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鞋生生踩住脖颈,不敢动弹。
“臭小子!敢跟本翁主动手动脚,我叫你摸!”阿若嘴中骂骂咧咧,手上劲道却不由松了。被揪住发髻的那个奋力一争,跳开三尺,长剑顺势出鞘,直指阿若的面颊。
阿若不及防备,倒吸一口凉气,愣愣不能动弹。
惊慌间,却见蒙毅夺路而至,一手捏住持剑者的手腕,侧身抬肘,一下猛击,那人便已弃剑倒地,失去知觉。
蒙毅拉过阿若,正欲往酒肆中寻找琉熙,只见四周兵士围拢。一名玄袍吏臣当前,指指地上四人,又指了指蒙毅与阿若,“都抓起来。”
阿若几个闪躲,避开围拢的几员兵士,气鼓鼓地骂道,“你个芝麻绿豆官,你抓谁呢?”
犹不及发作,只见又一队兵士踏踏而来,将他们紧紧围住。
蒙毅闪身护住阿若,玩笑似地低语,“媳妇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内史认得我,我们不过就是跟着他们去走一趟。”
阿若垂眸想了一瞬,深以为然,于是不再反抗,任由兵士将他俩缚住,拘回内史府。
喧闹热火的酒肆里,客人们尽兴地饮着美酒佳酿,秦人豪迈,不时引吭高歌,击缶作乐。极尽的嘈杂中,谁也没有注意入门的那袭白衣。
琉熙挑帘进店,仿似漫不经心地走到高柜之前,神情淡淡,却又带一抹亲切熨帖的笑,向柜后的店家扔出几个刀币,低声问道,“可有清净的雅间?”
刀币磕在老木桌面上,砸出嗒嗒的轻响,埋头理帐的店家被惊起,倏然抬头,笑脸相迎,待看清眼前的人物,那笑便愈发深了几许,“有!有!”
“给我来一壶桃花酒,再称半斤酱牛肉。”琉熙说着提步转身走向店堂中心宽大木梯。
店家连忙转出柜面,跟随上前,迎她上去。
本是午市时刻,二楼并未迎客,两人拾阶而上,耳边霎时一静。
店家忽然向着琉熙躬身深深一揖,“奴臣恭候女史多时。”
琉熙纤手一抬,令他起身,“师兄现在何处?”
店家又是一揖,才答,“世子在书房。”
说罢,引着琉熙往二层正中向阳雅室而去,到了门前,他为她推开屋门,才躬身退去,“女史请便。”
琉熙含笑微一颔首,走近内室,随手带上屋门。探手往黄木大桌底下一拧,启动机关。
只见脚下楼板徐徐抽动,露出一人见方的入口来。琉熙提起衣裾,沿阶而下,走过半明半暗的狭窄夹壁后,眼前光亮忽然转明,显出小桥流水的一方不大庭院。
只是,所不同的,是这方庭院竟是盖在屋子里。
子澶独自坐于石几旁,轮换黑白棋子,与己对弈。
“师兄,”琉熙暖声叫道。
子澶修长指节倏然一颤,夹在指尖的黑子砰然落下,搅乱一谱棋局。他愣神须臾,回转身时,神色已淡定如初,“来了?”
“我见杏树上粘了丝帛绢花,知道你找我,便来了。”
“过来坐。”子澶指指对面空着的坐席。
琉熙放下原本提着的衣裾,脱去脚上丝履,走过横在青碧溪水上的玉石小桥,跪坐子澶身前。
“你没有去魏国大梁,对吗?”她问。
“我知道,你在大梁遣人四处找我。”子澶的笑颜渐渐明澈,低头将散乱棋局上的黑白两色棋子一一捡拾,归入木盒。
“公主说的?”琉熙又问。
子澶却闲情悠然地摇摇头,“你能在大梁四处遣人打探消息,难道我就不能吗?”
琉熙一怔,旋即漫起自嘲的笑。
是啊,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子澶虽未亲临大梁,可他手下耳目众多,必然有暗卫自会向他回禀大梁之事。
“你也没回寿春,对吗?”琉熙也低头帮着捡拾起玉子来。
“寿春送信,自有人往,何必我亲自去投秦王设下的埋伏?”子澶笑睨她一眼,依旧捡拾着手下的玉子。
他捡白子,她捡黑子,不须一言,彼此便已有了默契。
“能告诉我你去了何处吗?”琉熙将一把棋子撒入盒中,嗒嗒轻响如雨滴,打落两人心头。
“东郡。”子澶不假思索吐出两字。
“秦魏合击楚国,你不去大梁,不回寿春,去东郡,却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道秦王命谁出击楚国?”
“不知。”
子澶嘴角微挑,显出迷人的弧度,“辛梧。东郡太守,辛梧。”
琉熙掌上力道一松,半把棋子掉落,半晌,她才于默然之中抬首,“你是去劝说东郡太守辛梧,不要全力助魏攻楚?”
子澶将掌中棋子归入木盒,垂首替琉熙将掉落的黑子一个一个拾起,“正是!”
“他答应了?”
“于他有利,为何不应?”
“他是秦将,不出兵攻伐楚国,对他如何有利?”琉熙凝眉苦思。
子澶从容笑道,“辛梧掌东郡太守,辖四郡兵力,秦王尊他,甚至超过赢氏宗亲。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让他尽职把守东郡,以防六国合纵,切断楚国魏国的联系。”琉熙似是世上最好的学生,急急说出子澶当年所授的道理。
“如果楚国没有那么强盛了,他还能被这样看重吗?”子澶粲然一笑,掌心一松,散下最后一握棋子,“何况,也不是要他违抗王命拒不出兵,只要拖延便可。”
琉熙想了一瞬,犹是不解,“可虽是拖延了,不还是要出击吗?”
子澶骤然抬起目光,直视对面佳人,“接下来,便是要靠赵国,靠你!”
“我?赵国?”琉熙珀色瞳眸刹那瞪如铜铃,若说前世对秦魏攻楚所知不详,倒也确实。然而,赵国并未于此战中出兵,她却是记得真真切切。
“是。靠你,靠你父亲,靠赵国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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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几番魂梦与君同 。。。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今日恢复日更!谢谢各种亲一直以来的支持,某春对断更深表歉意!鞠躬,退场。——早春芳华
“师兄是想要我父亲说服王上;派兵助楚攻魏,南北夹击;分散魏国的兵力?”琉熙脑中电闪般掠过七国图志,最后一点精光皆汇聚于邺城之地。
她想了一瞬;苦笑摇头,“恕琉熙无能。”说着,咽下嘴角的苦笑,才道;“前次秦国攻赵;直取邺城,我千辛万苦将消息带回邯郸。可父亲的苦谏,还抵不过郭开的几句谗言;终是邺城、安阳丢失。”
子澶望着她;心中酸涩,不由自主伸出手来,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臂膀,轻轻拍着,“无须赵国出兵,只要移兵。”
“移兵?”琉熙徐徐抽出被子澶握住的手,“从何处移?移往何处?移多少?”
子澶见琉熙避开,也若无其事收回手来,说道,“魏国伐楚,最怕的必定是腹背受敌,平阳、安阳之地,素来是赵魏相争不停。我既已说通辛梧将军,缓兵不发,此时,只要赵国移三万精锐驻扎平阳以北。魏国必然生疑,不敢轻动。楚国之急,也就解了。”
琉熙眼中精光一掠,眼角眉梢浮起淡淡钦佩笑意,颔首答道,“这个,琉熙倒是可以一试。父亲虽说无法说动王上用兵,但自从前次秦赵邺城一战,郭开的亲信,原本把守邺地的扈辄已死。赵国南面诸兵都由父亲节制,换换防地,却也不难。”
“拜托!”子澶向着琉熙双手重重一抱拳,跪坐席上俯身深深一揖。
“师兄不必客气,其中道理,师兄不说,琉熙也自然明白。六国相依,唇亡齿寒,只有相依相傍、互为攻守,才能牵制秦国,得以维系。”
子澶嘴角微掀,目不斜视凝望琉熙,无言中,微不可见地一颔首。
“师兄,我在此地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琉熙提裾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裙摆。
“兹事体大,你务必要尽早行事!”
“好。”琉熙向他稍一欠身,便回身离去,悄无声息自另一暗道出了酒肆。
一路紧走,赶回嫁前府邸。
进了府门,直奔木子所在书房,方到门外,便听屋中传来朗朗少年之声,“师姐,快进来吧!”
琉熙会心笑意浮出眼角,推门而入。
“师姐每次回来,木子都有活干,而且还都是苦活累活,动不动还要提着性命行事。”木子搁下手中简片,戏谑着起身,请琉熙落座,“今日又回来,看来我又要奔波了!”
琉熙斜睨他,“怎么,嫌累?那也行,我找别人去就是了。”说着,便假意要走。
“哎……别介啊!”木子忙笑着拦下,“我知道师姐手下强将如云,可强将自有强将的用处,苦活累活,他们哪干得了啊?你说,是不是啊,师姐?”
琉熙原本刻意绷着脸,面色肃然,可禁不住他三两句笑语,便笑出声来,“师兄说的一点不错,你就是扮猪吃老虎,一肚子的坏水!”
木子面上浮起些微清雅笑意,看得琉熙有些愣神,不知何时,他周身少年之气渐脱,层层透出翩翩贵胄气息。
“师姐那么看我,我可要去告诉蒙恬大人了。”木子翩然笑道,声音清润悦耳,如同夏日湖上拂过的清风,犹带着水意的温恬。
琉熙恨恨瞥他,嗔骂道,“我看你以后不娶媳妇儿?!你要是哪天有了心上人,我也要跟她好好说说往事。说说在云梦山上,也不知哪个小坏蛋,趁我洗澡,偷去了我的衣裳。还有,为了他的阿璃姐姐,跟我赌气打雪仗……”
“师……师姐!”不知怎的,木子竟是有些着恼了,轻一跺脚,居然下意识向琉熙一伸食指,示意她噤声莫语。
琉熙微微一愣神,须臾,缓过劲来,笑问,“看来,是已经有心上人了,是不是?”
木子忽而霞晕双颊,低声叫道,“师姐!”
“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琉熙摆手笑着,乐着一会,才敛了笑意,提步走到案边,跪坐下来,取过笔墨白帛奋笔疾书。
只少时,一篇书信便成。
她搁下手中的笔,捧起帛书轻吹,待墨迹稍干,才将其叠成小小一方,塞到木子掌中,郑重吩咐道,“你现在就启程,快马赶往邯郸,将此书信亲手交给我父亲。”
木子凝神,蹙眉看着掌上帛书,“师姐,你要李将军移兵平阳,牵制魏兵?”
“是。”琉熙诺诺点头,“此时刻不容缓,你一定要快马加鞭,一刻也不可耽误。”
“可如此大事,仅我一人送信,万一路上有什么闪失……我……”
琉熙顿首,紧握他坚实的厚掌,“正因为事关重大,只有你去,我才放心!只有你,心里既有楚国,也有赵国。”
“木子一定不负师姐重托!”
“嗯,”琉熙诚挚深深点头。
“我出来的久了,府里怕还有事找我,这就先回去了。”她回身欲走,却又依依扭头相顾。
木子却向她投去安慰的笑,“师姐放心,我稍加收拾,黄昏前一定出城。”
琉熙望着那笑,终是转身离去,在马厩随意套了匹坐骑,驰马赶回家中。
********绝武********
黄昏斜阳将淡金色的光洒下,映照在一骑雪白宝马掠过的原野上,扑朔朔溅起的尘泥一地。将地平线上凸现的巍峨秦宫遥遥甩开,愈行愈远。
森森宫墙里,又一个浓墨般沉寂的夜,即将到来。
华美寝宫灯烛高展,纱帘如羽,淡白色的烟从殿内深处袅袅散出,携着馨甜的香,漫满整座宫殿。
赵政惬意倚在矮榻之上,腿上趴着刚满两岁的桃夭,时不时格格地笑出声来,逗得她的父王也露出稀世的童真笑意。
芸姜在不远处哄着稍大的扶苏、高儿认字,时而抬首,与榻上的赵政四目相对,凤瞳流转,美妙难言。
忽而,殿门吱呀一声,赵高健硕的身形伴着凉风倒灌进来,顷刻将殿内暖意吹散。
赵政有些不耐地睨他一眼,却见赵高也不上前,只垂眉躬身一动不动侍立门后。
赵政凝了神,垂眸不语,抱开伏在身上的桃夭,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何事?”
“启禀王上,奴臣遵王上之命,遣人昼夜埋伏在蒙恬大人府外,今日黄昏,果然见有一雀鹰飞出。埋伏之人便趁雀鹰还不曾飞高,用网兜把鹰捕捉下来,在鹰腿上寻见帛书一封。”赵高躬身回禀,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一块薄帛,双手捧给赵政。
赵政仿似漫不经心地抖开帛书,粗粗扫视,虽是极力掩饰,却犹是掩不住周身微微一颤。
“派去的人,可靠吗?”他只淡淡问。
“王上放心,埋伏之人,乃是奴臣的弟弟,对王上忠心不二!”赵高谄媚答道。
“捕鹰之时,可有被蒙夫人察觉?”仍是看似淡淡的一问。
赵高肃容一揖,又答,“奴臣的弟弟行事十分小心,埋伏于蒙大人府外已然一年有余,蒙夫人都不曾察觉。今日捕鹰之后,遵照王上的意思,只将帛书抄录,蒙夫人的手札仍放回鹰腿上的竹节中,雀鹰也已放走。”
“做得好!”赵政一扬手,“下去吧。”
“是。”
赵政拧眉盯看手中帛书,拳头不由越攥越紧,薄帛被扭曲撕扯,终是发出刺耳烈声。
他低着头,却忽见眼前衣袂曲迭,再抬首时,竟不是赵高立在那里,而是芸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