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义又从一个锦匣里拿出一个画轴,轻轻展开,说:“哥哥你看这个。”
李善长以为不过是一幅字画,便不在意地斜了一眼,但两眼立即放出光焰来,他站了起来,现找出放大镜细看。
李存义和丁斌暗暗发笑。
李善长:“这真的是索靖的《出师颂》?”
“那还有假!”李存义说,这是当年元代宫中收藏的。不敢吹,拿他换一座城池,绰绰有余。
李善长拿着放大镜又仔细看了起来,他很在行,西晋索靖的字留存极少,索靖的字如飘风忽举,如雪岭孤松,如冰河危石,虽王羲之不敢与之争锋。
李存义说:“这也是胡丞相孝敬哥哥的。”
李善长没说谢,也没说不要。他直截了当地问,胡惟庸下这么大本钱图什么。
—文—李存义说一山难容二虎,现在胡丞相的势力这么大,做成大事,举手之劳而已,他最敬重的是哥哥,当然希望到时候支持他一把。
—人—李善长显得很平静地说:“谋逆之事,我听不见。”
—书—李存义看了一眼丁斌,又说:“事成了,他说封你为淮西王,咱们老家在淮西,土沃民丰。割地为王也不枉一世,你为朱家打了天下,到头来才是一个公爵,为一点小事就翻脸罢官,现在说是让你总中书省,你也明白,你手上什么权也没有。”
—屋—李善长说:“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口气并不严厉。
丁斌说,舅舅干与不干,胡惟庸都必成大事,到时候你怎么办?至少,你应该表示支持他,也用不着你扛旗上阵。
李善长看了一眼乾坤剑,说:“你们尽胡闹;我老了,干不成什么了;生怕你们闹出不好的结局来。”他说完,半闭起眼睛假寐。
丁斌急忙拉了李存义的袖子一下,二人悄悄溜走。李善长半眯的眼中看见了,也没叫他们,也没叫把乾坤剑和索靖的字带走。
五李善长留下了乾坤剑和索靖的字画,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胡惟庸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马上召来陈宁、涂节、吴云等人密谋。有些事,胡惟庸允许他们知道,有些事他是单线接触,像明州卫指挥使林贤的那一步棋,任何人都不会告诉,那是他最后一招棋。
陈宁说:“太好了,李善长接受了乾坤剑和索靖的字,就等于把乾坤拱手送给丞相了。”
胡惟庸故意低调,他说李善长什么也没答应,反倒担心弄出事来。
涂节认为这是默许了,他生怕李存义他们闹出事来,反过来理解,就是希望咱们一举成功,别闹出事来。
吴云说:“他说他老了,什么意思?”
胡惟庸说:“坐收渔人之利呀!我们成了,他是功臣;我们败了,他什么罪过没有。他说自己老了,什么也干不了。”
“这老滑头。”吴云说。
“他有这个态度很好了。”胡惟庸说,真让他挑头,事后推他当皇帝吗?只要他支持,这就是一面旗,到时候就有天下一半人跟着他倒向咱们,正如陈御史中丞说言,乾坤剑虽贵重,也没有乾坤沉重啊。
说起动手时间,他们都主张越快越好,一来夜长梦多,容易有变故,二来朱元璋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就会让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人头落地,汪广洋就是个例子。他胆小怕事,够滑头的了,却不料前几天朱元璋突然在早朝时宣布贬官,到海南岛去流放!可又没说什么原因,当胡惟庸费尽心机让达兰探来底细时,他吓得浑身上下汗毛直竖,竟是因为麻奉工告诉他要毒死刘基的事,而汪广洋装聋作哑,没有上奏。
这样看来,朱元璋对他胡惟庸不明显是引而不发吗?或者是欲擒故纵。
陈宁说:“你们听说了吗?皇上追补了诏令,让汪广洋自裁,赐死了。”
吴云说:“不是流放海南岛吗?”
胡惟庸证实,赐死的上谕是昨天发出的,汪广洋还在路上,也许正犯愁怎样在那瘴疠之乡度过余生呢。现在不用发愁了,皇上给了他一个痛快的。
吴云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呀?”
陈宁说:“没人敢问,我问了一句,皇上说,他明明知道御医下错了药,致刘基误被毒死,却隐匿不报。”
吴云以为这是个好消息,看样子麻奉工把过失自己揽过去了?不然皇上怎么说下错了药?
胡惟庸说,麻太医又不是白痴,他供出别人,自己也是个死,说下错了药,不一定死,聪明。
陈宁提醒说,不管怎么说,风声太紧了,皇上疑心越来越重,及早起事为好。
胡惟庸还要亲自到李善长家去一次。告诉他实底,他可以装聋作哑,事成封王,事败,不牵连他,他旱涝保收,只有这样,他才能站在我们一边。
陈宁说:“有必要再敲他一下。”
送走了陈宁他们,胡惟庸突然记起今天是与达兰在他外宅见面的日子。他心烦意乱,本没心思去眠花宿柳,不过不去也不行,那是个惹不起的主。胡惟庸觉得达兰再精明也是女人而已,她想借胡惟庸这条大船出海,这不是找错人了吗?眼下胡惟庸还想黄袍加身呢,会真心帮她?退一步说,真想帮她,又谈何容易?朱梓前边有七个皇子,其中太子朱标不要说了,皇二子秦王朱就藩西安,皇三子朱封了晋王,封国在太原,皇四子朱棣封了燕王,五皇子朱礐封了吴王,他们全是马皇后嫡出,六皇子楚王朱祯、七皇子齐王朱也都有实力,轮坐金殿,也轮不到老八朱梓呀。
胡惟庸不能不应付她,自从与达兰有了苟合之欢,他事实上被拿下马了。只要达兰翻脸,把他们的事说穿了,胡惟庸还有命吗?
今天达兰显得特别亢奋,明天朱梓就要去长沙就藩了,达兰居然要胡惟庸给朱梓拨三千精兵护送,并且说完事就把这三千御林军留长沙,做潭王的亲兵。
胡惟庸说她疯了,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带兵不犯忌吗?按朱元璋定下的规矩,各王可以有三千亲兵,再多了就不行了。没有必要留下皇上的御林军。为了说服达兰,胡惟庸出了个主意,不妨到了长沙自己招兵,自己请教师爷训练,那才是心腹,皇上的兵能对别人那么忠心吗?
“这主意好。”达兰乐了,但她也明白,招募军队,要花很多钱的,粮饷、军械、营房、马匹,她要胡惟庸从国库里给她拨付。
胡惟庸心里暗暗叫苦,不知怎样应付她,按她的主意办,非成了她的替死鬼不可,但又不能得罪她,便说可让潭王先走,他随后与户部、兵部商议,用个变通的办法筹措练军的款项,达兰这才暂时不闹了。
下面的节目是上床,然而心不在焉的胡惟庸无论怎样努力,总归是半途而废,后来被欲火中烧的达兰骂了一声“废物”,一脚从床上把胡惟庸蹬到了地上。
第八十六章
一个从人们记忆中消失的疯子,忽然成了丞相登门造访的重要角色。当年所有的卖人情、宽纵和施以小恩小惠,都是播种,今天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剑拔弩张的凶险局面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化了,朱元璋并没有什么举动,对胡惟庸仍是信任如初。胡惟庸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铤而走险,何况他并没有准备好,仓促起事,凶多吉少,他更希望与朱元璋保持相安无事的局面。他知道皇上恼恨他什么,因而胡惟庸大大收敛,凡官员诠选、任用,他都请皇上亲拟名单,绝不越俎代庖。他的变乖,令朱元璋的气消了不少。胡惟庸进一步化戾气为祥和,主动请罪,说自己私心大,恨刘伯温屡屡跟自己过不去,便想教训他一下,特请太医麻某人弄了一服药不死人却让他天天拉肚子的方子。
朱元璋没想到胡惟庸会自己坦白,他并不知道皇上藏起了麻奉工,看来他对天子还是忠的。朱元璋并不口软,说胡惟庸事实上害死了勋臣刘基,罪不可饶恕。
胡惟庸早已想好了辩解词,他说如果真的想毒死刘基,何不用砒霜、鸠毒?
这倒也是。朱元璋不想失去了一个刘基,再搭上一个胡惟庸,那不是左右臂尽失了吗?朱元璋不能容忍的是丞相专权,甚至凌驾于天子之上,只要他知道利害了,朱元璋乐得宽容,胡惟庸的才干毕竟是不可多得的。朱元璋这时已在腹中打好了稿子,为日后削相权、提升六部权限做打算了,只有那样,朱元璋才不会使皇权旁落。
一场危机暂时过去,胡惟庸变得格外小心了。然而,他和党羽的行动并没停止,只是更隐秘了。
他并不指望借达兰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如果能借上力当然好,他总认为达兰成功的可能性极小。
正好朱元璋派胡惟庸到淮北去访察民情,他在庐州住了三天,根据那里的粮食出产,大致估算了一下,今年岁尾,全国可收粮麦七千万石,应该是个好收成,米价才五百文一石,合一两银子,这该是朱元璋极满意的了。
官差办完,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巢湖,官差是查验围湖垦田。私事才更重要。他只带了管家卢仲谦同行,根本没惊动地方官府。如果不是为了到巢湖来找疯了好多年的廖永忠,他才不到淮北来访察。
胡惟庸化装成商人模样,带着管家卢仲谦,各骑一匹马沿着湖边迤逦而来。
卢仲谦说,这次皇上派丞相到巢湖一带查验围湖垦田和收成,已经够累了,又微服下来找什么旧友,传个话,叫他们去庐州见你不完了?
“又嗦!”胡惟庸说,人活在世上,总得有朋友,不能因为富贵而忘了朋友。
他们到巢湖边一个集镇,来到一所大宅院前,骑在马上的胡惟庸判断,这座大宅院当是廖家,叫他去打听一下。
卢仲谦去了一会儿转回来,说:一点不错,正是廖家,但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
胡惟庸正自踌躇,一个打鱼老汉提着鱼网、鱼篓过来,胡惟庸下马,叫了声“老人家”!
“要买鱼吗?”渔夫举了举鱼篓让他看,是刚出水的鲈鱼,活蹦乱跳。
胡惟庸客气地说,他是外乡人,买了鱼总不能生吃呀。见渔夫要走,胡惟庸问:“老人家认识廖家二兄弟吗?”
渔夫说:“你是说廖永安廖永忠兄弟?”
胡惟庸点点头:“他们在家吗?”
渔夫说,可惜了。他们弟兄跟着当今皇上横扫天下,到头来,老大残废,早死了,老二疯了。幸亏皇上可怜功臣,赏了他们上千亩好田,他们才不至于挨饿受冻。
“哦。”胡惟庸道了谢。
卢仲谦说:“丞相不是说廖永忠一定是装疯吗?在皇帝眼皮底下装,回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用得着装吗?一定是疯得不行了。”
胡惟庸不语,半晌才吩咐他,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
吃过晚饭,胡惟庸一个人出来逛,巢湖湾环抱着这个集镇,镇子并不大。
月色朗朗,星空迷茫,巢湖在月色下静静地躺在天穹下,密不透风的芦苇丛在晚风中轻轻摇动着白花花的穗头,远处偶有野鸭从苇荡里飞起,贴着水皮飞着,发出啪啪的击水声。
胡惟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岸边,注视着廖家开在围墙后面的小门,这小门几乎与湖边连着。
一阵铁锁响,胡惟庸发现后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彪形大汉的影子出现了,他赤着膊,只穿了一条裤子,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壮硕的身材很像廖永忠。
大汉来到湖边,忽然震天动地“啊啊”地吼了几声,吓得栖在草丛中的水鸟乱飞。他像是在发泄。
大汉发泄完了,双手向上一举,一个鲤鱼飞跃姿势跃入湖中。
躲在苇丛后的胡惟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只见大汉沉到水中很久,才从很远的地方钻出来,他仰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又“啊啊”地叫了几声,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传出很远。
月色恰好把大汉的脸照亮,这大汉正是他要找的廖永忠。
少顷,廖永忠又一次潜入水底,过了一阵,胡惟庸见苇草乱晃,廖永忠从草根底下钻出水面,把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鲤鱼扔上岸来,这哪里有疯疯癫癫的迹象呢?胡惟庸没白来,心中一阵暗喜。
当廖永忠上了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打算拾起鱼来回家时,胡惟庸冷不防从斜刺里走出来,说了一句“德庆侯别来无恙”?
廖永忠这一吓非同小可,他后退两步,看到苇草前的黑影,低声问:“你是谁?”
胡惟庸说:“当然是知道你没疯的老友了!你瞒得天、地、皇上,岂能瞒得过我?”
廖永忠突然又“啊啊”地大吼几声,纵身三尺高,饿虎扑食般凌空跃起,把胡惟庸扑倒在地,双手如铁钳一样钳住了胡惟庸的喉咙,掐得他喘不上气来,极力用双手去掰,哪里掰得动。
胡惟庸双脚乱蹬,眼看翻白眼了,廖永忠却又松开手,仍骑在他身上,低沉地说:“我不杀无名之鬼,你是谁?是不是朱元璋派你来的?”
胡惟庸好歹喘过气来,说:“廖将军,你好好看看,我是胡惟庸啊!”
廖永忠从他身上下来,扶起他,借着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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