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学堂又有何不同之处?”
“我曾经听她说过,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先贤圣人之言固然要学,但一味地拿老祖宗的话做文章,未免显得后人太无能了。而且国家、朝廷需要的人才不是只会背经书就行的,行军作战、粮草调度、水利地理、商税田赋、天文历法等等,包括各行各业所使用的工具器械,读书人都应该有所接触,不要求精通,但至少能明白一二,这样才不会糊涂做官,糊涂用人。同时,见得多,懂得多,眼界自然开阔,多少能不囿于成见。不一味地将新的想法与事物视为悖逆祖宗,视为奇巧yin技,这样才能于国于民有利。学堂若能做到这些,便不错了。”
众人陷入深思,沈盈川但笑不语,顾显想了想,却道。
“这样的话,学堂的规模就会特别大,不以国家之力,恐难实现。”
“对,所以我建议,将来殿下之政,可从玉昆书院起。”
严陌瑛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了。在座的都是要助沈盈川夺取帝位的人,但对于做了皇帝后具体要如何做,还没谁仔细考虑过。在他们印象中,所谓圣主明君,不外乎亲贤远佞,不外乎善于纳谏,清明吏治,再就是轻赋薄役了,但改革学堂,且将变革玉昆书院作为首要之事。这多少让他们有些吃惊。
沈盈川笑了笑,举起杯子朝严陌瑛扬了扬。
“我与君,所见略同。”
“多谢殿下!”
展眼看看堂上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的这些下属,沈盈川笑道。
“陌瑛,择日不如撞日,就趁今天大家多数都在吧。把你的见解说出来,我们对未来的国政也该有个规划了。”
“是,殿下。”
严陌瑛朝沈盈川拱手深深一躬,而后侧身面对众人。
“我以为,变革玉昆书院实为重中之重的大事。大家知道,我昭国官吏。特别是实理国政的京官与位居显要的外官,多数都来自于玉昆书院。从前的育人弊端已有显现,才学与从政能力原就不易兼而有之,科考偏重才学,书院也就由射乐礼御书数的全面教授,转而只重经书文学,多少与治国有别,在网罗多样人才上便错漏良多。在贪官与清廉的昏官之间,贪官固然可恶,清廉的昏官同样为祸大矣。所以,书院不可单一,能为学生提供机会锻炼才干则更好。”
沈盈川点点头,示意严陌瑛继续。
“其次要变的是学生来源。入学便设考试,不管是世家子弟,商人子孙,还是寒门学子,只有通过考试,才能入学。如家庭拮据,书院经查证后可减免其费用,同时若特别优秀的话,还可予以奖励。这一方面是防止纨绔自恃身份,扰乱书院纪律,乃至拉帮结派滋生事端,另一方面,殿下,破除世家对朝廷的垄断,不是铲除重臣就可以的,贤者当用,此国盛为重,庸者自然没落,何必惹上怨怼?且重寒门俊才,给百姓们以家族兴旺的途径,既可冲击百年世家,又可巩固民心,国安矣!”
听到这里,沈珈看看聚精会神的众人,不禁叹道。
“这样的话。那这书院可大了,治理起来着实……”
沈珈没有再说下去,严陌瑛颔首。
“对,所以院首必须慎重选择。殿下,首先一条,此人不可涉朝政。书院里教授学业的博士们也不能直接接触朝政,不过他们毕竟是大人才,殿下可专设一个衙门,需要的时候,就让这些博士们为政务提供意见。但须规定不可泛泛而谈,必须写成能施行的详细条款。”
“嗯,人尽其用!”
沈盈川赞许道,顾显朗声笑了出来。
“陌瑛,让院首不涉朝政好说,但这些博士们,既然给了他们议政的机会,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与朝中官员勾结?”
“这是无法避免的。水至清则无鱼,人吃五谷杂粮,生七情六欲,原就是正常的事,如何能用圣人来要求芸芸众生?再者,血缘、亲族、朋党,这本是我昭国百姓维系彼此之所在,不可仓促斩断。殿下只要用不可妥协的律法来警示其界限的位置,就可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顾显大笑,沈珞则拱手拜道。
“昔年王爷尚在时,陈先生曾说严大人如同大海,深浅莫测,沈珞还本能领会,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不敢,陈先生谬赞了。”
严陌瑛回了礼,他转头看向沈盈川,忽单膝跪地,道。
“殿下,恕微臣不敬。臣斗胆想再确定一遍,殿下如今是为了什么而坚持要那帝座?”
气氛正活络的书房陡然静了下来,沈盈川缓缓放下杯子,脸上露出微笑。
“陌瑛这样问,可是对我有何意见?明说就好。”
“殿下多虑了,微臣并不是有什么意见,而是,兰尘曾经说过的一番话,微臣还留有印象,故有此一问。”
“哦?兰姐姐说过什么话?”
“——她说殿下决意夺取皇位,起自复仇的蛊惑,但到如今地步,殿下离那皇位是真的越来越近,若心中仍将仇恨念念不忘,则深为忧虑。”
“这是她何时对你说的?”
“在臣随殿下北征之前一日。”
“哦。”
沈盈川答应着,她偏了偏头,似想了片刻,唇角露出一个笑来。
“原来兰姐姐到京城来了,呵,她果然还是个爱忧心的人!陌瑛,你可以放心告诉她,沈盈川走到今日,确是因复仇而起,但我若真是个为复仇就疯狂得不惜把天下都卷入纷争中的人,你们还会愿意在我麾下效力吗?听她说过那么多,自己行走天下见了那么多,我岂复从前?——天下,你们看这天下,江山如此多娇啊,倘能创他一个盛世出来,该是何等让人憧憬的事!弘光帝做不到这一点的,我可以,所以,我誓要登上那帝座,不管荆棘有多扎人!”
双膝跪地,严陌瑛拱手叩拜。
“臣明白了,臣愿为殿下宏图奉笔,万死莫辞!”
慢慢从椅上站起来,沈盈川一一扫过众人。
“今日便定下吧,早就想好了的,我将来的年号只有一个,是为——太平。”
徐缓而坚定的声音一落地,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在严陌瑛身后跪下。
“沈珈愿助殿下开拓此盛世!”
“沈珞愿尽不才之力,为殿下效命!”
“这是一个太大的诱惑啊,殿下,顾显实在无从抗拒呢!”
“……”
看着面前表达忠心的属下们,沈盈川会心一笑,上前伸手挽起大家。
这是一群无论言行上多么特异,却实在是最为忠诚于昭国的人们,得到他们为部下,是她的幸运。而遇到兰尘,亦是一种幸运,她在有意无意中给她展开了一个广阔的世界,让人向往。
总说盛世如梦,总说,人间难得是太平,那么,她便造一个太平的盛世吧。就让它像梦一样,留在诗里,诱惑天下人。
这边众人相谈甚欢,整个书房里,只有站在沈盈川椅子后的沈十四始终沉寂着。在沈珈等人誓言忠诚的时候,他的目光默默地投注到沈盈川身上,短短一瞬,而后,寂然如同从前。
他会保护她,用命来保护,已什么都不用说了。
只要能站在她身后,这便是一生。
对孟太后之死,弘光帝没有太多的感触。
尽管那是他的生身母亲,是整个宫廷里抱着最小的私欲亲厚于他的人,但或许是孟太后这一生太顺遂的缘故,从相府小姐到昭仪到贵妃到皇后到太后,如花美貌,荣华富贵,向来只有别人钦羡于她的份儿。且孟家一直深受器重,作为一个女人,这样的一生应该是非常圆满的吧。弘光帝便觉得,他没有什么负于这母亲的了。
到最后,他还给了母亲一个深合她尊贵身份的盛大葬礼,至于临终前为东静王妃讨要的东静王爵位继承以及所谓的世子令,他当时答应了,不过,一切终究要等到东静王妃回来再说的。这个敢于自请为帅,而且真的将西梁彻底打败的女人,是不是她派人在太后跟前吹了风?为了——重振东静王府?
那么,她知道是他这亲兄长、他这皇帝杀了沈燏吗?
面对御案上那厚厚一摞西北军传来的战报及沈盈川每每呈上的奏折,弘光帝静默不语。最上面放着的是前些天沈盈川奏请出兵覆灭西梁的折子,以及一份规章严密的《梁州书约》,这进展着实出乎他意料,所以他立刻派吴濛飞赴聊城问讯孟栩。
而后,他便只能等待西梁传来的消息了,因为密卫们不久就送来奏报,沈盈川已经率军进入草原。
皇帝既如此,偌大的御书房自然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宫人与御林军像最呆板的雕塑般从台阶下一直排到门外。烈阳下,这华丽的宫殿深如古井。
打破沉寂的是从宫门外一路传进来的侍人的声音。
“聊城八百里加急捷报——”
最初的声音传到弘光帝耳朵里,细微却清晰,弘光帝陡然坐直了身体,似乎就要撑着胳膊从宝座上站起来,却又硬生生地压住了。
宫门口接过军报的侍人拉长声音喊了第二遍。
“聊城八百里加急捷报——”
沉寂的宫殿终于有了丝人气,侍人捧着军报小跑进御书房,一层层传到弘光帝面前。有了一点波动的人们再次默然立着,弘光帝抬手展开军报。
是孟栩呈来的。
沈盈川已灭了西梁,俘虏西梁皇帝、太后等皇室及公卿贵族一千三百一拾二人,西梁国库查封,为稳固民心,部分公卿家财产予以清查后施于困苦百姓,或征作了军用。因为沈盈川在战后立即输送了大批粮食往西梁,并恢复商贸,鼓励昭国牧民移居草原,故梁都以南较为安定。而沈盈川本人,目前正携大批幕僚驻守梁都,一方面抚慰民心,一方面积极部署军队,以应对梁都之北的原西梁遗民可能会有的侵袭。
大着胆子偷窥皇帝反应的侍人慌忙垂下了眼,看着这份捷报,弘光帝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是混合了狂喜、疑虑与躁动的笑。
宫中侍奉多年,龙颜大悦的景象并非那么少见,但在这座宫殿里,宫人们早已明白,那并不意味着皇帝心中只有完全的愉快。
“宣——”
弘光帝终于放下了捷报,一名侍人立刻上前听旨。
“丞相孟僖、兵部尚书颜杉、礼部尚书严赓,御书房觐见。”
在这一天前后,接到此类消息的当然不止弘光帝一人,被弘光帝宣召入宫的三名大臣怀着各自的心思从衙署内匆匆赶到御书房。
时值盛夏,御书房却凉爽宜人,孟僖等人叩拜后,弘光帝赐了座,又赏了上品贡茶,还问候了年老的孟僖几句。而后,内监读了孟栩呈上的捷报。
三名见惯风云的重臣极好地依循惯例恭贺西北军获此大捷,为弘光帝开疆拓土,永除边患。弘光帝微笑着接受了,也依然让他们坐下,道。
“西梁为我昭国宿敌,侵扰边境无数,此番东静王妃率兵能传此捷报,确实难得,朕甚觉欣慰。”
三位大臣互相看了看,丞相孟僖先上前禀道。
“圣上,如今西梁已归降,是否这就命东静王妃护送降帝及西梁旧王卿等人回京觐见?”
静了静,弘光帝的目光扫过三人,落到兵部尚书颜杉身上。
“颜爱卿,依你之见,东静王妃现在可否能撤军回朝?”
颜杉起身一拜,道。
“臣听孟司马所言,西梁战况虽已定,但局势尚不能称十分平稳,且据臣当年任冀州刺史时对西梁人的了解,只怕我军稍有变动,就会给不甘失败的西梁权贵以机会,挑动反扑。东静王妃在边疆已获得巨大声誉,这份威慑力,恐怕不是别的将领可以取代的了。故臣以为,还是先不要调动主帅为好。”
“……哦。”
弘光帝慢慢应了一声,又转向礼部尚书严赓。
“严爱卿,循往例,西梁降帝及公卿们该如何安置?”
“圣上,依降帝情况,以往有过两种安置方式。一种是任降帝为州郡长官,为其配置相当人数的我朝属官,既可以夷制夷,又能避免独掌大权,再生祸端。另一种则是封降帝为王侯,赐其宅邸,允其长居京都,子嗣无昭夷之别,至于公卿大臣们,选择部分擢为刺史属官,命协理新州郡;部分封爵赐宅,随降帝留京都侍奉;余者,可酌归降国民情处理。”
“那西梁属于哪种情况?”
“西梁原系大国,民族骁勇尚武,为我昭国一大患,所以臣以为,降帝以封为王侯,羁于京都为宜。”
弘光帝慢慢点了点头,他闭闭眼睛,又睁开,对孟僖道。
“孟爱卿,此事关系重大,朕着你与两位爱卿依史例与西梁国情谨慎处理,待西梁时机一成熟,即刻召降帝赴京觐见。”
“臣,领旨。”
孟僖与两位尚书一起躬身领命,弘光帝“嗯”了一声,宝座上忽安静下来,皇帝没有让他们退下,看来急召入宫,不止这一件事。臣子们心中各自揣度着,神色还依旧恭谨,弘光帝松松地往后靠了靠,端起一杯茶,打量了三人一番,方才缓缓道。
“功必赏,过必罚。西梁战事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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