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行已经是官了,又在战场上历练过,杀伐决断,官威凛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青嫩后生可比的了,柳七老爷被他神色慑住,再也没敢冒出一个“但是”来,乖乖地回去了。
柳东行的脸色却十分难看。他忽然发现,哪怕是自己成了官,而柳复丢了官,族人心里也仍旧以后者为尊,哪怕是一向与二叔柳复不和的几位族老,也仅仅在口头上说要教训柳复而已,真要他们做出得罪柳复的事,就情不自禁地迟疑了。
他们从前确实维护过自己,没让二婶打骂自己,或是在钱财衣食上克扣太过,也坚持不让二叔二婶修改族谱,将自己的存在抹去,他说要去康城读书,二婶不放,也是这几位老人帮着说话,二婶才松了口。但除此之外,他仍旧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若不是他凭着一股心气拼搏至今,又得了知交好友罗明敏的帮助,哪里会有今日的光鲜?
想一想,妻子文怡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也劝过自己别太在意。事实上他以前还真没想过这种事,直到此时,才真正在意了。罢了,就象文怡说的,这几位老人也有自己的子孙妻儿,也有自己的家业,他们不敢得罪二叔太过,也是人之常情。看在他们过去对自己的爱护份上,他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两日后,柳东行带着文怡出城为先人上坟,夫妻俩又亲手整理了坟墓周围的杂草等物,接着,又将事先命人刻好的新墓碑换了上去。不但柳家老太爷的墓碑上增添了新的诰命与东行的官职,容氏太夫人的身份也重新标明了元配嫡妻的身份,御赐的封号、因柳东行升官而来的诰命,一字一句都刻得清清楚楚。柳东行父母的墓碑,同样添上了诰命。
姚氏太夫人的墓碑也重新刻了。柳东行特意让人以填房继室的规格移动了她的墓碑位置,让她位于容氏太夫人之下,只是不曾动过她的坟。
文怡还是头一次见柳东行命人新刻的墓碑,倒有些诧异,从前柳东行一向是将姚氏称为庶妾的,没想到居然会承认她的继室身份。她看向柳东行,目光中带着疑惑。
柳东行察觉到了,没说什么,只是冲她笑了笑,便蹲下身,往容氏太夫人墓前插上三支香,轻声道:“祖母,您老人家向来是个不与人相争的,因为性子软,才吃了这么多的苦。记得小时候父亲曾为您不平,您却说,争与不争,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的心。既然如此,今日孙儿就听从自己的心行事,结束这场长年累月的争斗,把先辈们的种种恩怨情仇都放下了,您……不会怪孙儿吧?”
墓碑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忽然间不知打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吹得墓碑上压着的纸钱哗哗作响,墓前的香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火光。柳东行盯着那香,半晌没说话。文怡有些担心地上前问他:“你怎么了?只是发呆。”
柳东行回头展颜一笑:“没什么,祖母似乎很欢喜呢。来,娘子,咱们给祖父、祖母、父亲和母亲倒酒,说说咱们这一年里遇到的好事。”说话间,他眉宇之际的阴郁之气不知几时消散无踪了。
第三百四十章 人情冷暖
柳复一行在七天后到达了恒安城。柳氏族人以柳四老爷为首,前往城门外相迎。不过柳东行没有去,他已经把回乡要办的事办得差不多了,趁着有闲暇,正带着文怡四处游玩呢。
虽然此时正值初冬,天寒地冻的,恒安便是有好山好水,也都萧条多了,但他还是带着文怡去看了城外的几处名胜古迹,还有柳家老宅、容氏老夫人丧父前曾经住过的居所,以及他小时候读书上的学堂,还有小时候他父母曾带他去游玩过的地方,等等,路经母亲娘家蔡家所在的镇子时,也顺道去给外祖父母上了香,只是没有跟蔡家族人打照面。蔡家人倒也知道自己理亏,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
柳东行与文怡的缺席并没有让柳复生出不悦之心,倒是柳顾氏一听说这件事,也顾不得还在长房宅子大门外,就立时破口大骂起来:“明知道我们回来了还只顾着玩,怎么连点礼数都不懂?”有素来爱巴结她的妯娌飞快地把柳东行修坟改墓碑的事说了出来,连碑文上刻着什么字,都背得清清楚楚,柳顾氏再也忍不住了:“放肆你们就由得他胡来了?怎么不拦着他?”
那妯娌缩了缩脑袋,赔笑道:“他如今是个官呢,想做什么,我哪儿敢拦他……”
柳顾氏是听不进这种话的:“怎么不敢拦?不过是个从四品,有什么了不起?亏你还是他的长辈,居然连这点小事都不敢开口,也太没用了吧?”
那妯娌呐呐不能成言,心中却在腹诽:你们做过高官的,自然有底气说从四品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可是平头百姓呢
自打见了柳顾氏便一直沉默的柳四太太冷眼瞥着她,微微冷笑。
柳顾氏在这里破口大骂,柳复那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回头斥道:“消停些吧,什么大不了的事?圣旨都下了,行哥儿也得了官,光宗耀祖,给先人墓碑上加刻诰命也是人之常情,也值得你这般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柳顾氏瞪着他:“老爷他可是把婆婆的墓碑也改了”
柳复不为所动,实情他已经听柳四老爷说过了:“既然要修坟,自然是一起修,难不成他把母亲的漏了,就是好事了?他又没有给先人乱安名号,母亲可不就是父亲的填房继室么?”
他想明白了,圣旨都下了,如今他也致仕了,那什么嫡呀庶的,就都没有意义了,柳东行先前提醒他辞官避祸,让他免于日后的祸患,可见心里虽对他有怨言,也仍旧没忘记彼此是一家人。此番柳东行修墓改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甚至经他这一改,自己的母亲姚氏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填房正室,兄长年纪比他大,不知情的外人看了,只会以为兄长是元配所出,但元配死得早,他**后嫁进门为填房,又生下了他们兄妹。虽然是自欺欺人,但也给他们这一房留下了脸面。投桃报李,柳东行示好在先,他做长辈的,总不能太过小气。
但柳复的态度显然让柳顾氏不能接受,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儿子柳东宁拉住了:“母亲,族里的长辈都在场,您就消消气吧,何苦叫别人看了笑话?”柳顾氏不由得一阵委屈,但想想儿子说的也是正理,才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落在后面的文娴见状,愁眉苦脸的,只觉得自家姑母除了闹笑话,真是什么好事都不干。为免被初相见的族人们取笑,她特地落后了几步,意图离婆婆远一些,但落到其他族人眼中,就未免生出点想法来。
他们进了宅子,柳复一行都累了,也没闲心跟族人们多说什么,除了柳四老爷夫妻俩被留下来说话以外,其他人都被打发了。文娴见状也没多想,匆匆带着侍琴等人,跟在柳四太太身后去了柳东宁住的院子安置。一家子忙忙乱乱的,足足费了一整天的功夫,才安顿下来。
柳顾氏惯了在族中称大,加上族长夫人做得久了,完全没想过回来后还要向其他长辈问安,不过是命人备下几分差不多的礼物,叫下人给各房送去就是了。至于新娶的儿媳妇,还是柳东宁提醒,她才想起文娴尚未正式拜见长辈的事,但她之前才病了一场,又赶了这么远的路,哪有精神?便说:“等拜祠堂那日一并见了就行了,有什么要紧?”
柳东宁可没这么天真:“她虽不好,但也是儿子明媒正娶回来的,总要让她见一见族中的长辈才是。这是礼数,若她不做,岂不是叫人笑话母亲不懂得调教儿媳妇?”
柳顾氏干巴巴地道:“那就让你四婶带她去吧我是不想见那几个人了。他们知道你父亲辞了官,还不知道怎么在背地里笑话咱呢”
柳东宁无奈,只得应了,回头便嘱咐文娴,去请柳四太太做引领,拜见各房长辈。文娴见他不肯陪自己,又哭了一场,才叫侍琴去请柳四太太过来说话。
柳四太太已经让下人去跟柳顾氏身边的婆子打听过了,确认柳复是真的辞了官,而且有些细节之处,就跟柳东行此前传出来的话没有两样,顿时心凉了一半。这时她再接到文娴的邀请,便有些不高兴了。她是长辈,文娴有事托她,合该主动上门才是,怎的还要她自己去?便不紧不慢地,推说事忙,等到第二天才去,面对文娴的请托,她也是半推半就的,拖了半天才答应了,却没特地嘱咐别的话。
于是,文娴在柳四太太的带领下,前去拜访各房叔祖母与婶娘、妯娌姐妹们时,便依照自己平时的习惯行事了,礼数是周全的,姿态是娴静的,见面礼也合规矩,却隐隐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隔阂感。
别人问话,她便微笑着应两句,别人说错了,她就一本正经的纠正对方,有人想打哈哈混过去,她还非要继续把话说完。除此之外,她从不主动提起话题,也不参与婶娘们的说笑闲谈,有两位有心巴结她的婶娘夸起她的堂姐妹文怡,想讨她欢喜,她却显得十分不自在:“九妹妹哪有这么好呀?婶娘们别太抬举她了。”
若换了是单纯的姐妹,这话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谦虚罢了,但文怡已经是她的妯娌了,还是嫂子,她这么说倒显得酸溜溜的,加上她的性情不合群,又喜欢说教,柳家小姐们都不乐意与她亲近。半天下来,她觉得郁闷,别人也感到难受。
等文娴与柳四太太走了,几位柳太太便聚在一起议论:“宁哥儿这个媳妇怎么是这样的性子?太没眼色了我不过是记错了一句古话,她非要盯紧了不放,显摆她学问好么?”
“可不是吗?她与行哥儿媳妇不是姐妹么?怎的性情差这么多?行哥儿媳妇也是大家千金,也有学问,可对我们却一向是礼数周全、恭恭敬敬的”
“别说眼色了,只提用心,她们姐妹俩就差得太远了。族里谁不知道我从不穿绿色料子做的衣裳?宁哥儿媳妇偏要给我两幅绿色的料子,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那份也是,族里谁不知道我婆婆守寡多年,素来是不许家里人穿花缎子的?我们全家都只穿单色的料子,她却送了我两幅大花料子,叫我怎么拿回家呀?这种事只要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吧?她连这点心思都不肯用,是不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呀?”
“老2家的是诰命,咱们不敢跟她一般见识,可宁哥儿媳妇算什么?不过是个晚辈,又是头一次回老家见亲人,就敢这般拿大,以后她做了宗妇,还不知会怎么待咱们呢”
柳氏一族的女眷们私下议论纷纷,但文娴却全然不知情。回到家,她向柳四太太道了谢,又送了一份谢礼,便告退回房了,想起今日见诸位长辈时,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亲切,她也没出过半点差错,只觉得自己今天做得很好,这么一来,她先前与侍琴商议的事就成了一半了。东宁来问结果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柳东宁却半信半疑,他不是个傻蛋,父亲辞官,京城中人对他家的态度就有了变化,甚至连他至亲的外祖家,态度也与之前有所不同。经受过种种冲击后,他对人情往来等事已经不象以前那样一知半解了。他留意到,父亲此番回乡后,前来拜见的族人少了许多,向来有不和的族人未到不说,连以前上赶着巴结他们家的族中长辈,也有许多缺席了。他有心要向堂兄弟们打听原因,别人却只是笑着打哈哈,转开了话题。他只能猜想,大概是族人见他父亲辞了官,所以才会变脸的。
不但族人,连恒安城里其他的人家,以前一听说他与母亲回来了,都是上赶着拜访送礼的,如今却过了两天还没见人上门。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这件事让他心情郁郁,想要告诉父亲柳复,柳复却只顾着见客人,检查两个庶子的功课,安排他们附馆读书之事,见了他,也只是叫他好生读书,多劝抚母亲,除此之外再无别话。
柳东宁更加难受了,父亲不喜,母亲吵闹,妻子不合心意,兄弟又有隔阂,他只觉得家里虽大,自己却无处可去,只好窝在书房里,让小厮偷渡美酒进来小酌浇愁。
直到这时,柳东行方才带着文怡,心情很好地回来了。夫妻俩得了几日休闲时光,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哪怕是寒风凛凛,也不能叫他们心头的喜悦减少半分。文怡直到下马车的前一刻,还在车厢里与东行十指交缠,耳鬓厮磨,只觉得自己如同身处温暖的春天般,心中柔情蜜意自不需提。
下车进了宅子,已经有伶俐的家人上来请安问好,报告柳复一家回来之事了。柳东行非常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然后回头对文怡说:“我去见二叔,你跟二婶她们问个安吧。一会儿咱们回房里整理带回来的礼物,尽量赶在这两天里分送到各房去。”手在袖下悄悄的捏了捏文怡的手指。
文怡脸微微一红,面上却不露异色,顺从地应了,便吩咐秋果领着人将行李送回客院去,自己带着润心去见柳顾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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