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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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 第1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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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交瘁了。

他在殿里设了一榻,半躺在上面,下面坐着一些近臣。朱允文、朱棣陪坐左右。

他的背后墙上,挂着马秀英写的“能屈者能伸”的条幅。

朱元璋久久地注视着这幅字,他说这是马皇后给他留下的全部!五个字包容了他的一生,他屈过,最终是伸了,但也心力交瘁了。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朱棣说父皇不过是太累了,希望他好好养一养。

朱允文也说,皇祖父少操点心才是儿孙们的福分。

朱元璋说:“朕在位三十年了,为社稷、为黎民,真是鞠躬尽瘁了,才把国家治理成这个样子。佛性大师说的话,朕永生不敢忘:得道者四海归心。如今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辽东北部已平,朕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朱允文说:“如今天下已是太平盛世,皇祖父多操点心,国家多受益。”

朱元璋转对朱棣说:“秦王、晋王已在朕之前早逝,你是皇子中最长者,日后要好好辅佐太孙,不要令朕失望。”

朱棣说:“谨遵皇命,儿臣肝脑涂地,也要辅佐太孙治国。”

朱元璋点点头,又强调北边边防至关重要,不可一日懈怠,由他总率各皇子,平边患、保安宁,千万要一心一意,不可有非分之想。

朱棣忙跪下:“父皇这样的重话,儿臣受不了,儿臣只有指天为誓。”

朱元璋说,响鼓也要用重槌呀,虽知道他知大体、识时务,又懂友爱,不会有非分之想,但要警惕别有用心的人,不可不防。

朱棣说:“儿臣记住了。”

朱元璋又转向群臣:“你们说,洪武之治,算不算盛世?”

礼部尚书门克新答道,陛下体恤民情,杀贪官爱百姓,孜孜以求,垦田、免税、重教育、励工商、修河淮、治旱涝,百姓都交口称赞,这是旷古未有的盛世,可以说达到了大治!

朱元璋笑道:“言过其实了,朕知道没有那么好。即使古时候的尧舜、唐太宗,也不能保证天下没有人挨饿,也不能保证没有贪官害民误国,总是比战乱年月好就是了。大治,是朕所追求的,也是历代明君所追求的,朕只能做到现在这样子了。”他笑吟吟地目视朱允?说:“也许,皇太孙登极后,会有更完美的大治。”

朱允文表示,虽谨遵皇祖父教诲,怕也不及皇祖父文治武功的一角。

朱元璋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先是懒怠动弹,后来就卧床了。但念念不忘回皇觉寺去看看,是他出家的地方,是他结识佛性大师的宝刹,也是他长了知识的地方,他是从皇觉寺走出来的皇帝。有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叫皇觉寺?这名字不是寓有皇帝先知先觉之意吗?普天之下用皇字冠名的寺庙绝无仅有,这也是天数吗?

他把想回皇觉寺去的愿望同大臣们说了,几乎是一片反对声,朱元璋寻找不到支持,甚觉郁闷。

一大群妃子围在朱元璋病榻前,有的拿来毛巾,有的在为他净手,有的在喂他汤羹。

朱允文进来了,朱元璋对妃子们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朱允文坐在朱元璋跟前。朱允文说:“皇祖父在病中,等病好了再去皇觉寺还愿吧。”

朱元璋他并不是去许愿还愿,而是想那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了。从前,有一位高僧令他终生难忘,他向朱元璋荐了刘伯温,他为朱元璋定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可惜他四海云游,不知所终。

更吸引朱元璋想故地重游的是参禅。他喜欢在玄妙无常的禅机里悟出人生的道理来,他听说皇觉寺新来了一位高僧,远近寺庙的人都去听他弘法,朱元璋更动了与他一会的念头。

朱允文想的简单,一纸诏书,把皇觉寺新来的高僧请到宫里来就是了,何必躬亲?

朱元璋说:“在佛门看来,凡间乃污秽之地,朕要去参禅求教,也要沐浴才行。你不要阻拦朕,朕还是有一点佛缘的。”

朱允文劝不了,只好顺着他说:“大明王朝如此兴旺,也是有佛祖在暗中保护啊。”

朱元璋拿出一张黄裱纸的揭帖,递给朱允?。朱允?看上面写的是“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允文问:“这揭帖是哪来的?没头没脑的,什么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元璋脸上有几分忧愁地说,就是皇觉寺新来的那个高僧,是他给朱元璋写来的。他也解不透,想去问问他,也许是禅机,也更像谶语。

朱允文说:“皇祖父相信谶语吗?”

朱元璋说,也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不由得想起了秦始皇的事,秦始皇一统中国,在国力极盛时,有一回他去泰山封禅,发现路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五个字:亡秦者,胡也。

朱允文见他不说了,就接话说,秦始皇一定想到了北边的匈奴为患。匈奴、羌人都称胡人的。

“是呀。”朱元璋说,他便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又倾全国之力修万里长城,全是防止胡人亡秦,可他白废了。

朱允文说这石头上的谶语并不灵验,秦是亡于项羽、刘邦。

朱元璋却说谶语还是很灵的,胡,并不是胡人匈奴,而是胡亥。胡亥不是秦二世的名字吗?

朱允文不禁愕然。

朱元璋说,如果胡亥不那样横征暴敛,骄奢淫逸,天下能反吗?是他自己葬送了自己,可不是亡秦者胡亥吗?

朱允文默然,油然生出恐怖感,又拿起了那个“莫逐燕”的纸条琢磨。

朱元璋长叹一声要他记住,没有人能推翻你,葬送你,有这个能力的是你自己。

朱允文用心咀嚼着朱元璋的话,点点头,说皇祖父说得对极了,皇祖父如此圣明远虑,大明王朝不会有危机的,现在没有什么异兆。

“那都是看不见的。”朱元璋说他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梦中常见一些人来索命,他这一生,让很多濒临死亡的人得以活命,也让很多的人死去;生杀予夺,只是他一个念头,一句话的事。他不知道后世怎样写他朱元璋?日后的《明史》会怎样开头,怎样结尾。

朱允文说,皇祖父想得太多了,是非功过,只有当今的人评价是最准的,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说什么,也不必管它了。

朱元璋摇头:“朕在办事时,想的是眼前,办完了事的时候又常常想到长远。”

朱允文无言以对。

金菊又高兴又伤心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的朱栋到安陆封地去就藩了。这几天,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可眼泪挡不住行期的临近。

这不,十里长亭的送行也结束了。

朱栋的仪仗车马已经渐去渐远,消失在一片烟尘中了,金菊犹自站在长亭旁,举目远望,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郭宁莲走过来:“走吧,金菊,回去吧。”

金菊喃喃地说:“走了,走了,我的心也跟郢王去了。”

郭宁莲说:“金菊,你对栋儿的感情,真比我这个亲娘还亲,日后有机会,我会跟皇上说,让你陪他到封地里,我也好放心。”

“真的?”金菊孩子似的抓住郭宁莲的手,说,“不诳我?那我可就知足了……”

郭宁莲说:“栋儿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总算哭喊着给我请封了,这连我和皇后都没办到啊。”

金菊说:“有了栋儿,我什么都不稀罕。”

郭宁莲说:“话虽然这么说,有封号没封号还是大不一样的。”

金菊好像没听见,仍在企踵远眺大路上已渐渐散尽的烟尘。

两天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朱元璋在一连吃了两天斋饭后,确认自己心理调整得平和顺畅了,便轻车简从地出发回皇觉寺去了。

今日的皇觉寺格外具有皇家气魄,山光水色之间,佛寺、佛塔闪着金辉,在一片悠扬的钟鼓之声中,朱元璋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觉寺。他是微服,不再像上次那样张扬,不完全是怕有人对他行刺,那痛苦的记忆虽未淡忘,此番回乡,他的表情是平和的。这次回到皇觉寺,朱元璋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无心像洪武十六年那样炫耀。

朱元璋拥有乾坤,有时却觉得索然无味;朱元璋每天听到的是山呼万岁声,却感到无比的孤独。他除了每天跟自己贴在屏风上的小纸条对话,他只有一个云奇可以交流了。云奇理解朱元璋的心境吗?

朱元璋这次重返皇觉寺,并没有带他那繁琐的仪仗、卤簿,他穿的是民装,只带了云奇在山门外走动着,看上去这是两个很普通的老头。

溪水在河卵石堆砌的河床上欢快有声地流淌着,他二人俯在木桥栏上。远处有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更远的地方,有锦衣卫的人在保卫着他。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光,坠地前的太阳把千万缕金线透过西天的云层辐射出去。

朱元璋说:“还记得吗?那年大旱,我出来挑水,挑的都是泥汤。”

云奇含混不清地回忆说,皇上回厨房偷了馒头给徐达他们,受了处罚。

是呀,当年他们托钵出去乞讨时,饿晕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时什么都不想,只求吃饱肚子。

云奇记起饿得受不了时,朱元璋在地上画几个圈圈,说那是饼,说是画饼充饥,看了圈圈就不饿了。可他更饿了。

“有这事吗?”朱元璋孩子气地乐了,他倒记起了另一件趣事,有一回云奇饿急了,喝了好几瓢凉水,把肚子灌得蝈蝈似的,半夜伙盖一条破麻布片,他憋不住尿,尿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说,你再尿,我拿小刀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想不到真成了谶语了,他如今可不是真没了那东西了吗?说罢哑着嗓子大笑,云奇也附和着笑。

放牛的孩子被他们惊动了,好奇地走过来,问他们从哪里来?

朱元璋说:“从来处来。想到这庙里拜拜佛。”

小放牛娃说:“皇觉寺可灵了,你知道为什么灵吗?”

朱元璋摇摇头,对牧童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这是皇上封的庙。”小孩说,“你不知道这庙里出了个皇上吗?就是当今的皇上啊。”

朱元璋问:“皇上好不好?”

牧童甩了一下鞭子,嘻嘻一笑,皇上好不好和咱有什么关系?我不照样每天拿鞭子捅牛屁股吗?

这话对朱元璋触动很大。是呀,他朱元璋也好,徐达、汤和也好,当年不都是拿鞭子捅牛屁股的吗?哪想到日后会封侯拜相当皇帝?当了又怎么样?每天在惊惧中生存,为天下而忧心,比起牧童的自在,到底哪个更好?

他真的很羡慕这个牧童,又不知到底羡慕他什么。

朱元璋“唔”了一声,问:“你去烧香吗?”

“初一、十五都去。”放牛娃说。

“你求什么?”朱元璋问。

孩子说不一样,青黄不接时求能保佑他吃饱肚子,冬天求放牛时有双新棉鞋,还有,求佛保佑东家不拿鞭子抽他。

朱元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些,我都求过。云奇,你说,现在我还会求这些吗?”

云奇说:“那是不用了。”

朱元璋说:“你看他,吃饱了肚子什么都不想了,多好。”

云奇有点惊讶:“你说他好?”

朱元璋说:“是啊,你看朕,每天担惊受怕,上回回皇觉寺来,差点叫如悟杀了,说真的,现在除了你,朕谁都不敢信了。”说到这里竟然老泪纵横起来。

云奇也许不能理解他此时的感情,愣愣地望着他。

牧童拍拍牛屁股,唱着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卫士们渐渐走拢来,朱元璋看了他们一眼:“你看,多讨厌!牧童就不用这些,他什么都不怕。”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愿望是参禅,他喜欢醉心于禅机中,那是一种没入过佛门的人无法领略的满足。

未净长老满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认真地斋戒沐浴后来到了指定的禅堂,这里挂满了金黄的经幡。人一进去,就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闻着佛堂里特有的藏香味,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当年他并不甘心剃度的佛门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着烟雾缭绕的屋子尽头。尽头一个大蒲团上坐着一个和尚,正是李醒芳,因为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

李醒芳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空旷:“施主不知想要问什么,问吉凶祸福,还是问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兴,反问他:“长老不知道朕是谁吗?”

李醒芳道,空门里只有空,进入佛门,都是弟子,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施主或贵为帝王,或贱为乞丐,在贫衲眼里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问问空吧。”

李醒芳道,观五蕴无我无所,是名为空,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朱元璋问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吗?”

李醒芳道,万事皆有因缘,万事万物并无常驻不变之个体,也不是独立存在之个体,故称之为空。

朱元璋发问:“万物皆无实体吗?”

李醒芳说,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说,是以空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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