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望去,我不由怔在当场。
名叫小期的亲兵手上提着一个箭壶,而小伍的手上提着的,赫然是我的擎日弓!
小心的把擎日弓捧在手中,指腹轻轻的抚摸着弓沿每一道熟悉的花纹,我低头凝视着这个陪伴我多年的朋友,恍若隔世。
“怀念完了么?”莫炎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怀念完了就坐回来。”
我冷冷望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下。“莫帅有何吩咐?”
莫炎望着我怀里抱着的金色大弓,沉吟着,手指不知不觉的交叠着撑在桌上,若有所思。
隔了半晌,他道,“你的擎日弓让人印象深刻。当日那一箭,我至今记得。”
我一挑眉,不出声的望着他。
“听说过望夫崖么?”他忽然问。
我摇摇头。“那是什么地方?”
“我们兀兰西北的一处名景。位于剑山山脉的某一处,离我们现在驻扎的的地方不很远……”他在桌上的地图仔细查验了片刻,指着一处小黑点,道,“就在这里。”
“这座山顶上有一块石头,面朝剑门关的方向,形状看起来就像盼望征夫远归的妇人。山下的军队来来往往久了,几乎每个军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于是望夫崖这地方就很有名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灼亮的光,“明日日落之前,我要你到那里去。”
第十六章
太阳在头顶缓慢的移动,我躺在草地中,眯起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
已经是下午了。
我瞥了眼忙碌着发信鸽的小伍,又看看不远处悠闲的吃着草的两匹马,把头扭回去,继续盯着天空发呆。
小伍却回过头来,呐呐的道,“昭将军,抱歉……”
我挥挥手,“不关你的事。”
平心静气的想来,莫炎的做法也无可厚非。如果不是让小伍这么监视着我,随时通报进展,他也不会放心让我单独行动。
策马急奔了大半夜加一个早晨,于午时提前赶到莫炎所说的望夫崖。
只是等了那么久,眼看就快到了日落时分,周围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让人不由怀疑起远方的战事到底怎么样了。
洛河高地的天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已经透出一丝暖意来。
赶夜路而疲惫的身体放松的躺在草丛中,人不由的有些昏昏欲睡。
眯起的眼睛渐渐的合拢,正半梦半醒间,平静的大地突然一阵震颤。那种有规律的,千万只马蹄同时踏在地面上引起的狂暴的震动——
我倏然张开眼,翻身一跃而起。来了!
紧贴在那块望夫石上面,大石的阴影完全遮住了我的身体。我微微的侧过身,往下面望去——
一望无垠的荒原上,无数的茅草在风中飒飒的响。擂鼓声沉闷不断的回荡在广袤大地上,比擂鼓声更为沉闷的马蹄声如狂风骤雨般的从天边响起,随之响起的交错喊杀声响彻天地,血红色的旗帜和青色的苍鹫旗帜混杂在一起,刺目的颜色在大地上组成凌乱的方块,无数的步兵在对方骑兵的马蹄践踏下倒在地上,数不尽的长枪高举穿刺,战马哀鸣着倒下,濒死的喊叫和杀红了眼的大吼混在一起,迎风送到几里外的地方,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屏息凝视,混战的阵型就仿佛牛皮糖似的扭住了双方势力,保持着僵持的形势,双方加起来过十万的大军在眼前疯狂的厮杀着,一时分不出胜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混战两方的兵马在拼斗的同时,似乎在朝着望夫崖的方向没有行迹的缓慢移动着。
正注意观看的时候,一道金色的光芒跳入眼帘。
青色的苍鹫帅旗之下,身处在中军队列的前端,那抹金色的身影看起来如此的扎眼。
莫炎驻马立在一个小土坡之上,谨慎的注视着眼前的局面,身边的亲兵忙碌奔走发布命令,力图打破这僵持的局势。
突然间,对方的号角吹动了几声,前方的狄支军队如劈开的浪涛般向两边散去,凶悍的气势瞬间压住两旁兀兰士兵的攻势,于此同时,从分开的狄支士兵中,一名执枪大将大吼着冲上来。看他的方向,竟然是直接向着莫炎所在的小山丘而去!
“孟敖!”身边的小伍惊呼一声,手紧紧的扒在石头上,神色紧张无比。
“好勇猛的一员大将。”我忍不住感叹道。
早就听说狄支人性格勇猛好斗,今天看了两军对阵的状况,果然悍不畏死。
相比于狄支军队来说,兀兰军虽然也是骁勇善战,但单兵的力量明显就差了一截。
不过片刻间,孟敖的坐骑已经冲到了小山坡两百步的地方。莫炎似乎吃了一惊,带马向后退了两步,抬手往下一挥。
霎时间,乱箭齐发。
说时迟,那时快,孟敖一个迅捷绝伦的翻身动作,整个人竟然躲在马腹之下!
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无数的箭矢射到战马身上。但孟敖的坐骑身上竟也披满了战甲,黑色锁子甲从马身直裹到马蹄,只露出两只眼睛,高速奔驰之中,两边的弓弩手一时射不倒那马匹。
眨眼之间,孟敖已经冲到眼前。他迅疾翻回马上,大吼一声,一枪竟然将两名阻拦的骑兵挑飞。
“当”的一声大响,莫炎拔刀,架住挑过来的长枪!
两军厮杀缓和下来,大部分的士卒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屏息注视着两边主将对阵。
我凝神看着,问身边的小伍,“依你平日的观察,你们大人有几成胜算?”
过了片刻,没听到回答,我瞥了小伍一眼,却看到他面色煞白。
“怎么了?”我有点吃惊。
小伍红着眼睛回道,“狄支蛮子出了名的骁勇,我们通常要两个人才能干掉他们一个,这个孟敖又是狄支国纳歇族的第一猛士。我们大人的武艺虽然算是高,但是……”
“哦,就是说莫炎单打独斗是打不过孟敖了。”我随口道。
小伍恨恨的道,“大人身为一国元帅,论的是运筹帷幄,又不是凭仗武力的蛮子!”
望着荒原上的局势,我漫不经心的道,“真不幸。看眼前情况,你们大人似乎就要输给凭仗武力的蛮子了。”
莫炎擅长的确实不是临阵对敌。两名主将缠斗在一起,旁边的弓箭手害怕误伤,也不敢动手。和孟敖对阵了不一会,他的情况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斩出一刀,用力拨开横扫的枪尾,两马交错的瞬间,莫炎突然抬起头,向我身处的方向盯了一眼。
下面的那段时间,他且战且退,两边士兵紧张的分开道路,簇拥着对战的两人,不知不觉的就从荒原中心地带退往望夫崖附近。
我心念微动,瞄向小伍怀里的擎日弓。
小伍似乎也察觉到莫炎的意图,脸上的颓丧表情一扫而空。他猛地站直了身体,把擎日弓塞到我手上,冲到马前从行囊里抽出一支擎日箭,又小跑着回来。
“昭将军!”他喘着气,兴奋的手脚都在发抖,“到了昭将军行动的时候了!”
我不吭声的接过那支箭。
一箭壶的擎日箭,却只给我一支,莫炎做事倒真是防备的很。
弯弓搭箭,藏身于望夫崖的巨石背后,瞄准鏖战中的人影,引而待发的时候,心念间倏的又是微微一动。
在我的脚下,无数士兵引颈注视着主将对阵。如此僵持的局面中,我清楚的知道,如果一方的主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亡,对士气将是怎样的打击。
主将战死,军心瓦解,士兵败逃,一溃千里的场面就在眼前!
左右这场战争胜败的关键,竟在这一念间——
手中的这支箭……射谁?!
小伍已经察觉出不对,从刚才一直在不停的叫我。声音从诧异,到惊疑,到警惕。
“昭将军,请快点。”“昭将军?”“昭将军,为什么还不动手!”
“闭嘴!”我冷冷的道。
箭尖指向的方位,两个人影一直缠斗不休,莫炎频频注视望夫崖的方向,动作显出他的焦躁。
你也有这一天么?
注视着那个焦躁的金色身影,左支右挡,已经快抵挡不住对方骁勇的攻势。
率军攻下易水都城的时刻,多么的意气风发!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的狼狈?
“早就提醒过了,你用我,当心后果。”我喃喃的道。
收起擎日弓,正要起身的时候,后腰突然一凉,有个冰冷的物体划破软甲,顶在腰间。
我也不回头,径自站直身体,“小伍,不要对我动手,我不想杀你。”
“易昭·岚,莫帅有密令!” 因为紧张,小伍的声音都变了。
我冷笑,“不听号令就让你杀我?”
“‘如吾于此战身亡,兹密令震林将军展云即率左军原路返回,戮尽易水城。
莫炎。’”
迈出的脚步僵在半空中。眼前猛然一阵晕眩。耳边回响的语句如轰轰雷鸣。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伍逼上一步,“昭将军,请遵莫帅号令。”
握紧手中的弓箭,我沉默了许久,“……遵令。”
木然走回去,单膝跪在大石旁,对着脚下征战正酣的大地,弯弓,搭箭,瞄准,凝神。
擎日箭如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一道笔直冷厉的光,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倏然插入孟敖咽喉。
战马于那个瞬间交错。
血光冲天而起。
孟敖的尸身还坐在马上,莫炎已经一刀斩下他的首级。
三军的欢呼声与惊呼声同时响起,十几万人的声鸣如震雷般,地面上的茅草簌簌抖动。
我垂下眼,望着手里的擎日弓。
小伍的佩刀还抵在我的腰上。
“莫帅吩咐,如果事态到了不得不说出密令的地步,就请昭将军自缚回营吧。”
啪的一声,一捆绳索丢在面前的地上。
我僵立半日,把绳索捡起来。
山下的荒原响起了兀兰军总攻的号角声。
第十七章
三月的洛河高地,夜风冷得刺骨。
得胜归来的军营中四处一片欢腾。
我坐在马上,小伍在前面牵着缰绳,在沿途士兵惊异的神色中摇摇晃晃的穿过营门,停在中军帐前。
下马的时候,被缚住的身体掌握不住平衡,狼狈的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小伍通报进帐,不久又走出来,挑开了帐帘,肃然道,“请昭将军进帐,莫帅在里面等候多时。”
两名卫兵走上来,一左一右的跟在背后,我深吸口气,大步走进去。
帐中烛火忽明忽暗。莫炎斜坐在议事桌前,手指撑着下巴,微微冷笑。
膝盖窝被身后的卫兵踢了一脚,我不由自主的单膝跪在地上。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昭将军独自谈谈。”
莫炎站起来,把‘昭将军’三个字的音咬的很重。
周围侍卫亲兵全部退下去,他的脚步停在我面前。
“怎么,我的靴子比我的脸还好看么?” 声音倒是平静的很。
我抬头,面无表情的望他。
对面视线放肆的打量着周身上下,他啧了一声,“昭将军,你这样子真狼狈。”
我淡淡的说,“对阵的时候,莫帅的样子更狼狈。”
莫炎听了居然大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笑声倏止,他浑不在意的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样子狼狈不要紧,只要胜了就好。”
他弯下身,又看了我几眼,厚茧粗糙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脸,叹了口气,“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回来。”
“所以连绳子都预先准备好了?”我侧头避过他的接触,冷冷回道。
手指的力量猛地一紧,头被迫仰起,对上他倏然转寒的视线。
“从擎日箭架在弓上开始,直到射在孟敖咽喉,间隔一刻时间。”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那一刻钟的时间,你在想什么?”
我抿紧了嘴不答。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回答我。”
我干脆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又叹了口气,他放和了语气,“那你告诉我,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睁开眼,慢慢的道,“我在想——当日易水城上那一箭,真可惜。”
莫炎勃然大怒,倏然站直身子,喝道,“来人!”
他在大帐里来回走了几步,猛地顿住,盯着我半日,冷冷的道,“把他拉下去,责二十军棍!”
计数的声音平板的响着,军棍落在脊背,每一下都是背过气似的疼痛。
似乎有几个人冲进中军帐里求情,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传入耳朵里,却听不清楚。
打到第十棍的时候,“莫帅令停止!”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喊道。
几个人过来把我扶起。我张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风镇羽的面孔。
我勉强抬头望去,他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霍平和展云两位将军。
是了,刚才喝令士兵停止的大嗓门,分明就是霍平的声音。
不过几日没见,他们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似的,居然会帮我求情?
被疼痛侵扰的大脑已经昏昏沉沉,再也想不了事情。
抬着担架被送回自己的行军床上,不久就有军医匆匆赶过来,替我涂抹上药。
天寒地冻,血迹凝固在衣服上,每动一下就牵连到受伤的皮肉,痛得钻心。军医满头大汗,费了许久功夫才把上衣褪下来,随即小心的开始在伤处敷药。
药膏清凉,敷到的地方,热辣辣的痛顿时消除了不少。我趴在床上,疲惫不堪的身体不久便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