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元璋和郭惠面对面地坐在万春宫的小客厅里,灯光昏暗,气氛紧张。朱元璋坐在那里铁青着脸,拍打着桌上的情书,说:“朕万万想不到你做出这等有辱门楣、有辱皇家的丑事来,你还有什么可说?”
郭惠显得很镇静,也毫无悔意,她说,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早来了也好,其实,活着真不如死了。
朱元璋冷笑,朕也可以让你活着受罪。
郭惠说时并无惧色,她指斥朱元璋没有资格对她的人格说三道四!你当皇上的可以抢男霸女,别人就不能有自己所爱吗?
朱元璋说:“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真不忍心杀你。但你叫我太失望了,你只好在冷宫里呆一辈子了,这只能怪你自己。”
郭惠冷笑,她并不恋生,她说:“你留下我这个活口,你会后悔的。我有机会就要对人说,你是怎样假造遗嘱,把我骗入宫中的。”
朱元璋并不知道此事已泄了密,他诡辩,这叫什么话?遗嘱是保存在你母亲手中的,白纸黑字,现在物证还在呀。
郭惠冷笑说:“到如今你这伪君子还在巧言令色!我母亲咽气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这是我恨你的原因,也是我决心报复你的原因。”
如果郭惠不捅破这层纸,朱元璋也许会让她屈辱地活着。现在就不行了,她活着,就存在一个知道朱元璋底细的人。
朱元璋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说:“朕多么希望你能装聋作哑,不捅破这层纸呀!可你非要一点后路不给自己留,这你可怪不得朕了。”
郭惠说:“下手吧,我早不想活了。”
朱元璋没有马上叫人下手。郭惠又要求朱元璋只办她一人,与别人无涉,马二也好,那些宫女、太监也好,都不知情,都没罪过。
朱元璋说了一句,还是先想想你自己吧,他走了出去。
“什么传闻!”朱元璋说,“她和蓝玉的来往书信都在朕手上了。”
马秀英说:“皇上没有追究蓝玉的意思吧?”
朱元璋摇摇头,一来他手握重兵,事急会生变,二则家丑不可外扬,他只好忍下这口气了。
郭宁莲不禁为惠妃抱屈,说太不公平了,也太便宜蓝玉这小子了,他伤风败俗,他欺君罔上,又害死了惠妹一条人命,岂能饶他?
马秀英认为皇上是对的,这事不想宽容也得宽容,传扬出去,皇上脸上有光吗?其实朱元璋放蓝玉一马,也有另外的意图,让他感恩图报。
郭宁莲原以为惠妃的丧事一定是草草了事,却没想到朱元璋很动感情,他决定要为惠妃办一个隆重的葬礼,让她风光风光。
连马秀英都感到吃惊了:“这……一个自裁的人,不是太招摇了吗?”
朱元璋说:“谁说她是自杀的?她是病死的,我一得到凶信就想好了。这样既保全了惠妃的名誉,也保全了岳父家的声誉,对朕也好啊,一举几得。”
郭宁莲说她真没想到这样十全十美的好主意,她的担心也都多余了。
朱元璋点拨马秀英,皇后得操点心,把凡是知道一点真情的宫女、太监都召集到一起,封住他们的嘴,这些人单独放在一个院里,严加看管,永远不给外差,不能走出宫门半步。
马秀英虽知道他们太委屈了,可为了保守秘密,也只能这样。
郭宁莲却不以为然,这些人不长眼睛就好了,这不是飞来的横祸吗?
比起郭惠母亲张氏的葬礼,那要隆重得多了,出殡这天,轰动了金陵城,通往钟山的路上,万人空巷。
巨大的棺椁,硕大的遗像和册封诏书,和尚执法器念经的队伍,以及百官的送葬队伍络绎不绝,人人是麻布圆领衫、麻布冠、麻经、麻鞋,内眷均为麻布大袖长衫、麻布盖头……
达兰的轿子在队伍后半部,她忽见胡惟庸骑马站在路旁,便命轿夫停住,她探出头来叫了声“胡丞相”。
胡惟庸下马过来,谦恭地问:“真妃娘娘辛苦。”
达兰说:“这葬礼够风光的了,大明王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呀,惠妃很有福气。日后我死时,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哀荣了。”
胡惟庸说:“娘娘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像惠妃这样命薄。”
达兰说,听说她犯了什么事,好像是给她娘在鸡鸣寺守丧时与什么人私通。
胡惟庸矢口否认,可没听说这种事,也劝她还是少说为佳。
“你知道实情吗?”达兰说,如果这是真的,那皇上办这么风光的葬礼,就是掩人耳目了,年轻轻的,什么暴卒,说不定是下了毒手。
胡惟庸四下看看,说:“娘娘管好自己的事吧,这种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看把你吓的。”达兰说,“你对我好点,不然我有倒霉的一天,你跑不了。”
当轿夫远离他们时,达兰向胡惟庸抛了个媚眼,说:“该死的,你又半个月不去我那了,你是看我徐娘半老了,是不是?”
胡惟庸吓得四下看看,小声说:“你怎么不分场合呀!我有空就去,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我给你做芙蓉莲子糕吃。”说罢放下轿帘,说了声“起轿”,轿子上了路。胡惟庸的鬓角都渗出了冷汗,所幸跟前没人。自从那次他被达兰用蒙汗药麻翻,不得不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以后,达兰隔三差五就召他去幽会,他又不敢不去,他真是把脑袋提在手中去享受美人的,这种滋味难以言表。更可怕的是,胡惟庸渐渐明白了,达兰与他有染,并不是因为肉欲,她是想把大权独揽的胡惟庸绑在她的战车上,为她的儿子朱梓日后登极篡位当马前卒,这虽很遥远,却也相当可怕,他迄今想不出摆脱的办法。
再辉煌的葬礼也是给别人看的,掩人耳目而已,根本不能抵消朱元璋心底的恼恨和伤感,他对郭惠这样宠爱,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他没有想想自己的强梁给别人造成什么伤害,他想的是他自己。
今天奉先殿要暗得多,反倒是外面亮。朱元璋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半躺半坐在椅子里发呆。
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朱元璋没动。当他感觉到外面的灯火次第灭掉时,突然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冲外面大叫:“不要灭灯,点着,点着!”
金菊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与宫女们打火,又重新一盏盏点亮了殿外的灯。
朱元璋一步步降阶来到殿外。两个人在灯下对视良久,金菊才垂下头,不声不响地走了。
朱元璋叫住了她:“你别走,跟朕进来。”
金菊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我得去管灯火。”
朱元璋挥挥手:“叫她们去灭灯好了。”
金菊没动,宫女们提着灯走了。
朱元璋转身上殿,见她没跟来,说:“来呀,愣着干什么!”金菊不得要领地跟在后面。
朱元璋忽然觉得,这个不通文墨、没有女人魅力的丫头才是最可靠、最忠实于他的,而自己恰恰冷落了她,让她当个“灯官”。
朱元璋坐下,对局促不安的金菊说:“坐下吧。”金菊说,“奴婢不敢。”
朱元璋说:“有什么不敢的?朕这么可怕吗?你说,朕是不是可怕?”
金菊说:“从前不可怕。”
朱元璋苦笑了:“你的话,像是马皇后教出来的,唉,朕这么可怕,你们还敢背着朕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朕这叫可怕吗?可怕得不够。”他用力地拍着书案,吓得金菊不知所措,她不会明白朱元璋何以发火。
“你别怕。”朱元璋语气又变得温和了,拉住她的手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真正怕朕的,是吧?”
金菊掉了泪:“我每次见圣上都这样……”
朱元璋眼里充满了怜悯:“好可怜,朕对不住你。”他心里想,天地间多奇怪呀,你想要的,是假的,你厌弃的,倒可能是真的。
金菊轻轻把手抽出来,说:“皇上没事,我该走了。”
朱元璋忘情地把她揽到怀中,说:“别走,朕今天要对得起你。”说着俯下头去亲吻她。
金菊百感交集,突然迸出哭声。
朱元璋把她轻轻托起来,一步步走向屏风后头。
殿外,云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金菊并不是圣人,她也渴望雨露,渴望像别的妃嫔一样,得到皇上的宠幸,如果她不委身于皇上,那她也不奢求,既是皇帝的人了,她就只能这样盼望了。
皇上这不是又垂怜于她了吗?这一夜过后,金菊像变了个人似的,走路再也不低着头了,见了宫女、太监也不觉低人一等了,她真的期待观士音菩萨给她送子呢,她几乎每天都给送子观音上一炷香。
阳光从敞开的窗子射入金菊住的抱厦,屋子明亮无比。金菊的气色显著好转,喜气洋洋的样子,她正在窗下绣着什么。
郭宁莲轻轻走进来,转到她身后,说:“绣的什么呀?娃娃戏鲤鱼?”她一把夺过来,说:“你是不是有喜了?”
“羞死人,”金菊急着往回夺,“我是绣着玩的,是枕套。”
郭宁莲说:“绣枕套有绣童子戏鲤鱼的吗?你快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怀上龙种了?”
金菊说:“就那么一回……哪能那么巧?”
郭宁莲说:“傻丫头!有了头一回还愁没第二回、第三回吗?”
金菊没底气地说:“他那回是对惠妃伤透心时才……”说这话时,她神情又悒郁起来。
郭宁莲说:“没事你多往他那走走,晚上不是管制灯火吗?机会多好啊。男人啊,你得迷住他,他才喜欢你。整天哭丧个脸可不行。”
金菊说:“我不会。”
郭宁莲说:“我没说错吧?还是有时来运转可能的,你一定多让他幸你几回,有了皇子,就有了本钱,他一辈子不理你也没关系了。”
金菊说:“听天由命吧,我怕我没那个福气。”
郭宁莲拉她起来:“走,到园子里去玩玩,别在屋里闷着。”
面对朱元璋,楚方玉十分冷静、平和。
朱元璋说:“朕真没想到,你会借机逃走,朕给你这么高的荣誉,你还是辜负朕心。”
楚方玉说:“说这些已经很没意思了。我只想问问,你想把李醒芳怎么样?”
朱元璋说:“不是朕要把他怎么样,是大明律不能宽恕他。”他回头说:“把画像拿来!”他显然是有备而来。
云奇递上画像,朱元璋打开来,说:“你看看他题的八个字,辱骂朕,咒骂当朝,这是死十回都够的罪。”
楚方玉冷笑,这是莫须有,怎么这画像在你殿里挂了那么久,都没发现,现在突然说是这样,是陛下从前糊涂,还是欲加之罪,必先网罗罪名?
朱元璋说:“倒是从前粗心了,没有发现。这事一出,朝野上下都知道了,朕都很难替他说话了。”
“没有人能救他了吗?”楚方玉问。
朱元璋心一动,说:“也许你能。”
“那好,我来救他。”楚方玉说,“你说条件吧。”
朱元璋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朕想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楚方玉说:“好吧,我答应了。不过,我不能当什么女史,我要你封我为贵妃,仅列于皇后之后,你答应过的。”
朱元璋有了笑容。他说:“你能这样,李醒芳就有救了。”
楚方玉说:“不过我有两个条件,陛下答应了,我的承诺才算数。”
朱元璋说:“你说吧。”
楚方玉说:“陛下要为李醒芳立一份赦免他的丹书铁券,永不追究。”
朱元璋:“这事虽无先例,朕也可答应。”
楚方玉说:“我毕竟与李醒芳有这么多年的情义,我想单独与他见上一面,从此天各一方。”
朱元璋通情达理地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朕也可答应。”
朱元璋对她的急转弯并不深信,猜到她是想舍身去救李醒芳。这也好啊,反正你楚方玉是笼中鸟,飞不走,就以放了李醒芳为条件,纳她为贵妃,这也是值得的。这么一想,朱元璋满口应承了,心里都痒痒的了,可他知道这女人非比寻常,还得忍一忍。
楚方玉又恢复了自由。只不过这自由是有限的,她虽又穿起了尚宫女史的官服,外出时有太监和御林军前呼后拥地簇拥着,名为保护,实则怕她再逃走。
楚方玉来刑部大牢探视李醒芳了,因有尚方宝剑,刑部派了个主事陪同。
又是从前看押过钱大和楚方玉的牢头,他一见一身女官服的楚方玉在刑部主事的陪同下走来,眼睛都不够使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原来是个女、女的?”
刑部主事说:“放肆,这是内宫尚宫府女史,快问安。”
牢头忙带牢子们跪下去磕头。牢头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大人你触怒了皇上,打入我的死囚牢,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时来运转,当了宫中女官。”
“少啰嗦。”刑部主事令他快弄点热水,让李醒芳先生梳洗一下,换换衣服。
牢头说:“到了大限了?明早上推出午门砍头?”
“胡说什么。”刑部主事说,“皇上特赦了他。”
牢头一回头,才看见后面的随从捧着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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