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夷放下密函。
慕容恪爱女如命,为独女慕容衿遍请天下名士入府做西席。七岁往后,便见那原本神气十足的女娃每日里颓在读书台上苦不堪言,而朴园里住的西席却走得一个比一个气急败坏。
读书读得两败俱伤。若是我来教,商夷垂眸扫了一眼案角的密函,眼里淡淡笑意,却摇头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转身离去。
他不知道,六年后的夏国都城邰阳,这个女孩当真要唤他一声先生。
汴江小镇借故偶遇许子晋,一天之内沈卿州这个名字便传到了尚在宣城的夏上将军慕容恪手中。
众人只道沈卿州孤身入东陵,一番劝说就叫那负隅顽抗的郁子昌开了城门。
东陵楚王行宫。
尚未来得及即楚王位的商伯见了鬼似的瞪着他,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
“伯。”
有眼尖的老宫人退出去前恍然想起故去多年的王后,还有那个长得极像她、却在十岁上莫名失踪的绝顶聪明的公子商夷。
商伯闻声,嘴唇抖了抖,良久,竟仰天大笑。一直到笑出泪来。
“那一年听说锦楼只有一人出阵,我放心得很。”商伯拭了拭眼角,“可你竟然没死。”
他一动未动,房梁上却猛地跌下来一人。商伯一僵,闭上眼。
“你天性聪慧,旁人或许终其一生也学不到的,你却一学就会。”商伯想到什么,浮上些笑,“红玉那会急得直跺脚,道你琢的玉,便是她都要以为是她父亲制的。”
红玉是陆子琮之女。离枝陆氏满门抄斩时,她恰好送玉至楚王宫,逃过此劫,后来便被商伯纳入府中。
时年七岁的商夷见过她琢玉。有一回红玉雕得个极满意的玉香囊,商夷要过去玩了几日,却让婢女在替他更衣时失手掉到地上。那婢女原以为免不了一死,可商夷却叫她等几日。三日后他去找商伯,奉还玉香囊,连红玉也没发现香囊不是原来那个。
商伯盯着他,“我知道你必是恨我,但现在国要亡了,它终归也是你的国家,你不能坐视不管。”
商夷静静地听他说完,垂眸道:“国已经亡了。”
“郁子昌若能不战,于城中百姓是幸事。”他看了一眼面色惨然的商伯,道:“开城之日,你可往南去。”
但商伯没听他的,而是向北去了长沛。
长沛之战后,慕容恪领三军回朝,商夷应约入府,平生第一次收了个学生,也是此生唯一一个。
她不领情,他多的是办法叫她跑过来请教。
慕容衿长到那会十三岁,认识他不过一日,他却用了十年,在密函上将她从小看到大。
本来还要看她嫁进忠靖王府。
锦楼青云宗,不论在江湖还是庙堂上都是生死的对头。小皇帝乃夏室正统,背靠的是青云宗,锦楼要取青云宗而代之,就须改朝换代。
宁怀珺被锦楼挑中,很多事便由不得自己,但锦楼指给他的这一桩亲事却恰好合他的本意。
忠靖王提亲当日,三军立场或可见。
他却在一刹那失了神。
有些缘分,在望不见处生根,一朝入眼,再拔不去。
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掩眸看本该下子的地方,落子却在另外一处。他一生中这样的过失不多,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但即便是这么不想放一个人走,最后也还是给她走了。
那杯酒没有毒。他却抱着浑身渐冷的她,不住地去想那万一。
他等她七日。
江湖上令人假死的药物,绝气至多不过七日,七日不醒,他便带她入陵寝。
然而七日一过,再见却是三年过去。
三年之中,呈到案上的一封接一封的密函,他只容色淡淡地看,好像从未下山去夏国的上将军府做过她的西席。偶尔会皱眉想,沈卿州把她照顾得……不好,嗯,总是奔走。
一直到那一天,他在江州拾起她扔下的玉戒,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个模糊不清的戒面,手却略有些抖。
入骨相思。
将军祠墙头射下来的箭,箭杆淬了毒,他舍不得挪眼,再后来悠悠半载,所见不过这一眼。
他中银眉后,这一场棋局本还走得完。
锦楼圣物花藏草,世上毒无不能解,但须炼制成丹方能治人。他给楚兰炼丹法,但呈上来的丹药他却看也不看,门内有宁怀珺的人,那丹药已被人偷换。可他们不知,真的那一株花藏草早已叫他炼成丹让香灯送下山去。
银眉毒性已入肺腑,他便顺着经脉将其逼至腿上,从此无法行走,却撑了半年。
半年后,大限来的这一天,他突然想要看一看,慕容衿那日是怎么在这间阁楼上彻夜不睡地盯着荷花池一直到五更天。
两个小仆扶他坐上椅子,他便叫他们走了。
低头抚了一会袖子里取出的玉香囊,商夷略弯起眼角,当年他雕出这个香囊很是喜欢,只是要还给红玉,便不能留,谁知过了好些年却辗转到了慕容恪手里。
东方的朝霞在天边升上来。
他闭上眼睛笑了笑,霞光未及入眼,手上却一松,流苏拂过一地碎玉。
第54章
“他已经死了。”云栖岸的声音。
我缓缓地转身。
一行青衣剑客悄无声息地立在廊下,云栖岸站着看了我一会,径直走过来。
我挡在商夷身前,动了动嘴角,“你来了。”
“你这副样子,是也活不下去了吗?”云栖岸站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毫无感情地道。
他这个话问得我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我爹死后我便悟出,活不活得下去,并不在我。只要命不该绝,即便我觉得活不下去,也不得不活下去。
手腕上陡地一紧,云栖岸指节泛白,一双狭长的眼眸乌沉沉地看着我,声音却轻得好似过眼的云,“跟我回去,衿儿。”
我盯着他来握我的那一只手,凝视了一阵,终柔声道:“他去时我不曾前来,这会只想多陪他一陪。那时候他守我七日,如今就换我来,三百里绿水青山,我能活多久,就陪他多久。”
云栖岸半晌没有动静,许久,转过脸去看窗外。
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我道:“云公子……”
“沈卿州。”他突然道,手下猛地一带,毫无征兆地俯下脸来。
我一时僵住。
牙齿颤着咬下去,口中顿时尝到一丝血腥,云栖岸却只深深地将我盯着。
蓦地,他将手一松,掉头就走,转身时抬手拭过唇角一抹血迹。
廊下眨眼间已空无一人,阁楼下却飘来人声。
“锦楼楼主不在此处。”云栖岸的声音淡淡道:“诸位不信,可亲自去查看。”
另一个声音随即道:“既是青云宗搜查过了,我等绝无疑虑。”
再一会,人声杳去,浮屠峰顶归于静寂。
“商夷。”
身后依然没有回答。
我转身,坐上他的膝头,同他挤到一张椅子上。
“你说得对,我早知你是商夷,但我那会没有自欺你对我动情,我自欺你对我是假意。”
他唇角微笑着。
我伸手摸上他紧闭的眼,描过笔挺的鼻梁,移到唇畔。
眼前突然泛起蒙蒙的雾气,如何也拭不去,我将脸埋进他胸膛,凉凉的。
什么三百里绿水青山,于我不过此间方寸。
我与商夷在阁楼上坐,山中日长,我有时候想想过去,发现哪一句当时不该那样说的话,便同商夷重新说一次。
埋在将军府里的那一坛千日醉,我去找并不是因为那个东陵玉壶,而是那是跟他一道酿的酒。
他是楚人不假,但我们拜的天地高堂还有对方亦是不假。
我其实没让云栖岸吃我不吃的咸蛋白。
……
但却越想越伤感。
这般坐到第二日上,约摸白日过一半,却听一个陌生声音颇抑郁地道:“我倒看看是谁冒充我徒儿,又得我那徒儿求我出关替其续命。”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叫人提着后衣领从商夷膝上拎了起来。
来人一袭灰旧袍子,白发白眉,面容上却叫人辨不出年龄,他略皱了眉头看一眼低头坐在椅子里的商夷,轻哼一声,“长得挺好一个小姑娘,可惜没眼光。”
我一时没回过神。
灰旧袍子转头看我,抿了抿嘴唇道:“你嫁给卿州,我才救这个人。”
脑子慢吞吞转了一圈,我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人,哑着嗓子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青云宗的……”
传闻中闭关已逾九年未出的云栖岸的师父、青云宗首座眉山真人哼了哼,“我那卿州徒儿哪里不好?你们两个得以坐在这个风光颇好的阁楼里,皆是他走前布了阵法,叫那个许子晋一直在山中打转。”
我一怔。
眉山真人打量了一番我的脸,继续道:“那痴儿在我洞府前跪了一夜,念叨我出一出关,我不胜其烦。此番出关,我却不打算平白地替你救这个人,你得嫁给卿州。“说到这里,瘪了瘪嘴,“聘礼是我们下的。”
我甚没用地膝盖一软,跌到地上,“你真能、真能使得他再活过来?”说这个话的时候,我其实并无怀疑,眉山大约也晓得这一点,只默不作声地瞧着我。
哦,是了,若叫商夷活过来,我须先改嫁他人。
答应,是生离;不答应,是死别。
我枯坐一会,伸手抹了把泪,跪好了向他拜了拜,“我……”
“师尊。”一个声音蓦地打断了我的话,云栖岸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弟子无意成家。”
眉山瞪着他。
“若弟子当真有意娶她,三年前便不会眼睁睁看她嫁给商夷,”云栖岸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弟子与她确有情谊,但却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见不得她因为一个商夷就不好好活了。”
话毕他走到我身旁,笑了一笑道:“你一个晚上连《孟子》都背不出一段,后来却叫商夷硬是教成了一个人才,我佩服他。他醒以后,你千万对他好些,不可再拿话气他。”揉了揉我脑袋,转身离去。
眉山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你可以不嫁卿州了。”他苦着脸道:“但商夷这小子可不能原样活过来,我要锁了他的宗师境界、废其武功,答不答应在你。”
我略略一犹豫,却听眉山又道:“若是图方便,还是断其手脚来得容易。”
我赶忙道:“真人还是锁他的境界、废武功罢。”
青云宗的还魂术是一门失传已久的续命秘术,但宗门内会此术的却仍有一人,便是如今的首座眉山真人,此事统共也不过掌门和眉山那顶顶得意的弟子沈卿州两个知晓。
眉山将施术地选在一个山明水秀的河谷旁。
商夷有脉息的那一日,河岸边的碧桃开了第一树花。
眉山乐呵呵地同我辞别,乐呵呵地叫我半年内都不要给商夷进食。
我一时懵了,“真人这便走了?他还没醒过来。”
眉山神态安详地道:“嗯,你好生照看他直至他醒。”走了两步却顿住脚,朝树林子里一挥手,“你出来。”
香灯一路小跑地过来。
我一时愕然。
眉山庄重地看我,“你这个小婢是个忠仆,那日阁楼上眼睛肿得似两个桃,却躲在柱子后头,我顺便把她也捎来了。”
一袭灰旧衣袍走远。
我跪下来,朝他远去的方向认真拜了两拜。
香灯在照顾人一事上是一把好手。我跟她探讨了一番,一致觉得半年不给商夷进食有些残忍,觉得可以喂他喝一点水。
商夷自打有了脉息,便叫眉山从木椅挪到了竹榻上。
他不分昼夜地睡着,脸色苍白,唇色惨淡,但却活在我的眼前。
我多数时候都陪在他身边,有时候给他读个文章,有时候哼个小曲,有时候说一两桩八卦,有时候只盯着他发呆。
五月锦葵花开,我挑了一个好日跟他讲,若他醒来发现武功没了,不要怪我。
六月桐花纷飞,我又一日没等到他醒来,临睡前掉了一阵泪珠儿,却见他眼尾也流了泪。
七月木槿朝荣,我托着腮帮喊了他一声“卿州”玩儿,他极轻地皱眉。
八月丁香千结,我给他换了一身新衣,他唇角浮上淡淡的笑。
九月芙蓉宛转,我替商夷翻了个身,出门去采今年最后一池莲蓬。回到家中却发现竹榻上空荡荡的,商夷不见了。
香灯脸色灰白,当即跪在我脚旁,“小姐出门前嘱咐香灯寸步不离地守着姑爷,香灯不敢有误,方才小姐归来,香灯去给小姐开门,只这一会,只这一会姑爷便不见了。”
我拉她起来。
两个人屋前屋后地找了一番,又去了树林里找,一直寻到后半夜也没寻到商夷。
第二日,香灯想翻山去找,我道,不必了。
半年后他醒了,可却走了。
尾声
十月乌程,秋似洛阳春。
我坐在橙黄橘绿的园子里续昨日未填完的一阕小令。
香灯急匆匆跑过来,“小姐找的西席先生到了。”
我润了润笔尖道:“叫他等一等。”
香灯一脸感慨,“贴榜时没料想乌程此地的读书人如此热心,是以在城中几大店铺的公示牌上多贴了几张,谁知每张榜都叫人揭了,方才我进来,前厅已到了一屋子人,茶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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