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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哭泣?是想回宫了吗?”
旼花被加髢的重量压得无法摇头。虽然她想念并让她流泪的不是皇官,而是炎,但这怎么说得出口。他亲切的询问让旼花的泪水流得更汹涌了,这让炎束手无策,试着哄她道:
“如果想回宫的话,明天就和我一起……”
“不是的,只是……只是因为加髢太重……”
不能说是因为太想见他,只能拿加髢做借口。但炎却听信了她的话,插在头上的加髢确实看起来十分复杂繁重,很容易让人相信小小年纪的她承受不住。.炎亲切地牵起仍抽泣不止的她,这是旼花第一次握到炎的手,那一刻一切都被她抛在脑后,仿佛时间上只剩下那只温暖的大掌。她生怕被放开,马上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他。
炎就这么任她拉着,带她回到她的房间。让旼花坐下,炎用生疏的手法拔掉装饰加髢的发簪,卸下加髢,只在发髻上以簪子固定,又简单地添加了几个小发饰。望向镜中的旼花,他露出几乎要把她溺毙的笑容。
“公主的头型非常圆润漂亮,所以不要用加髢遮盖住。我看到加髢就觉得不自在。
“但是……”
“想在外人面前保持威仪吗?那么在家的时候就打扮成这样,外出的时候再戴上加髢,这样好不好?”
旼花用力地摇了摇头,沉重的加髢卸去,摇头也轻松多了。
“从现在起,外出的时候我也不戴了。”
反正除了炎以外,她根本不在乎别人觉得好看不好看,所以再也不能让它继续待在头上让炎觉得不自在。此时旼花依然害怕炎会突然走掉,所以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炎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看着她紧握的小拳头,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离开。两人相对无言,炎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旼花已经觉得幸福得不得了了,视线贴在他的脸上无法移开。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的她,鬼使神差间居然亲上了炎的脸颊。那时恰好是一个美丽的傍晚,窗外火红的霞光给这一对新人年轻的脸庞涂上一层娇艳的胭脂色,因此谁都不知道在那个瞬间,这两个人有没有脸红。
从那以后,旼花就掐着手指头期待初夜的日子。虽然她不知道初夜是什么,但听说只要经历过就能成为真正的夫妻了,所以只要自己到了十六岁,就不用再这样每日苦等炎了。旼花长久地沉浸于这样交织着迷茫与期待的遐思之中。但不想没过多久许闵奎就去世了,炎要在祖坟为父亲守孝三年,于是这三年里两人只能分隔两地。那三年并不是无意义地流走,伴着思念和泪水,十七岁的旼花像花一般美丽地绽放开来,也让炎变成了二十一岁的成年男子。他们再也不是那一对少不更事的小儿女了。
炎从山中祖坟回来的那天,旼花拜托闵尚官给她化了最为精致娇艳的妆容。她的心不住地悸动,牵连着全身,手抖得什么都做不了。炎回家以后,接连几日都没去她的房间。旼花等不及,终于在四天后踩上了厢房小门外的那条路,那里已经落满了火红的枫叶。她不顾仪态,趴在门缝上窥视里面,寻觅着炎的踪迹,背后却突然传来了她已思念了好久的声音。
“公主,您要在厢房找什么东西吗?”
即使不用回过头,旼花也知道是谁在说话。虽然记忆中的声线已经变得更为成熟稳重,但熟悉的兰香已经隐隐约约地随风而至。她不敢回头,羞臊地站在原地,用手指摩挲着小门。感觉炎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意思,她有些灰心地,先开口轻声问道:
“听说您四天前就回来了,为何不来妾身这里呢?”
“从祖坟回来的四天之内是不能到里屋的,所以我直到今天才去看您。但您却不在,所以我就来这里看看.”
只是确认了炎没有忘记自己,旼花原本受伤的心却立刻雀跃起来了。
“您要背对着我到什么时候呢?”
即使不用转过身去,旼花也能感觉到炎在微笑,那是她始终无法抗拒的温柔陷阱。旼花微微转身,低头用余光偷瞄炎的脸。三年前那个站在自己眼前的美丽少年,如今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息,更让她的心脏窒息般地跳动。以前看着有些不合适的纱帽和长衫,此刻穿在他的身上无比的妥帖与自然。
“您变……变了很多呢。”
“公主也是一样啊。刚刚差点没认出您来。”
枫叶在这对拘谨的夫妻之间不断地滑落下来,其中一片盘旋地飞上了旼花的肩膀。炎向她的肩膀伸出手去,轻轻地拿走它,动作极尽温柔,好像生怕把什么碰碎一样。旼花的目光盯着他用白玉般的指尖拈起枫叶,又像诱惑什么似的用嘴唇碰了碰它,她的视线自然地随着那叶子留在了他美丽的面容上。炎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旼花这次却没法用微笑回应,而是把无名的醋意与怒火发泄在那片枫叶身上。她仰视着炎,或许是泪水的关系,她大大的眼睛明亮得惊人。
“如果您想亲吻红色的东西,又不是只有枫叶!”
炎似乎有些吃惊,微微瞪大了眼睛。此时恰好又有一片枫叶悄然停靠在了他的纱帽上,被炎以指尖取下,恶作剧似的送到了她的嘴唇上。旼花又迷惘又羞恼,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拂开,不料却被他有力的手紧紧钳住,原本枫叶所在的位置,突然被炎温热的唇占领了。仍然是那样轻柔到几乎不存在力道的动作,却好像一场巨大的风暴在旼花的世界呼啸而过,让她瞬间陷入万劫不复。彻底被吓呆了的她还未来得及感受这甜美到疼痛的触碰,炎的嘴唇便已迅速离开了,他低头轻笑着,在她的耳边细语:
“您又怎么会知道,我有多么渴求另外一件红色的东西,思之欲狂,才只能暂时以枫叶聊以慰藉呢?”
炎又露出了让她心醉神迷的璀璨笑容,打开小门准备离开。旼花如梦初醒,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衫。
“我……我……”
“您请说吧。”
“我,现在十七岁了。所以可以……”
炎眉头微动,嘴角轻扬,什么也没说,跨过小门飘然远去。旼花回不过神,木然地望着他优雅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火辣辣的感觉突然在那一瞬间涌上她的唇,她的心也呼应着那迟来的亲热,疯狂地躁动起来。
旼花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一整天都在寒冷的室外打转,她实在是太累了。闵尚宫铺上褥子,小心翼翼地把公主放在上面。就算她熬夜等,炎也不一定会来吧,旼花这么想着。随着冻僵的身体在温暖的被子下一点点化开,她放弃了继续等待的念头,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冷掉的心,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暖呢?
炎练完剑就去沐浴了,之后坐在房里,才想起似乎一整天都没见到公主了。自己虽然可以去接她过来,但这么做好像又于礼不合,想起昨天淋着雪跟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公主,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马上跳起来在抽屉中翻找出写着该和旼花同房日子的纸。
“原来是昨天啊!光想着阳明君在,不想竟然错过了……”
炎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泡过热水的原因,一想起旼花,身体就感到一丝动心。没见到旼花,今天一整天都觉得空落落的。天还不算晚,这会儿走去内堂的话也不会显得失礼。他穿戴好衣冠穿过中门朝里屋走去,不料旼花房间的灯却已经熄灭了。炎望着漆黑的窗口,失望地想要回转,又想到也许她只是刚刚睡下,于是低低地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
先听到咳声的是闵尚宫。值守在外屋的她马上从浅眠中醒来,趴着身子打开偏门去唤旼花.她比谁都了解公主,所以知道这时候一定要叫醒公主。偏偏这次旼花睡得很沉,怎么晃动都不醒。不一会儿外面没了什么动静,炎似平要走了。闵尚宫心里一急,直接打开门冲了出来。炎已经走下内堂的台阶了。
“仪宾大人,您请稍等一下。”
炎停下脚步,身子半转向她。
“公主马上就会起来了。所以……”
“不必了,我只是顺便路过看看。轻点声,不要吵醒公主。”
炎转过身去,迅速离开内堂。闵尚宫很想代替公主抓住他飞扬的白色袍角,求他等一等。如果明天公主知道炎来过却又走了,不知道会有多难过,这么一想,连她的心里也悲凉了起来。
炎没有照原路返回,而是沿内堂后面的小路走去。但没等走到小门跟前,就滑了一大跤。炎抚着屁股起身,低头看到了雪地中布满旼花的小脚印,被踩得结结实实的一大块光亮冰面,仿佛看到了她一整日的踌躇与等待。想到旼花,他的嘴角又不知不觉地扬了上去,但想想她明日可能还会过来,就不免又有些担忧,怕她不小心像自己一样跌倒。
炎找来铁锹,开始铲起变结实的雪。他素来养尊处优,并不怎么会使用铁锹,再加上坚硬的雪冻得硬邦邦的,所以进度十分缓慢,但在他坚持不懈地敲击铲除之下,路面还是慢慢地显现出来。他把路铲出来后,又用扫帚把冰面扫走。虽然这里扫了,但是旼花万一进去小门怎么办呢?他想了想,干脆连同小门到厢房路上的雪也扫干净了。
打扫完的炎独自站在清冷的后院,能和他探讨学问的人不能来这里,可以来的人又不学无术只思玩乐,炎成为融不进任何群休的孤家寡人,此处再也没有什么人往来。或许是因为雪景更生凄凉,他此时感到分外孤独。为了排解这种感觉,炎努力地把视线集中在后院的梅花树上,它每根枝条虽然都压满了雪,却仍能感受到雪下花芽炽热的生命热情。
“难道现在我还能有什么期待不成……”
炎低沉地自言自语,随后又自嘲地苦笑起来.突然间,他半抬的眼帘猛地张大,投向梅花影中隐隐约约的人形。知道炎凝视着这里,阴影后的人也受到惊吓一样一动不动。
“是什么人在那里?窥视之事非君子所为,如果不是女神霜到访的话,还请现身吧!”
黑暗中看不出什么,只能听到积雪被脚踩得咯吱作响。一个面孔渐渐地从暗夜的阴影中浮现出来。
“小人卑微,怎敢以女神霜作比。”
是一个看上去非常陌生的女人。借着月亮和微弱的雪光,炎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蓦然开口说:
“……雪?是雪吗?”
“做下犯禁的事情,终有业报!”
张氏都巫女的严词告诫回荡在雪的脑海中。但竟然炎还能认出自己,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这样的欢欣让她不顾一切,把所有的禁忌都抛在了脑后。
“少爷.您竟然还记得小人?”
炎有些尴尬,微笑不语。如果不是题云昨天刚好问过,哪能这么容易想起来,要说记得她实在是太虚伪了。他避而不答,含糊地转开了话题。
“我现在已经不是少爷了。”
“是啊。现在您……”
炎猜想着雪此时前来的原因,并没有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悲凉之意。
“你来这里做什么?怎么进来的?翻墙?”
雪没有回答。她放纵自己对炎的思念来到这里,违背了不入仪宾宅院的戒条,忘情地看着他,以至于暴露了自己,被当贼一样地盘查。心中千头万绪,五味杂陈,让她无力开口。炎笑笑说道:
“看你站在那儿,倒让我想起来了。以前你也是这样,不管问你什么,都是冷冰冰的,站着一言不发。”
听他这么说,雪凄苦地笑了。炎可以轻易地影响她的情绪,她尖刻地回应道:
“您只记得小人冷冰冰的脸吗?那您知道一个身份低贱的丫头,要用尽多少力气才能在少爷面前忍住她情不自禁的微笑吗?”
从前有个叫“这丫头”的丫头,父母都是奴婢,所以自打出生,她就被烙下了最卑贱的烙印。听说“这丫头”还在娘胎中的时候,父亲就被卖掉了,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也被卖掉。没有人去记得她的原名,别的奴婢们对着孤苦的她“这丫头,那丫头”的呼来唤去,渐渐“这丫头”便成了她的名字。她浑浑噩噩地活着,除了这个玩笑一样的名字,她对什么都无所知觉、无所反应,即使是对自己的存在,也没有多了解的必要,只机械地照着吩咐做事情。被别人欺负也无所谓,任他们踢踢打打,她都已经习惯了,甚至被别的奴婢骂“傻瓜,废物”,也不知道那是不好的话。
“这丫头”也像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一样被卖掉,来到这所大宅。那是她七岁时候的事情,她连自己被卖了多少钱都不知道。新到的地方除了比之前其他待过的大一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陌生。第一次在楼阁上见到读书的炎,她就丢了魂。
她曾经见过无数穿战服戴幅巾的大家少爷,他们总是家常便饭一样用树枝戳自己、对她拳打脚踢。这个人穿着同样的衣服,应该尽快逃走才是,但她的眼神和脚步都如同被锁死了一般,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