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弘光帝出了大殿,众臣子们陆续起身,沈盈川早已站起来,转身面对站在最前方的几位昭国权臣——丞相孟僖,兼任吏部尚书的庆王,礼部尚书严赓,刑部尚书曹邡,和兵部尚书颜杉。前户部尚书告老还乡,新上任的尚书大人虽位高权重,极受弘光帝宠信,但到底资历尚浅,在这几位中间站着,还欠了些份量;至于工部尚书,虽然六部尚书同等品级,皆是共入议事堂的大员,但职权所辖究竟有别,在这件事情中,他的影响力自然不如前面那几位。
拱一拱手,沈盈川朗然道。
“王爷在时常言,为帅者,可无上阵搏杀之勇,无运筹帷幄之能,然绝不可无纵横战局之气,无调兵遣将之势。沈盈川生于民间,长于江湖,成于东静王府,非深闺弱柳,非短视愚妇,为帅之勇、之能、之气、之势,依王爷昔所言,皆不输男子。故有今日拔剑出鞘之举。况西梁辱人太甚,若不还以颜色,东静王府颜面何存?我昭国尊严又何存?诸位皆治世能臣,当不拘此小节罢!”
除了孟僖这几人,其余臣子都垂着头,看不出他们的表情。沈盈川也不理会,微微一笑,抬脚走出金銮殿,径往御书房而去。
关键人物在那里,至于这儿,自有人能呼应。
到殿外再无沈盈川的脚步声时,殿中杵立的昭国大臣们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声跟旁边的同僚说起来。
“女子挂帅出征?这种事怎么能行,岂不是乱了纲常!”
“是啊是啊,再怎么说,也不能叫个女人去打仗吧,何况东静王妃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如何交代?”
“这个嘛,话也不能这么讲。如今战况紧急,军中无人能领此帅印,东静王妃有这个能力,也未尝不可。这事儿再怪,总好过国土、百姓沦丧西梁人之手吧。至于闪失么,呵,我昭国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皇子皇孙上过战场磨砺,连东静王与宁王都是如此呢!”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偌大昭国,竟得由女子领兵,这、这……”
“大人此言差矣!下官倒以为,女子也好,男子也罢,总是昭国儿孙,只要能把西梁人逐出国门,便无不可!”
“若如此,何来男主外女主内之别?”
“国难当前,男女何来别?”
“嗯,本官也觉着有理。况那西梁着实猖狂,我昭国堂堂东静王妃和郡主们,岂由得他们那般折辱?想当年王爷破其国都是何等荣光,难不成真以为人走茶凉,王爷一去,这孤儿寡母就得由人欺?哼!”
这话出来倒让人一时不好接话了,西梁放出来的那些所谓要虏了东静王妃为姬妾,抓郡主们侍酒的厥词,他们私下也议论过,但这里到底是金銮殿上,有些话是就算知道也得闭上耳朵装从没听到的。所以冷场片刻,只有人吐词不清地接了两句。
“嗯,嗯,莫怪王妃会如此愤怒了!”
“这士可忍孰不可忍嘛!”
“说来说去,圣上召了王妃去御书房觐见,到底会如何?”
“太后知晓此事了吗?”
“……”
群臣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嘴上争得激烈,眼睛却都还得空瞅着份量最重的那几位,见孟僖等人背着手一语不发地往外走,便有人忙出声道。
“孟相,您如何看?”
侧头看了发问的那吏部侍郎一眼,孟僖笑了笑。
“此事重大,但看圣意如何了。”
“可圣上既然要诸位大人议事堂候驾,定是与王妃说完后,要去问大人们的意见的。严大人,您以为如何?”
“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别人不行,东静王妃又有何等本事?这可不是说说就行的。”
严赓说得明确,意思其实模糊,在场的只有孟僖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别人都若有所思。庆王则早已大步出了金銮殿,那神色,竟似颇有些不快。
倒是与那户部、工部两位尚书慢慢走在后面的刑部尚书曹邡听到这里,突然开口问道。
“孟相,若圣上当真准了东静王妃为帅,令四公子还会出任军师么?”
“圣上都准了,那可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要王妃点到他,孟栩必定效死为其前驱。”
点点头,曹邡的视线投向正走下台阶的庆王,又不动声色地迅速移开,没再说什么。兵部尚书颜杉却转回首来,道。
“曹大人,令郎这粮草,调度得如何了?”
“颜大人放心,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犬子深知此理,于粮草上未敢稍有懈怠,定然不会耽搁了战事。”
“哦,虎父无犬子,令郎办事,自然是让人放心的,只是粮草涉及深广,偏偏此次西梁便是奔着粮草而来,运送上势必会困难重重。曹大人,令郎但有需要,颜某必不敢辞。”
“哪里,颜大人客气了。”
拱手应着话,曹邡、颜杉两人也出了金銮殿,他们身后是陆陆续续的大臣们。得了弘光帝方才钦点的,都随着孟僖往议事堂而去。其余的人则回到各自所属部曹,该干嘛干嘛,同时竖起耳朵等待结果。
议事堂可以说是昭国最高的国策决定部门,但凡军事、内政、皇亲等大事,皆由丞相集合六部尚书们商讨,结果呈于皇帝通过后,再由丞相一一部署下去。所以这里也是皇帝除了御书房外最常去的宫殿,其禁卫森严程度,不下御书房。
不过这几年来,弘光帝更多地喜欢召集臣子前往御书房商讨、决意,这议事堂比之从前,还是冷清了不少。而那在金銮殿之后的御书房,正渐渐成为昭国实际上的权力顶点。换言之,弘光帝正握有更大的权力。
沈盈川在御书房所处宫室外的台阶前停下脚步,她仰起头。这里她只来过一次,还是当初刚嫁给沈燏后,来此受封的那次。
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御书房不同于偏重形式上决议朝政的金銮殿,这里是所有议案经过群臣反复商讨后,真正下最后决定的地方,而主导这一切的正是御书房的主人——皇帝。
到底做皇帝的滋味如何?
天下人大概都有个皇帝梦吧,但兰尘一再一再地说过,当决定权只放在皇帝身上的时候,若就想享受皇权,那么皇帝真是天下最美的差事,因为所谓昏君就是不考虑别人,不承担江山的责任,光顾着自己的;而若还有几分良心,还想留下些英名,那么做皇帝便难,最难的不是治国才干如何,最难的,其实是别把自己放纵在权力甘美的蜜糖罐里溺死!
“宣——东静王妃觐见!”
侍从拉长了的尖细声音在空旷的殿前扬起,带着些尾音消失在初夏已渐趋向白热的阳光中。沈盈川面色沉静,振衣举步走上台阶,进了轩敞的御书房,一股清凉即从脚边卷上来。沈盈川抬头看去,两排朱漆大柱撑起华丽的藻井,各种姿态的五爪金龙盘旋其上,犹如同伴在**中共舞,花饰繁复的鼎炉里,龙涎香袅袅升起,更衬出份超凡的贵气。
停下脚步,她侧头看向御座的方向,目光在越过台阶上的御桌之前利落地垂下,沈盈川稳步上前,躬身下拜。
“臣妇沈盈川叩见吾皇万岁!”
这声音一落地,整个御书房便再无声响,承受着头顶上沉重又锐利的目光,沈盈川稳若磐石地跪于阶下。良久,头顶上传来弘光帝没有起伏的声音。
“……王妃平身。”
“谢圣上。”
除了沈盈川起身的那一阵声音,御书房里又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沈盈川直视着弘光帝,目光坦然而坚定。
侧了侧视线,弘光帝抬手取过桌上的茶水,淡淡道。
“王妃今日出语,可是惊了天下人。”
“臣妇不敢,然臣妇确实希望能掌此帅印,尽逐西梁。”
“满朝文武不敢做的事,王妃如此轻易道来,是将这看作儿戏了么?”
“臣妇虽一介女子,但战场上的事情,臣妇自认所见所闻所能谋划者绝不输男儿,况臣妇非自请为需时时亲身上阵搏杀的将军,而为帅之人,重在运筹帷幄,重在排兵布阵,稳固军心,激扬士气。臣妇绝不敢看轻战事,亦不愿当此时,仍缩于王府内院,浑不管家国如何!”
弘光帝手中的杯子忽然重重地落到桌上。
“王妃这是在说朕朝中无人么?”
沈盈川的目光毫不相让,她直视着弘光帝,神情中又带上了一点悲戚。
“圣上朝中自有文臣武将共谋天下大事,便无人管到臣妇这等小事了么?臣妇身为东静王妃,云逸云翔身为圣上亲赐名的郡主,而今遭人如此垢辱,天下皆知,却不见谁为臣妇说一句话。众目睽睽,臣妇不知东静王府日后要如何立于京师皇城!不知一双**将来要如何与人结亲!况此一役,西梁挟怨而来,今日已敢如此大放獗词,明日又当如何?臣妇……己身受辱尚不可忍,又岂能忍云逸云翔遭人欺凌?再者,臣妇熟读史册,知无论战事如何,我昭国皇亲宗室都有可能接到异族求亲之请,照如今看来,安知将来西梁不会借敦睦名求亲于东静王府?臣妇冒昧,但不敢不言,望吾皇明了臣妇一片为人母之心。”
看着沈盈川的神情,弘光帝微微后靠着身体,显得有些放松,紧紧注视着沈盈川的目光却有若明烛。
“——朕,能明白王妃的忧虑。但两国间战事非口头上说说而已就行的,王妃要如何让朕相信,这场仗,绝对能赢?”
紧了紧拳头,知道这动作会落进弘光帝眼里,沈盈川仰首道。
“臣妇身为女子,纵然自认不逊须眉,却终究无战绩可让圣上过目。所以,臣妇无法让圣上相信臣妇绝对能赢。但假如臣妇麾下能有此四人,不知陛下是否会信了?”
“——哦?”
“孟栩、严陌瑛、顾显、刘若风。”
手指轻轻敲击着帝座上的金龙爪,弘光帝沉默地瞧着立在阶下的沈盈川。他很好地收拾起了心中的震惊,但要说些什么,他还拿不定。
刘若风不过军中一员中层将官,纵然目前是西北战线的中流砥柱,其出身却低微,目前且不必理会,但余下这三人……
孟栩是他的侄儿,更是权倾朝野的孟相最为信赖的儿孙,是才智皆不凡的一个人,他想重用,可是心中防线也不得不拉紧。
至于顾显,当年赫赫齐国公府而今早做了他人府邸,曾经矜贵的顾家儿女也泯然于市井中了,只有这顾显一直踪迹杳然。顾家四公子的风流与才干,弘光帝自然知道,这样一个人,沈盈川此刻提出来,是想让他这皇帝出面下旨任命,还是她已经收拢了顾显?倘是后者,顾显,图谋的可是顾家的复兴?
还有严陌瑛,所谓“智计动天下”的严陌瑛,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他的父皇曾毫不犹豫地舍弃的据说可“主天下”的人!即使最受宠爱的三弟频频上表说情,也没能让父皇改变主意!消失了十多年,而今,也成为这东静王妃笼络的人才了么?
“圣上,北国两大敌当前,东北道驻军绝不能调动,凭西北道驻军目前的实力,想要在对西梁的战争中取得胜利,臣妇以为,有此四人,足矣!且臣妇以为,我们不止是要打赢眼前这场仗,更重要的,是保得西北边陲长治久安。”
弘光帝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直直注视着沈盈川。
“王妃能让他们皆效力于你之麾下?”
“此事,有赖圣上谕旨。”
“——哦?”
“臣妇虽识得此四人,但究竟是女子,在此之前,臣妇也没有机会可以让人相信臣妇的能耐从而甘愿居于麾下。然臣妇知他们均非枉顾国家之辈,且圣上亲自下诏是何等荣幸事,孟栩长居京都且不说,久在民间徘徊的严陌瑛、顾显,还有不过是西北道驻军中一名普通将官的刘若风,怎会不甘之如饴?只要他们能事于麾下,臣妇愿以东静王府之存亡起誓,定能用其所长,重其所能,率之远征西北,凯旋而归。”
“……如王妃所言,过往无功,朕要如何确信?”
弘光帝缓缓地说道,沈盈川知道他这是已有松动的意思,做势沉思一瞬,抬头朗声说道。
“圣上不信臣妇之言,那亡夫的话,圣上是否能相信?”
“……三弟说过什么?”
“亡夫大半生都在战场度过,他赞臣妇有为帅之风,领兵之能。他日若有机会,定要让臣妇挂帅驰骋疆场,建巾帼之功。这话是当年臣妇随之回京时说的,人皆有所耳闻,圣上还不能相信么?”
御书房里又是一阵寂静,弘光帝这次沉默地看了沈盈川许久,才抬手挥了挥,道。
“王妃先退下吧,朕会考虑。”
“圣上……”
“来人,好生伺候着,送王妃回府。”
见弘光帝如此发话,沈盈川也不再坚持,躬身拜道。
“臣妇谨遵圣意,也希望圣上能早做决定。西北战事告急,早一日调兵,便能多出一份胜算——臣妇,告退。”
目送着沈盈川退出御书房,弘光帝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朱笔批阅奏章,他坐在高高的帝座上,一直看着宫外沉寂的宫殿群落。
除开他视为威胁的皇族子弟,朝中真的是无人有资格有胆量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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