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不敢出声。
朱元璋说:“好自为之,今天什么事都不议了,散了吧。”
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一时都感到脚下生根了一样,动弹不得。
朱元璋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眼中似有不忍之色,他大声吩咐冯国用,要以礼厚葬苏坦妹,请陶安为苏坦妹写一篇漂亮的墓志铭,到时候他要亲自去祭奠。
朱文正弄不明白,朱元璋到底是残忍呢,还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许只是为了一种表白,杀了苏坦妹,向天下人昭示他的清白,可这代价不是太大了太残酷了吗?
第二十五章
一幢石碑压在一个人的心上,能否承受得住?自己再加一块反而会抵消。将才,脑后却有反骨,他看准的猎物是危险的信号。
苏坦妹被拥出门外,走向十字路口。
围观者愤愤不平的大有人在,人们往前拥着、喊着,响起一片“放了她”“她有什么罪”的呼喊声。
士兵们组成一道人墙,往后面推搡百姓。
一些本地的生员们闻信结伙赶来,现场写出长长的申诉状,想让朱元璋收回成命。“秀才造反,不用怕。”这是朱元璋对冯国用扔下的一句话。
众人悄无声息地相继退出大殿,只有朱文正还跪在台阶下。朱元璋走下去,扶起他来。见他哭得满脸是泪。朱文正说:“你不如杀了我,那个才女有什么罪?你这样残忍?”
朱元璋说他心里也很难过,残忍有时是不得已的,残忍有时和宽容一样必要。他希望朱文正记住今天,永远不要以身试法,记住古训: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另一个反应强烈的人莫过于郭宁莲了。
郭宁莲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耳畔回响着苏坦妹的呼喊声:“……朱元璋,你是个懦夫,你连女人、连美丽都惧怕,美丽也是罪过吗?你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的!”
她仿佛看到了被绑在街口行刑前的苏坦妹,鬼头刀高高地举起,一缕鲜血随着鬼头刀划过的弧线飞溅出去。
郭宁莲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泪水充满了眼眶。
有人在外面推门,郭宁莲不理睬。朱元璋在轻声叫了:“宁莲,把门开开。”
郭宁莲大声说:“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朱元璋说:“你放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郭宁莲说:“这时候你又低声下气了!你杀人的时候人味到哪里去了!”
朱元璋说,那是关系到治国平天下的大事,是男人的事情。
“我不是男人。”郭宁莲说,“我也不相信天下的男人都这样残忍。”
朱元璋用力撼门:“你到底开不开门?”声音里已含有怒气。
“不开,你杀了我吗?”她抗声说。
朱元璋用力踢了几脚门,气哼哼地走了。
门外,马秀英正站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她的表情也很痛苦。
郭宁莲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七巧每隔一会儿都去找马秀英,哭着让她去劝。
马秀英对金菊说:“走,你跟我看看郭宁莲去,这个倔强丫头,两天不吃东西了。”
金菊说,二夫人真是个烈性子。她若是男子,一定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刚认识她的时候,我看不上她那个狂样,后来一品,这人心地善良,只是性子急、不饶人。
马秀英也说郭宁莲心地最善良,里外透亮。她见金菊带上了水果,就跨出门去。
郭宁莲卧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马秀英在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叫着:“宁莲!起来了吧?”
连叫几声没人应。她小心地推开房门,却见朱元璋在里面站着呢。
马秀英问:“宁莲呢?”
朱元璋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马秀英说:“昨天晚上你不是在这儿歇息的吗?”
朱元璋说他处理公务,昨夜根本没睡。
“大清早,莲丫头跑哪儿去了?”马秀英吩咐站在门口的金菊,“你去找找。”
“找什么!”朱元璋说,“她死在外面才好呢。”
马秀英问:“这是怎么了?干吗平白无故地咒人家呀!”
朱元璋说:“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大闹公堂不说,在家里也敢使性子。”
马秀英说:“那不都是你宠的吗?你也不能全怪她。她跟我哭过好几回了,因为她没能救下那个浙江才女而痛心。”
“你也派我的不是?”朱元璋说,“你到军中去打听打听,杀了胡德济和那个女才子,军中肃然,百姓都会喊我青天,这种事会一阵风传出去,传遍江浙,传遍全国,我朱元璋就无往而不胜。”
马秀英叹口气:“百姓看你军纪严明,叫好,可你杀女才子,势必冷了读书人的心。你用这种杀无辜的办法树立军威,你和文忠不是一样了吗?你离开金陵前还要杀他呢。”
朱元璋说不杀文忠,是他悟出一个道理,这样做,虽说残忍了点,却不再有人向他进献美女,也没人敢强占别人妻女。
马秀英辩不过他,但总要去找找郭宁莲啊。
“不用找了,她留下话给别人,她走了。”朱元璋说。
“走了?”马秀英大吃一惊,“上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朱元璋说,“或者回老家庐州去了,或者去当尼姑了,她走了好,我已经受够了!她竟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我,她别想再回来了。”
马秀英半晌没言语。
朱元璋的临时平章府里静悄悄的。
只有朱元璋和李善长两个人在。朱元璋说他好像无精打采。
“没有打得起精神的事。”李善长当然是话中有话。
打下婺州,胡大海又攻下了诸暨,占绍兴也指日可待,怎么说没有打得起精神的事呢?朱元璋故意摆了一大堆功劳堵他的嘴。
李善长不语。
朱元璋不得不主动挑明:“我知道,为了杀那才女的事。”
李善长说他更担心的是胡大海,一旦逼急了,就会坏了大事。
朱元璋说:“你说他真的能反?”
李善长反问:“你是看透他不能反才下决心杀他儿子的?”
朱元璋说:“我是要杀一儆百。你不是不知道。我曾想用我的亲外甥祭刀的。不是我心软了,而是通过朱文正给我挑选美女的事,我认为朱文忠杀美女以绝将士贪图眼前享乐之心,是高瞻远瞩之举。”
李善长说,从浙东传来消息,胡大海不是借酒盖脸,大骂朱元璋祖宗三代了吗?如果因为杀了胡大海的儿子而逼反一个大将,这是亏本的账。
朱元璋是另一种算法:但是杀了一个胡德济,让众将领都不寒而栗,从而奉公守法,就不亏,是大赢家。一个是短暂的,一个是长远的。
“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吧。”李善长也知道驳不倒他。
朱元璋后来说想派他替自己走一趟浙东。
李善长问:“不会是去下罪己诏吧?”
朱元璋想在浙东设置分省,再令胡大海攻下处州,文治武功全交给胡大海管辖。
李善长提醒他,这种时候宜收不宜放。
朱元璋问他怎么讲?
李善长是从大局着眼的。他主张马上召胡大海回师,如果他拒不回来,反心毕露;如果他处在反与不反之间,回到朱元璋跟前就好控制了。而朱元璋现在却把富庶的浙东交给他,使他有足够的力量来抗衡,这是很危险的,一旦他反了,几乎无法征服。
朱元璋断定胡大海必不反,才委以重任,他一定要反,浙东就送给他了。
李善长说:“既然这样,我就走一趟绍兴。常遇春攻衢州不知怎么样了?”
朱元璋说:“我想,这几天该见分晓了。”
李善长说常遇春造吕公车、仙人桥、懒龙爪,又用穴道攻城,本来是能奏效的,可衢州守将廉访使宋伯颜不花也很狡猾,他们用一捆捆灌上油的芦苇烧吕公车,架千斤秤钩懒龙爪,用长斧子砍仙人桥,从前奏效的老办法都叫他破了。
朱元璋说,但宋伯颜不花万万想不到,他的枢密院判张斌已经要献城了。
正说间,年轻气盛的蓝玉一身热汗地来了。
朱元璋一见就说:“有好消息来了。”
李善长也忙问:“蓝玉,衢州攻下了?”
蓝玉递上一封信,这是枢密院同佥常遇春的信函。三天前,元帅陆仲亨攻入衢州小西门,张斌在城中举火为号,里应外合,拿下了衢州。这次蓝玉已把宋伯颜不花和院判朵粘都押来了,请主公发落。
“好!”朱元璋说常遇春是福将,放在哪儿都放心。
李善长问蓝玉得了多少粮食?衢州可是个富庶之地呀。
蓝玉回答,粮食八千石,还有很多草料、布匹,火药不计其数。
朱元璋问:“这衢州改个什么府为好?”
李善长灵机一动,问叫龙游府如何?
朱元璋问他有什么出处吗?
李善长道:“主公离了应天府,不是游龙吗?”
朱元璋很受用,大笑,说:“好,就叫龙游。立金斗翼元帅府,叫常遇春驻屯宁越,兼管龙游,下一步,该取处州了。谁去为好?”
李善长知道朱元璋已决定派胡大海攻处州,为稳妥,他提议加派耿再成。
朱元璋表示同意。他嘱咐蓝玉好好在这里休息几天,又无意中提起,听说他是沐英的师父?
蓝玉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笑了:“怎么敢称师父,唬孩子罢了。”
朱元璋说:“你可把沐英糊弄得不轻啊。他那天问我,蓝玉是多大的官,我说不大,仅仅是常遇春帐下的先锋官。沐英不高兴了,说我不识人才,让升你为枢密院的什么官。”
几个人全都乐了。
朱元璋说:“我告诉沐英,连我这个平章还是大宋小明王封的呢,我能封个比我大的官吗?”几个人又乐了。
朱元璋对蓝玉说:“去找你徒弟切磋武艺去吧,在我这儿拘束。”蓝玉称谢后跑了。
朱元璋称蓝玉也是个大将之材,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必不在汤和之下。
李善长稍有微词,说人小胆子不小。他传令责打将士,一点不手软,打起仗来敢自做主张。
朱元璋说:“大好、大坏的人都与众不同。”
朱元璋准备明天为才女苏坦妹举行下葬礼,陶安把墓志铭也写好了,读起来很凄婉,连朱元璋也不免泫然涕下。他即使心软了、后悔了,也绝不愿意表现出来,大丈夫永不言悔。他所以要厚葬苏坦妹,是要洗刷一下自己留给人们的残忍名声,给浙西那些对自己有微词的文人骚客们看看,说是收买人心也行。他自己知道,这也未尝不是内心的追悔和自责,一种心灵深处的赎罪。
正在这时,徐达来报告了一个令他恼火的消息,有几个文人公然违抗命令,替那个才女盛殓了尸首,又大张旗鼓地在婺水河畔为她立碑建墓。朱元璋所以恼火,不完全因为他们敢违抗命令,而是因为他们抢了先,陷朱元璋于尴尬境地,他惟一的补救机会也丧失了。
朱元璋追查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徐达说,为首的叫刘基,还有一个叫宋濂,一个叫章溢。
朱元璋与李善长对视一眼,真是苦不堪言。照理说,他踏破铁鞋寻觅不得的刘基、宋濂出现了,是一件喜事,可他们的出现,时间、场合、事由全不对,朱元璋意识到,是自己把这些经国济世之材推到了敌对的立场上去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元璋有气无力地问刘基在哪儿。
李善长语含讥讽地说,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可就怕失之交臂呀。
这话朱元璋最不爱听,这显然是后发制人,把板子往朱元璋屁股上打。
徐达说:“你要找他们?我用一条绳把他们绑来就是了。”
朱元璋气恼地纠正,不是绑来,是请。他到青田去干什么,不就是去请贤吗?
徐达说:“那我用轿把他们抬来。”
朱元璋点点头,又说:“还是我亲自去吧,这才是待人以诚。”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毫无底气,他知道,此事一出,伤了读书人的心,要请出刘基那真是渺茫了。
李善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问朱元璋,没预感到什么吗?
朱元璋无法自欺欺人了,他承认,麻烦来了。杀苏坦妹原来只想到一面,忘了刘伯温、宋濂这些人的感受,他们是不会容忍杀苏坦妹的。
“你现在后悔也迟了。”李善长这话不仅仅是谴责,更多的是悲哀。
朱元璋长叹一声:“这才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呢,树了军纪,却开罪了文人骚客。”
现在怎么办?朱元璋不想破罐子破摔,还想尽力挽回,他决定亲拟碑文,也为苏坦妹立一块碑。李善长问他碑上写什么?朱元璋回答一要颂扬苏坦妹的人品、文品,二要忏悔误伤了她的性命,向她的在天之灵赔罪。
这令李善长大为高兴,称这是过而能改的壮举。朱元璋想的不是改不改过,而是如何挽回失去的读书人的拥戴,进而得到刘伯温。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滔滔婺水绕山而流,在山与水交汇处的沙洲上,新立了一座新坟,墓前的香还未燃尽,墓碑上写着苏坦妹的名字。
朱元璋带着徐达等人到了坟前,徐达说:“来晚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