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忽然就转向了尹吹雪。
这一切,说来迟,可是发生得很快,转眼之间唐时就已经拿出这一本书来了。
为什么会在这么危险的时候掏出这一本书来?
唐时接下来的举动,给了众人答案。
“赋得古原草送别。”
话音一落,那书页就像是有灵一般自动地翻卷开来,而后那写着《赋得古原草送别》的一页停下来,唐时修长的手指落在书页上,轻轻将竖着的书页,压了下去,这是一首诗,或者说,这是半首诗。
书页旁边有一排黑点,之前那有两枚的暗金色的圆点,此刻却暗了一半下去,这东西似乎是根据自己体内灵力的多少而自动判断唐时可以使用它多少次的。
有的术法,一次性就能将唐时体内的灵力抽空,如何可怕?
然而在尹吹雪的杀机之下,唐时不得不使用。
那剑,太利,那剑意,太逼人!
尹吹雪只觉得自己背后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只看唐时这架势,他就有一种相当不妙的预感。
忽然之间,便想到了还在冰天雪地境的时候,吹雪楼的人还在那山下的时候,看到了冰极城之上的斗法——唐时永远是一个能够给人惊讶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现在,尹吹雪不能让唐时出手,他一出手,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种危机感,曾经帮助尹吹雪无数次逃出生天,所以这一次尹吹雪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绝对——绝对不能让唐时出手!
他的剑意还在形成之中,之前唐时并没有猜错,尹吹雪的确是一名剑修。
作为吹雪楼的创派者,他有曾经臻至归虚期的修为,可是在刚刚进入渡劫期的时候就面临了天劫,一瞬间失败,被打入无限的轮回之中,前九世已经倒霉到了极点,这一世乃是最后一次重修的机会,可是哪里想到会遇到唐时这么个搅局的煞星。
他忽然开始后悔起来,剑冢割了一半给他也就好了,他干什么想不开要杀了这个人呢?
现在骑虎难下,只能提前发动还没有形成的剑意!
凌空而立的尹吹雪,那雪白的衣襟飘飞起来,双袖招展,一通体紫色的长剑之上,剑刃上的那一点银光像是被扩大了一般,像是星点,扩散了开来。
“昆仑斩!”
他身后那昆仑的虚影,伴随着他出剑的这个过程,无限的拔高了,像是一座不断生长的山峰。
唐时此刻还看着那书页之上的诗句,像是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危险。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白居易这一首诗,首句即点名原上草“离离”的生命之态,春草萋萋,覆盖了整个原野,极目远眺,全是一片葱茏的绿,暖风轻拂,便已经是飘摇摆拂。
唐时似乎化身为那无数原上草之中的一株,在原上,仰望苍穹。
他的双眼闭上,努力地去感悟意境,而同时,尹吹雪却忽然撞进了一片离奇的空间之中。
尹吹雪挟裹着无边的杀意,他带着的乃是昆仑雪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是那昆仑剑剑刃顶端耀目的银光,是雪,也是剑意。
然而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却像是要将他挟裹而来的无数冰雪都化尽一般。
入目所见,芳草萋萋,暖风拂面,他整个人似乎也要跟随这样舒缓的感觉轻轻要动。
那一瞬的感觉,无疑极其美妙,也极其危险。
唐时的声音,在尹吹雪的耳边响起来,他看不到唐时,入目只有那一片青青的草。
其实唐时便在他脚下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声息。
只有他的声音,整个天地之间,只有他的声音……
“……一岁,一枯荣……”
那是一种规则的力量,不是意境二字能够概括,更可怕的是,这种规则无法改变。
唐时体内的灵力,疯狂地顺着他的手掌注入了整本虫二宝鉴之中,于是远处的众人只看到唐时手中那一本书银光更胜,似乎要压倒整个苦海无边境里翻涌沸腾的苦海,而实际上——之前苦海无边境的一切,也跟着停止了。
枯,荣。
这两个字,是之前阻挡唐时无法使用这一句诗的重要原因。
因为它们的存在是现在的唐时还无法理解的。
他不过还处于囤积力量的筑基期,还不到修心的时候,更不到领悟何为“道”的时候。
这个时候,他使用的“一岁一枯荣”不过虫二宝鉴赋予他的独特能力罢了,这一招,不是唐时使出来的,而是虫二宝鉴使出来的。
这一本书,像是有灵一般,便在他修长的手指触到的时候,那两个字,忽然之间交替地闪动起来,而后从纸上跃然而出,绕着唐时的右手飞行,同时他右手掌心却有一种冰冻的感觉——那一支风月神笔,便在这个时候有了反应。
那羊毫小笔模样的图案微微一闪,“枯”“荣”二字便在唐时舌尖吐出这两个字的字音的时候,悄然碎裂了,鲜艳的红色字体,炸开了一团雾气,而后在这一本书上轻轻地舞动。
“枯。”
尹吹雪眼底那醉人的绿,忽然就变成了那代表着凋谢的黄。
上一刻还随风轻舞的草叶,从天边尽头,一下黄了过来,似乎被谁的画笔染过,一瞬间改变了颜色。原本那些挺拔的草叶,忽然之间憔悴萎靡,枯黄不已。
“野火烧不尽。”
燎原的火,忽然之间从远方烧了过来,灼热逼人,然而可怕的不是这样的灼热,而是灼热之后带给人的那种绝望。
他眼底那些原本已经枯黄的草叶,全部开始了挣扎,它们是生灵,也有生命,却不愿意被这样的火光笼罩,将自己葬身于这一片灰烬之中。
所有的草叶,全都狂舞起来!
痛苦的,却不仅仅是尹吹雪一人,唐时也觉得自己体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一般。
他瞬间从《赋得古原草送别》那种迷人的境界之中出来了,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下一刻就再次身不由己地沉醉于那一种痛苦之中。
方才的唐时觉得自己是一株草,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个傻逼。
他当然是一株草了,被燎原的野火烧灼着的一株草。
尹吹雪已经被忽然起来的火困住了,那火仿佛是从他的心中燃起来,再也灭不掉。
野火燎原,烈焰可畏,瞬息间,无数的枯草就已经被烧毁殆尽。这是一种毁灭的疯狂,这野火,似乎要将天地之间无数的东西,都烧成灰烬一般!
尹吹雪,便是在这一瞬间,败了。
他静静地站立在虚空之中,衣袍猎猎舞动,只不过眼底已经是一片灰烬的颜色。
身后那昆仑的峰影,还带着天际投落的云影,上面的雪,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融化了。
冰雪渐渐地消减,下面有无尽的绿意爬了上来,然而在绿之后却变成了枯黄,随后是一种疯狂的红!
昆仑之剑意,本该是冰冷的,圣洁的。
不该有离离的原上草,任何植物无法忍受它的冰寒,无法生存在它的山峰之上,昆仑,应当是一个冰霜美人,无法靠近。
更不该有任何枯黄的颜色,使她容颜憔悴。
火,乃是禁止之物,会毁坏她的精致,冰雪都被融进了,那昆仑,便不是终年积雪的昆仑,更不是那万年决定之上,一点亘古的剑光!
“噗”地吐出一口心血来,昆仑剑如遭雷击,当中便有了一道可怕的裂痕,已经与昆仑剑滴血认主的心神顿时有了破绽,再也无法支撑起那惊人的剑意。
尹吹雪从方才那种意境之中醒悟过来,看向了唐时,却看到了更加骇人的一幕。
此刻唐时的头发眉毛似乎都要被烧焦了一般,皮肤里却渗出了血来,看上去极其惨烈!
尼玛的,这个人到底是发动了什么大杀招?
唐时现在已经痛苦得麻木了,麻痹的让你叼,现在知道自己惨了吧?
这一首诗之中,这一句“一岁一枯荣”其实与后面的两句之中在意思上有照应。一岁即一年,春生秋亡,乃为枯荣。
野火烧之时,正是第二句“一岁一枯荣”之中的那个“枯”字所对应的,唐时找得无比准确,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意境伤敌一千,自损了八百。
他浑身上下都像是要被烧糊了一般,流出来的血像是流出来的油,唐时觉得下一刻将自己摆上饭桌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整个人的脑子都要被烧坏了的那种感觉……
海水,终于又开始动了。
这一刻,是非看出唐时情况危急,只觉得那人在半空里面摇摇欲坠,眼看着下一刻就要掉进重新翻腾起来的海水里,终究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抬手便是小自在天绝技“去烦恼指”打去。
无数的指印没入了唐时的眉心,于是那已经模糊的意识,像是被注入了一道清流,身体之中涌动着的一些金色的灵气,也跟着汇聚到一起,他紧闭着的眼,缓缓地睁开。
那一瞬间,他的瞳孔也是金色的,只不过下一刻,又缓缓地闭了一下,再睁开的时候就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唐时身上的疼痛,比之当日在最危急时刻使用“春风吹又生”的时候更为剧烈,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已经有过相当可怕的痛感的记忆,所以这一次虽然觉得比上一次更痛,却还能够忍受,不至于龇牙咧嘴。
他身体之中的灵力,几乎被这一招给抽空。
现在唐时觉得自己使用的不是那一句“一岁一枯荣”,而是由这一句联系起来的整个半首诗。
在无比的疲惫之中,唐时双唇一掀,便清晰地吐出来一个字——“荣!”
而后他脑海之中的那一片火海,终于缓缓地熄灭了,似乎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又像是只是一眨眼,便只有满地的灰烬。
然而这火,终究是留有野草的根没有烧尽,埋藏在地底,等待着来年春风的吹拂。
于是一句“春风吹又生”便这样自然而然地出来了。
温柔的风,抚过了唐时的脸颊,也抚过了他心中的那一片大地,唐时心中的荒原,再次芳草萋萋。
灵力,忽然之间像是被什么吸引,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像是那漫天生长的野草,经历了一次衰败,竟然更加顽强坚韧,爆发出不尽的生命力!
枯者,野火烧不尽;
荣者,春风吹又生!
那种充盈饱满的感觉,让唐时一双眼骤然充满了神采,方才使用出去的无尽的灵力,骤然回转,便伴着这样的充盈和饱满,伴着这样无尽的强大的感觉,在这一片即将爆发的苦海无边之中——他抬手,翻出了之前被他收起来的那一枚“归”字令!
麻痹的这个时候不走更待何时?
眼看着已经要把尹吹雪搞死,可是这个时候海水已经翻涌起来了,之前所有因为他与尹吹雪打斗而停滞的海水,全部重新开始了沸腾!
无数林立的水墙,接天一般,从海中抽离出来!
唐时简直怀疑这地方疯了,是有人将这一片海翻转过来,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动静。
然而已经无所谓了,战也战过了,打也打过了,爽也爽到了,更重要的是,东西已经抢到了!
唐时之前身上那淋漓的鲜血,一下被扑面而来的海水洗净,第一波的浪已经到来了,唐时脚下运力,整个人冲天拔起,在无数的海浪即将到来的时候,冲向了高高的天际,而后那归字令,无限地变大,一尺两尺三尺,一丈两丈三丈……
一十丈、二十丈、三十丈!
三十丈的一张巨大的令牌,便像是一片巨大的阴云将所有让人头顶的天空笼罩,世界顿时黑暗。
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海水依旧翻涌,下一刻,这巨大的归字令就已经被唐时拍到了海面上!
规模更大的巨浪扬起来,在归字令的周围爆开了一片片的水浪水墙——
唐时在这震耳欲聋的水浪声响之中,扬声喊道:“上船!”
他当先一个,落到了这巨大的令牌上头,踩在那无限放大的古拙“归”字上面,随后,是非听到了声音,也带着众人落在了这一令牌上面。
无边苦海之中,海浪连潮,唐时绷着脸,一个手诀打出,却道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这本是佛家的一句偈语,如今在唐时这道门出身的人口中出现,却没有半分的违和,他那手诀之间甚至也有淡淡的不明显的金光。
是非看了,只不说话,双手合十,站在旁边。
死里逃生的感觉,显然相当难得。
即便这一群人身上湿透,转眼用法力将这一身的水迹蒸干,却还心有余悸。往日,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修士,又不俗的灵力和术法,却不想来这一趟小荒十八境,遇到无数奇诡之事,非三言两语可道尽。
还都经历了这样的生死之局,一时感慨颇多,竟然没人说话。
这归字令,重点便在一个“归”字上。
他们从苦海边来,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