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闵奎的焦急和无奈,烟雨发不出声音,眼泪成串地落了下来。张氏沉默了一会儿,口中的言辞越发地锐利了:
“那您打算怎么办?如果不接受附神,她就会这样受折磨,直到凄惨死去,如果接受附神的话,她就要成为巫女。
“如果放任她这样下去,不仅是大提学您老人家,令郎也会很痛苦的。”
“这孩子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且我们家中从来没人患过巫蛊之症。”
“附神注重的并不是身份地位,而是本身的体质。令爱本身就是极好的受体,大神是想要降临她身的。我看不管我怎么说,你现在都不会相信我,那我今天先退下了。改天我会再过来的。”
张氏退下之后,闵奎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无法相信张氏的话,也不愿相信,他另外请了许多其他的大夫给烟雨看病,他们也说这是无名怪病,纷纷告罪离开了。闵奎渐渐变得绝望了,为了家人、家族、世子、圣上甚至宗庙社稷,烟雨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
其间张氏又来过几次,但是烟雨一直没有意识,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闵奎好像站在家族的立场上,已经下定了决心,烟雨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那决定,而且也隐约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张氏在最后一次到访的时候说道:
“把这药煎了之后服下即可。没有任何痛苦,她会像睡着一样死去的。作为这剂药的代价,令爱的丫鬟要送给我,我现在就要把她带走。”
连睁眼的力气都丧失了的烟雨像睡着了似的,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我接受你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我相信什么有灵气之类的胡说八道。只是因为世人多愚昧,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反而根据自己的倾向。与其让我们烟雨被你们的妖言所伤害,成为众人口中的话柄,变为这世上再低贱不过的巫女,委屈地活着,倒不如我亲手杀了她……”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了沉默,但也只是非常短暂的片刻,打破这沉默的是张氏。
“葬礼你们就提前准备好吧。还有,你们必须记住的是,从断气到收殓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半天。万一夜长梦多,被别人发现尸体有异常,下毒这件事被发现是迟早的。”
之后便再无话。
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之前一直是母亲在煎药。而为了煎药,待在房外蜷缩着几个时辰的母亲的位置,那天却被父亲的身影占据了。烟雨突然清醒了,她明白一切都已经要结束了。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很多人都无法再见面,包括世子邸下。心里尖锐的刺痛,逼得她清醒了。
她艰难地靠在书案前。之前连意识都没有的身体,奇迹一样地坐起来了。她把水倒入砚台中,想要磨墨,但是手没有一点力气。她四处张望着想找原来随侍她身边的雪,但她不知道雪已经被迫离开了。因此她只能勉强用无力的手磨着墨。
墨块艰难地移动着,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虽然这段时间从没有见过世子,但是脑海中浮现的记忆依然那么鲜活。许许多多的故事,和着墨化开,盘旋在砚台上。
与世子在一起的记忆非常幸福。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但现在看来,却要消失成虚无缥缈的泡沫了。她一直与他书札来往,吝于对他说更多的话,她本以为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那些藏起来的话,总可以再慢慢地跟他讲,那梦想中的未来曾经那么近,几乎已经到了眼前。但是现在,一切都要消失了。
烟雨艰难地写下最后一个字。她看来还是没法看他最后一眼,再跟他说句话了,只能留下这样一封书信。她尽量不在那里面写伤心的内容,想尽可能地写些平淡的话,仿佛这只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书信。这封绝笔被她放入抽屉里面。如果炎找到的话,就一定能传到世子手里吧,她心里抱着这样一丝渺茫的希望。抽屉里面有世子作为信物送来的凤簪,烟雨偷偷取出来,藏在上衣里面。
闵奎端着汤药进门的时候,烟雨早已准备好迎接死亡,像往常一样的躺在那里。闵奎把汤药放在书案上面的时候,虽然眼睛扫过明显被人动过的砚台,但是已经被伤心占据了心神的他并没有在意。他多么希望女儿能从睡眠中醒来,但他还是怜悯地叫醒了女儿。烟雨装作没事一样,睡眼惺松地看着父亲。闵奎好像己经流了很多眼泪,他的眼睛和脸已经肿胀了。
尽管如此,当他和女儿四目相对的时候,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烟雨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眼泪,也第一次明白,即使是父亲,也是会流泪的。闵奎躲避着女儿的眼神,把视线转向了汤药,并说道:
“药还是很烫。我给你弄凉了喝……”
颤抖的手抓住勺子,慢慢地搅起了汤药。烟雨躺着,仰望着和哥哥一模一样的父亲的脸。她凝望了好久好久,只为了到了阴间也不会忘记他们的样子,她想尽办法把他们的脸刻在自己的脑海里。闵奎硬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烟雨,父亲真是对不起你。我现在对你只有内疚……早知如此,我当时绝对不会打你小腿……早知道有今天,你想读多少书我都不会阻拦,我一定让你做你所有想做的事情……我以为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我真是太愚蠢……”
汤药凉了,热气已经全部消散,闵奎仍然机械地搅着汤药。他愣愣地着着已经凉透了的汤药,最终还是扶起了烟雨。让她靠着自己的身体,拿起了勺子。这个可怜的父亲颤抖着手,无法把汤匙喂到女儿的嘴边,只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烟雨喘息着说道:
“父亲,赶快把药给我吧.我的病……我想赶快好起来。”
闵奎的眼泪像雨点般地落到烟雨的额头和脸颊上。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一勺一勺地把汤药喂给女儿,自己的心脏快被愧疚和罪恶感腐蚀到烂掉。烟雨为了不让父亲伤心,尽量地微笑着。但她不知道,这让闵奎心里更加难受。
“药很苦吗?”
“嗯,好苦呀……”
父亲的心非常苦,父亲的眼泪非常咸。所以除了苦味和咸味以外,什么味道都感觉不到了。闵奎紧紧抱住了喝完药的烟雨。
“我的烟雨啊,让父亲抱着吧。直到你睡着为止……”
“嗯……父亲身上……有和哥哥一样的香味,很好闻……”
闵奎感觉到烟雨的衣服里有一个硬物。赶紧摸了摸,拿出来一看,是一支非常陌生的凤簪,就想收起来。被父亲发现了这个,烟雨感到非常不安,用尽力气抓住了簪子的一头。
“我想拿着这个睡觉……就答应我这件事吧……”
“烟,烟雨……”
女儿明知道喝下的药是毒药,却还面带微笑地喝光!闵奎突然明白了这个残酷的事实,随后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烟雨!烟雨,烟雨,烟雨……”
烟雨的意识逐渐模糊了,陷入沉沉深渊的过程中,她清楚地听到父亲不断痛哭着叫唤自己的名字。或许他要把一生的呼唤,都在这一天用完。闵奎的呼唤声一直伴随着她进入彻底的黑暗之中,因为是在父亲的怀里,所以黑暗一点都不可怕。当烟雨的心跳停止的瞬间,闵奎的灵魂,也彻底地死去了。
有人不断地摇晃她的身体。遥远的地方,好像传来了吵吵闹闹的声音。
“不是说就这一次吗?就一次!就一次!”
好像是在叫她。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幽闭的空间之中,喘气声显得格外明晰。
“这是罪人许烟雨的棺材!请不要这样!”
烟雨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这里并不是父亲宽大温暖的怀抱,而是阴暗的棺材。比死亡更大的恐惧侵袭过来,她咬紧了嘴唇,关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自己是该死的人,如果在这里做出不对的事情,会连累家人,害他们走向死路。她强逼着自己不要出声,不要动弹。
外面的杂音逐渐减弱。不知道摇晃棺材的人是谁,大声喊叫的人又是谁。她只听出另外一个声音是父亲,但是听不到具体的对话内容。
棺材摇摇晃晃,不断地抖动着。她很害怕,越是害怕,她就更咬紧了嘴唇。身体掩盖不住对恐惧的直接反应,牙齿开始咯咯作响。烟雨尽量地让自己去想流眼泪的父亲,伤心难过的母亲,还有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的哥哥。她努力地在心里描绘所有心爱的人们的脸,用心为他们祈祷。
“给我克服恐惧感的力量吧。直到没有气息的最后一瞬间,让我不要发出,给我勇气吧。不要白费父亲的伤心……”
混乱好像已经结束了,棺材又抖动了几下,最终平稳了下来。又传来了喧哗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变得钝重,然后逐渐变得遥远,最后消失。周围是让人惊悚的寂静,呼呼的喘气声淹没了听觉。黑暗让她丧失了对时间的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瞬,又好像是一生。恐惧感像潮水一样,沉沉地涌来,又渐渐退去。喘气开始渐渐地困难,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那一瞬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棺材再次动了。伴着极大的噪音,光线洒了进来。
棺材盖子很轻松地被打开了。这原本应该是要用钉子死死固定住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木制棺板已经腐坏了,弄开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打开的棺材下面并非一无所有,暄已经几乎成了泥人,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在没有一丝亮光的暗夜里,他细细地搜寻着棺材的内部。抓到手中的是黑色的块状物,他用力捏了一把,就散落一地了,仅仅是泥块而已。之后他又摸到一些石头,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了。烟雨的棺材里,没有尸体。
暄趁着天还没亮,紧赶慢赶回到了景福宫。他和题云、车内官二人一样,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土。三个人都像被牵走了魂似的,眼神发直。在康宁殿门前,暄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自己酸痛的手。一朵雪花落在了他的手掌。
“该洗手了。”
暄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似的。就像刚才只是随便张了张嘴,吐出些无意识的字句一样。车内官忍着腿部的疼痛,迅速挑选了三四名值得信任的内官服侍王沐浴。暄进入北水间,脱下所有的衣服,靠着木盆,几乎要倒下了。算来,他已经熬了两个晚上,此时却没有一点睡意。
内官拎着一桶热水进来,把水倒入木盆中,然后拿走了沾满泥土的衣服。那些衣服被直接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第二个热水桶也被拎了进来,房间内部开始充满白色的水汽。
题云站在井边,用吊桶打水,然后把冰冷的井水从头上倾倒。再次把吊桶放入井水中,他像惩罚自己一样再三地淋着冷水。两三朵雪花落了下来,似乎比起题云连续洒下来的水还要多些热气。搬热水的内官惊讶地跑过来,赶忙抢走吊桶,打来温度正好的水,浇到题云身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云剑怎么可以随意虐待自己的身体啊!”
白色的水汽离开着一身黑衣的题云,飘向了天空。水顺着题云的脸颊滑落下来,像是眼泪一样。月消失了,题云所爱的女人,从一开始就不存于这个世界。
暄泡在热腾腾的水中,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后面,说道:
“把月叫过来。”
车内官也去沐浴了,并不在身边,所以其他内官不知所措,只能互相以目示意。
“您都已经熬了两个晚上了,该就寝了。”
“不能让她自己待在那里。马上把她带过来!”
暄好像是真的精疲力竭,话语也宛如梦呓。
“可是马上天就亮了。挡煞巫女一直以来都是在晚上才来这里,而且今天是四渎祭的日子……”
挡煞巫女……他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烟雨会成为挡煞巫女,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麻,根本不愿再思考下去。
“为什么这么多话!让你们带过来,我命令你们!”
崩溃嘶吼中渐渐带了哭音。草草沐浴完毕的车内官急匆匆地赶进了北水间,他催促着仍然不知所措的内官们。
“还不赶紧从命!”
他没有做出其他说明。即便是可以信任的内官,他也无法说出今天经历的事情。
暄不断地摸着头发,担心头发会不会乱掉。他已经在座位上坐不住了,索性站起身,双手交叉着、来回踱步。月就要来了,不,是烟雨,活生生的烟雨马上就要走进康宁殿了。他心跳加快,呼吸变重,如果他现在马上就因为窒息而晕倒也不奇怪。他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迫不及待的暄敞开了房门。
门打开,他看到了月,或者说烟雨。还没等通报,房门就被突然打开,烟雨有些吃惊,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的眼睛那么清澈美丽,虽然总氤氲着忧愁,但即便是被云遮住的阳光,也总比月光璀璨。平常只能在阴暗的烛光下看到的脸,今天终于可以在明亮的天空下面对了。他从前总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