰面,只是凑巧知道东静王途经渌州,宿在夕山的别业里,才想说可以让你们聊一聊。”
“我们能聊什么?平常是因为与公子早已相熟,才能说些从前的见闻与感触,跟东静王,却是不敢说那些话的,更何况我可不是豪爽旷放之人,没法在面对那等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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