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墙头上的人影立刻跃下,一人抗起燕南,一人抱着兰尘轻松地跳上墙头,消失在高墙后。
四周没有任何人经过,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消失一样。片刻后,一名达西族装扮的少女跑过来,左右看看,恼道。
“可恶,都怪那个小贩啦,说了不买还是硬扯着人家,这下可好,谁知道晏大哥走到哪里去了?”
一边抱怨着,少女一边走过巷子,好不容易看到燕南,却跟丢了,回家给大哥知道,肯定会被责骂的。想起自家哥哥冷冰冰瞪人的样子,少女缩了缩肩膀,低头直叹气。
那血迹就这样映入眼帘。
其实挺显眼的,很小的一滩落在墙边。但恐怕人们看到了也不会在意,毕竟除了这滩血迹什么也没有,人的、动物的都有可能,世人见惯了的。没有尸体,就没有故事,没有可看性。
不过总是带着身家性命穿越茫茫沙漠的商人们,却是善于追索这些细微痕迹的。尤其对举族为商的达西族人来说,仔细注意周围一切,是他们千百年来在风沙中锤炼出的求得生机的一种本能。
少女停下脚步,血还未凝固,是刚刚才落下的。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血迹周围的尘土很凌乱,还有抓挠的痕迹,像是有人倒在这里过。
虽然不知道晏大哥的身份。但是从班长老尊敬的语气、族人们隐晦的态度,少女也模模糊糊地猜出了这位“云岭的贵人”应是北燕不凡的人物。最近哥哥他们命大家暗中加紧寻找,想来应是出了什么事吧。
心怦怦地仿佛要跳出来,少女的手不觉摸上腰间系着的软鞭,她猛地转身,周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这寂静,竟突然像是站在深夜那没有月亮的金孜沙漠里,连指尖都能感觉到空气中传来的噬人的恐怖。小心地倒退了两步,少女举步飞快跑了起来。
晏大哥一定出什么事了,得快点去跟索伽哥哥他们说。
抛开燕南是他们达西族恩人这点不谈,这一年迦叶也一直呆在渌州,跟燕南每有接触。个性沉稳可靠如山峦,性情又温和,精明却不滑利,这样的人自然容易得到从小跟着族人见识世间百味的迦叶的好感。
尤其迦叶在对爱情充满着美妙幻想的年纪时曾被那个俊美风流的昭国贵公子狠狠伤到,她已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梦,而只想拥有一份从前常听哥哥说到的父亲和母亲那种温柔宁静,可以携手一辈子的感情。
意识逐渐清明,在可以睁开眼睛的前一刻,燕南凭借对身体完美的控制力克制住要动弹的本能,努力感受所处的环境。
身下很柔软,不是冰凉的地面,没有被吊起来,四肢上似乎也没有捆绑的感觉。周围很静,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像是风吹过树叶——应该是的,因为他听见了鸟鸣。
似乎这牢房还挺不错!
燕南不禁想笑,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管昭国人抓他来是想报去年冬末他建议北燕趁机出兵之仇,还是想用作与北燕谈判的筹码,他都只有两个选择——或者逃出去,或者死。
“他醒了。”
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微微的笑意。燕南有点被识破的懊恼,不过坚持昏迷也无益,他干脆地睁开眼睛。
面前有三个人,两个认识。一个知道——兰尘、严陌瑛和顾显。
“对不起。”
兰尘有点局促,她首先道歉。
燕南坐起来,这像是间简单的书房,自己适才是躺在榻上的。
“没关系,以昭国人而言,你做得没错。”
抿了抿嘴唇,兰尘不打算多说什么。燕南把视线转向严陌瑛,平静道。
“你们想知道的任何事,从我这里都得不到答案。”
严陌瑛摇摇头,他淡淡地执起面前的壶制了几杯茶水,顾显站在窗前没动,兰尘端了一杯递给燕南。
“若我想从北燕大皇子殿下这里得到任何一点秘密,那便是愚笨,我只是想跟殿下说一说将来的事。”
“哦?”
“殿下以堂堂皇子之尊,却被派来渌州,不管是贵君上的旨意,还是殿下有意向未来的主君靠拢,请见谅,在下以为,这行为实在欠妥。”
燕南的神色没有一丝触动,只冷淡道。
“我也同意严二公子的意见。”
“那敢问殿下,将来可有何打算?”
“若严二公子能放我回去,我自然离开,将来做个亲王或是做个武将文官,这就看我北燕未来的主君如何安排了,燕南谨遵圣谕就是。”
“家大业大,是非自然也多,殿下不担心点什么吗?”
“严二公子希望什么?”
端起茶水,严陌瑛喝了两口,才缓缓道。
“我希望北燕不再成为昭国的隐患。”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但着实令人觉着不现实的答案让燕南忍不住笑了出来,倒也不是讽刺,只是笑而已,燕南毫无为人俘虏的拘泥。兰尘突然想起去年某一次听他提起草原时燕南脸上一闪而过的激越,对这个纵马北疆的男子而言,马背上的大笑也许才更适合他吧。
“抱歉,这个愿望,我想就算是北燕国君,也无能为力。”
严陌瑛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毫无被人当面大笑的羞恼,他只是侧目看了看安静地坐在一边的兰尘。
“无妨,若是一般的国君,自然无能为力。但殿下在渌州两年,我想若是殿下的话,当有特别之处。”
“愿闻其详。”
顾显走到屋子正中的那张书桌前,展开一张地图。那是一张很简略的地图,南方的昭国,东北的北燕与东月国,西北的梁,还有更北边草原深处的矍罗国和西边广袤的戈壁沙漠里零星的国家。
把这张地图别在架子上,顾显看一眼,笑道。
“单看这张地图,就能了解北燕与西梁为何屡屡南下侵扰我昭国百姓了。”
淡淡瞥一眼抱着胳膊的顾显,燕南的表情也还平静。
“北地苦寒,不像贵国中原与江南那般富庶,这也是为了生存,正如虎狼吞食狐兔。何况贵国也并非良善之辈,为抢夺我部族马匹皮革,贵国军队亦未尝不曾挥戈北上过。”
“是,殿下说得也有些道理。”
顾显大大方方地点头表示部分赞同,摸着下巴笑道。
“所以为了不再拉锯似的大家连年厮杀,谁都讨不到什么好,殿下,我们可以试着谋求另一种共存之道。”
“……如何共存?”
燕南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
“很简单,昭国的物产和北燕的物产,只要我们各自有所需要的,商人们就会找到赚钱的机会,苦寒不至无以为生的话,就无需在这一点上动刀兵。”
“顾公子是说通关开商埠?”
“不错,不过这还不够,我们两国的朝廷还必须保证商埠的稳定,让商人们至少有八分的信任,放心去沟通南北。”
微微垂下眼帘,燕南沉默半晌,忽然笑起来。
“三位跟我说这个是何用意?我只是个无甚权位的皇子,三位也非朝中人,我们说这个,是不是太无聊?昭国有句话,我记得好像说的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诸位不觉得这话十分有理吗?”
顾显右手的指尖轻轻叩着左臂,他看看一脸平淡的严陌瑛,再看看貌似事不关己的兰尘,叹口气。
“也莫怪殿下不相信我们,确实,要是我也这样突然被人用**弄了来,自然不会对站在跟前游说的人有一点好感。不过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继续说吧。殿下,昭国也有句话,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权位这东西,即在人谋。况且不说别的,殿下当真对将来就无一点谋划么?我昭国还有句话,功高震主,才高摄人。殿下的才德在诸兄弟中,当属一流,真的不担心吗”
燕南冷淡地看着他,保持沉默。
顾显也不以为意,他伸出手指,从昭国最西边的霞关画起,纵贯过西梁、北燕大片领土,最后落在最东边临着大海的渔谷。
“从前,这里都曾是我昭国的土地,那时还没有北燕,也没有西梁,草原上散落的部族亦是我昭国边境大患。我想长平一战,殿下身为北燕大将,应该也很熟悉吧。狄人四分五裂,分向逃窜,自此,在这片大地上,至少五十年无战乱,而即使北燕统治这东北已过百多年,燕地的百姓中有多少曾是昭国子民呢?他们又是否已将昭国忘得一干二净?善天下以修德,民自来之。先人这句话,在下以为,还是颇有道理的。”
燕南冷冷哼了一声,极具重量感的视线从地图上转向顾显。
“成王败寇,不管长平之战如何,也不管我北燕民心是否向着昭国,总之,目前,那是我北燕的领土,有我北燕铁骑镇着,昭国只在守势,无力北上。”
“殿下,贵国一向认为我们昭国人文弱,可惜,倘是家国之危,昭国人再文弱,也不会任人鱼肉的。我昭军战绩如何,殿下亦曾陈兵边境,当知一二。再者说了,北地的确苦寒,可那也不代表我昭国百姓就该受这掠夺。”
在燕南凌厉的视线下,顾显依旧笑得真诚。那是拿捏得很好的真诚,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却也不会给人单蠢之感。他走近一步,把话题转回来,对燕南说:“我们提出的是于双方皆有利的事,之所以用如此方式请来殿下,只是认为殿下是最合适的。毕竟攸关两国社稷,我们也不想好心成坏事。”
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燕南看一眼三人,他朝后悠然地靠住墙壁,唇角勾起一派轻松而豪迈的笑。
“抱歉,我只能说,你们无法让我信任。”
“不管信不信任,总归要有一个答案出来。如今燕昭两国的状况与我所知道的一段历史像极了,我想它最终也会那样发展的。殿下,逆水而上是勇气,但是若打算拼上一国百姓的性命去逆行瀑布,那便是自以为是了!”
兰尘缓缓说完,站起身来,朝燕南微微欠身,又道。
“殿下想必也累了,今日就谈到此吧,旁边是卧房,希望殿下不要嫌弃简陋。对不起,目前,我们还无法送殿下回去,还请委屈两日了。”
“有劳姑娘费心。”
燕南拱手,神情虽淡,却没有缺了礼数。
不过,这也是送客的意思吧。顾显笑了笑,和严陌瑛一起朝燕南拱手行礼后也离开了。
燕南也不起身,只坐在榻上打量那两排书架以及墙上的书画。待敏锐的耳朵和感觉捕捉到周围应无人监视后,他的视线落到依然别在架子上的地图上。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意见很诱惑人。
虽贵为大皇子,但母亲出身寒微,又长年在军营生活的燕南一向与中下层官吏及士兵走得近,行军打仗,也见多了真实的百姓的生活。他说北地苦寒,不是引一句文士漂亮的诗书而已,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倘若能与昭国开关通市,凭借这南国土地的富庶,大雪来袭之时,不知有多少北燕百姓可免于饥寒。但,在皇太子,在北燕大贵族的心里,不断攻打昭国的目的,早已从当初的生存危机转向了对昭国华丽的锦缎、动人的歌舞,以及娇柔美女的贪欲。
即使是父皇,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站在那场夺嫡之争的外围,燕南看得很清楚,父皇的意思,是只要北燕的血性还在,就好,而征服昭国的美妙,无疑能把这种血性激发到最高。
“被人那样扫一眼,果然还是很不舒服的呀!”
兰尘捧着杯子直叹气,顾显笑道。
“这有什么,兰尘你想太多啦。我们既没危及他的性命,也没劫掠他的妻儿财产,只是想合作一下嘛。他身份特殊,我们又是亡命之徒,也只有这样了。”
面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人,兰尘真正无言以对。
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止是刚才跟燕南讲的那些吧!这顾显,这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还有那说话夹枪带棒,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偏偏风度好到没话说的能耐,倘若放到那个世界里去,绝对是优秀的外交官!
给自己又添了些茶水,兰尘垂眸吹了吹袅袅的烟,忽抬眼对严陌瑛道。
“既然严公子已经布下此局,那么我曾提出的意见也不妨再考虑一下吧,虽然听着似乎不切实际,但盈川这事,初听来又如何不像梦话?反正我始终认为,北燕、西梁,不同的地域环境与不同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与昭国之间的纷争可能至少会在一千年内都得不到彻底的解决,就算昭国军队把他们彻底打败,赶入大漠,也只是走一批再来一批而已,与其如此——不如同化,不如把那条漫长的国境线溶掉。反正,那两片土地八十多年前就是连在一起的。”
顾显挑眉看看表情平静而认真的兰尘,他早已放弃去弄明白为何看起来平淡的这女子为何能有类似惊人之语了。世上总有怪人的不是?就好比这兰尘吧,总是仿佛无欲无求的,普通得就像宅院深处一株寻常的细叶兰草,但某些时候走过后倘猛然一回头,却能见到那别致地摇曳得好似可以流光的风姿。
严陌瑛的视线在兰尘身上定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道。
“我知道,也赞同,但那需要长远的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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