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先在恒安读两年书,能就此中举当然最好不过了,若中不了,再南下康城也不迟。也有些人是看见长房欲为东俊延师,便起了附馆的心思。再怎么说,长房也是出过两个大官的,当家柳复的学问自不用说,能被他看中请来教导爱子的先生,必然是好的。虽然柳复现在已经不是官了,但毕竟做过这么多年的官,说不定能教自家孩子一些做官的诀窍呢。
他们也曾私下跟柳东行商量过这件事,当然说得十分含糊,不是为了请求建议,而是希望能得到他的谅解。他们不是有意驳东行的脸面,只不过是因为天气太冷了,又时近岁晚,舍不得孩子罢了。若将来他们真的把孩子送去康城,还是要请东行照应一二的。
柳东行对此不置可否,但没两天,便忽然提出了建立族学的提议。
他道:“我们恒安柳氏是名门望族,族中子弟多读诗书,没有自己的学堂,只能在外头附馆,或上官学,弟弟们每日往来辛苦不说,先生们教的学生多了,对弟弟们未必能尽心。依我说,族里各房也有人自行延师的,二叔前些日子还在恒安一带大举寻找名师教导俊弟,既如此,倒不如在柳街寻一处房舍,仔细收拾了,辟作正式的学堂,请一二名师前来坐馆,教导族中子弟?”
柳复身上微微一动,淡笑道:“主意是好的,只是……咱们族里的孩子也不是没有地方念书,何必再劳师动众呢?无论是官学,还是城中各处学馆,都各有名师,孩子们跟着那些先生学了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那些先生也更熟悉他们的功课。东俊是因为远离京师,才不得已另择名师请教,别人却不同,若贸然换掉先生,于他们的功课有碍,那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一出,各房族人们原本有被柳东行的话打动的,便纷纷犹豫起来。
柳东行笑道:“侄儿提这个建议,其实也是有好处的。虽说忽然变了先生和上学的地方,或许会让弟弟们觉得不习惯,但总体是利大于弊。一来,有了族学,弟弟们只需在柳街上学,来往方便,家里人不必担心他们路上会遇到什么变故,也不怕他们在学里冷着饿着了;二来,先生受我们柳氏宗族特聘,自然会对我们家的子弟更为用心,若是哪家弟弟一时顽皮,耽误了功课,先生也可以马上告知其父母;三来嘛……以咱们柳家的名望,居然没有一处学堂,也实在是太过有损书香名门的体面了。外人说起我们恒安柳氏,谁不说咱们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可是,一问起咱们家的子弟,都是拜在哪位先生名下的,我们要怎么回答?去官学的还好,可那些附馆的,岂不是把功劳与名声都归了别家?明明那些人家论门第没一家及得上咱们的,可他们却有自己的私塾,咱们就只能附他们的馆”
“行哥儿这话说得对”柳四太爷道,“事实上族学这个事儿当年行哥儿他祖母也曾提出来过,只是当时他祖父在外任官,多有不便,加上族学的用度不知从哪儿支取,族里又没有别人可以主持大局,便暂且压下不提了。今日行哥儿能再次提起这件事,实在是……”他眼圈红了红,抬袖擦了擦眼角,似乎十分激动。
柳七太爷轻咳两声,笑道:“四哥当年也十分赞同此议的,最终没能成事,就数他最难过了。行哥儿这个提议确实好,外头的书塾再好,又怎能跟咱们自家的比?以咱们家在恒安的名望,居然没有族学,也实在是太丢脸了些。”他转向柳复,“老2,你是我们柳家的一族之长,这事儿还要你做主,你觉得怎么样?其实,你原本就打算请位好先生来教俊哥儿乔哥儿兄弟俩的,也说别房的孩子可以来附馆,那跟东行说的也没什么差别嘛,不过是让先生多教几个学生罢了。”
“是啊是啊。”众人也都纷纷附和,柳复的脸色稍稍好了些,但还是不大情愿:“我打算请的那位,乃是咱们恒安城里有名的经史大家东原先生,他是先帝时的状元,做过翰林,才名赫赫,与寻常先生不同。我带着东俊亲自上门请了好几次,又请他看了东俊的文章,他方才有了松口的意思。如今事情还没定下,如果我忽然跟他说,除了东俊外,还要他再教几个小学生,岂不是冒犯了他?不是我夸奖自己的孩子,东俊的学问,怕是比他的兄弟们要好一些,若是上一样的课,我担心别的孩子会跟不上。”
柳东行微微笑了笑。他早就打听过了,柳复有意请东原先生教导东俊,然而以东原先生的才名,谁家不是奉为座上宾?恒安城里也不是没有天资出色的少年,一代经史大家犯不着屈尊教导一个庶子。但东原先生家境平平,近来又为独子科考不利而烦恼,若是柳复许诺拉他独子一把,他说不定就答应了。在恒安,知道柳复辞官的人很多,但知道他已经不复往昔权势的却仅限于部分柳氏族人而已。柳复要是想骗人,还真能骗成功。但是,为了儿子的前程,东原先生可以教导一个才学天赋还算不错的庶子,却不代表他愿意给几个功课平平的少年做私塾先生。
这个道理,在场的柳氏族人都明白,但仍然有人被东原先生的大名所惑,生出几分妄念:“东原先生?那可是大才子啊如果有他教导我们肇哥儿,那我们肇哥儿必然能金榜题名了二哥,你可千万要把他请来啊”
柳复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又有另一个人插嘴:“虽说俊哥儿的功课比我们家孩子略强些,但只要东原先生用心教导,我们家孩子必定很快就能赶上来了如果课上有听不懂的地方,我愿意多出束修,请先生给我们家孩子多上几课”
“凭什么让先生给你们家儿子多上课?谁不知道你儿子出了名没天分,一本三字经学了足足一年,照我说,以他这学问,还是不要在先生面前丢脸的好”
“可不是么?再说东原先生是什么人物?岂会为了贪你几两银子,便去教你家的笨儿子?”
“谁说我们家孩子笨?他不过是没遇上愿意用心教他的好先生……”
“咳”柳东行重重咳了一声,屋中众人渐渐停下了吵闹,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些讪讪的。柳东行请他们来,是为了提一个好建议,造福全族的,结果柳复一丢出东原先生这个筹码,他们居然就把他撇一边去了。
柳东行脸上仍旧带着微笑,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二叔若能请动东原先生担任俊弟的老师,那相信俊弟的学问必会大涨,今后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不是难事了。只是……二叔说的话也有道理,东原先生固然是好,但请这样的大才教导一般的学生,也确实是太冒犯了些,若是不慎把人得罪狠了,东原先生挥袖而去,消息传开,外人未免会笑话我们家太过拿大。”
他顿了顿,“不如这样吧,若二叔真的请到了东原先生,就请他专职教俊弟一人,而族中其他子弟,则去上族学。我们请两位学问扎实、性情稳重又有耐心的先生,一位给年幼的子弟开蒙,一位则专门教导大一些的孩子四书五经。若是哪家孩子的功课出色,可以入得了东原先生的眼,再来长房附馆也不迟。这么一来,族学有了,先生有了,弟弟们都能得到悉心教导,也不会耽误了俊弟的功课。二叔,你觉得如何?”
柳复看了柳东行一眼,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建族学确实是有利于柳氏一族的大功德,若是做成了,无异能大增提议者的威望。他长年在外为官,如今刚回来,等把家里的琐事料理完了,未必想不到这一点,可柳东行却先一步提出来了。柳东行与他的关系已经有了很大改善,但这种事应该是由他这个族长提议才是。可柳东行的话,却是在建立族学的同时,把他排除在外了。若族学建成,将来族里真的出了几个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那他们要感激的会是谁呢?就连东俊将来走上仕途,也很难借得到自家族中的人脉吧?毕竟他与别的兄弟们不是在一处读书的。
柳复在犹豫,其他人却觉得柳东行的提议非常好:“行哥儿这主意好,咱们也别争了,若是孩子争气,自然可以拜东原先生这样的大家为师,但若不是那个料,也省得白费力气了。”也有人不大乐意,却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办法。
柳四太爷还道:“我们家景哥儿的功课却要比其他兄弟都要强些,年纪也大一点,我看他还是继续南下康城书院求学好了,若是考不上,再回来读族学也是一样的。”
柳八太爷便笑呵呵地说:“我那小孙子就算了,天寒地冻的,他年纪又小,若是族学建得快,就让他在家读上一年半载,倘若能读进去,等他大些再去康城不迟。”
柳东行还笑道:“其实弟弟们当中也不是人人都在诗文一道有天赋的,依我说,哪怕是读书不成,也别荒废了。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若去经商,又拉不下面子,在家无所事事,反倒耽误了。不如在学堂里也辟出一个武院来,请位军中退伍的老兵回来教弟弟们弓马骑射,若是师傅通兵书,那就再好不过了。科举有文也有武,说不定咱们柳家还能再出几位象我这样的年轻将军,甚至比我还要出色呢”
这话说得好几位叔伯两眼发光。他们的儿子在功课上都不大擅长,而且还是出了名的顽劣,从小到大,无数次惹事生非,他们不知打了多少顿,也不见孩子悔改。但若他们能在武举一途有所建树,哪怕是做个武举人也好,总比沦落为浪荡子强。而且跟直接去驻军所参军苦熬相比,考武举自然更加体面。
他们立时就七嘴八舍地表示赞同:“这个主意好。”
“行哥儿你可要请个好师傅回来”
“要武艺好、骑射好,最好是上过战场打过仗,还做过官的”
“是啊,做过官的比小兵强多了,一个小兵怎么够?”
“最好是考过武举的”
“只要你把人请回来了,我第一个将孩子送过去”
“咱们柳家老祖宗坟上冒青烟了啊行哥儿,这事儿你若真的办成了,就是给我们柳家立下了一个大功,叔叔和婶子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恩德”
柳东行露齿一笑:“叔叔们,别急啊,我只是提议罢了,最终要如何行事,还要看二叔的意思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柳复,柳复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既然是有利于宗族的好事,我身为一族之长,当然……不会不同意了”
柳东行笑着一合掌:“二叔同意了,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啊我愿意拿出五十两银子,再添上族里分给我的族田,供给族学日常用度。各位爷爷、伯父与叔叔们,若是手头宽裕的,可要给族学出一分力啊这可是关系到宗族繁衍与日后锦绣前程的大事”
各房长辈略窒了窒,很快便以柳四老爷为首,先后捐财捐物,表示对这项计划的支持了。柳四老爷甚至一马当先,在捐出一座闲置的房舍后,提出愿意出面主持族学事宜。柳东行笑笑,没有反对。于是柳氏一族的族学尚未建成,便已经筹到了过百两的经费,以及一处小院,还有文房四宝与书本若干。
柳复看着众人勇跃的情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第三百五十一章 功成身退
柳氏族学就这样迅速建起来了。
有柳四老爷捐出的小院和房舍,又有柳东行等人捐献的银钱,柳四老爷很快就雇了工匠回来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又请木匠打了许多新桌椅,还到恒安城有名的文房铺子里徘徊了半天,买回许多笔墨纸砚。虽然族人们私下抱怨他花钱大手大脚,还未正经开课,便已花了超过一半的银两,但也都承认新建的族学颇象个正经学堂的样子。
柳氏全族前所未有地期盼着这座学堂,尽管柳四老爷是负责主持族学事务的那个人,但每一房的族人都希望能尽可能多地了解族学建造过程中的各种琐碎小事。他们关心房子整修得够不够气派,关心桌椅是不是舒适,关心给学生们准备的笔墨纸砚是不是质地上好,甚至抱怨柳四老爷花了这么多钱,却只弄了些普通货色回来,为此跟柳四老爷打了无数口水仗,逼得后者连夜将账簿做出来给所有人看了,方才勉强过关。
而经过这场争吵之后,所有人忽然发现,原来要办一座好学堂,一百两银子是远远不够的,哪怕柳复又捐了一百两来,也还有不足。等到先生请回来了,每年的束修至少也要五六十两银子,再加上学生在学堂里的用度,两百两能撑多久?于是众人便不由得把目光投注到柳东行所投的那份田产上来。
再多的银子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只有田产,才能源源不断地为族学提供用度。
柳东行说的是他所分到的族田,可谁都知道,他没分到多少族田。他小时候族人都欺他无依无靠,便坐视柳复一家吞没了原该属于他的那一份,而他长大以后分家另立,是在京城里,柳复声称,已经分给他田产了,再分族田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