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有人说他是个英雄,那么这人也必然是个冷血狂徒,是个疯子,而且简直不是人。
但世事的真象,世人又往往能够知道多少?
比起霍十三刀来说,方杀毕生只杀过五十九人,当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
但你若知道这五十九人的名字,你的感觉就会完全不同。
要命棒并不是胡乱地去要任何一个人的性命的。
若不是在江湖上负有盛名的高手,方杀根本就不去杀。
他并非因仁慈之念而不杀,而是因为不屏出手而不杀。
对不屑出手的人他看也不看一眼。所以直到现在为止他只发现七个人还是值得他动手的。
这七个人都是江湖上盛负重名的高手,现在却也跟五十九个死在他要命棒下的鬼魂差不多了。
方杀站在锦袍人的身后,一动不动。
现在锦袍人请他和对手一起去吃猪屎,他也一样会奉陪到底的。
如果在房子里的大床上,他的主人正在和女人翻云覆雨的时候,他也紧跟着。
他象一只忠心的猎豹,静静的在房外潜伏着。
无论任何人,甚至只一只狗接近这幢房子,都一定会捧着半边溃烂的脑袋去见阎王。
这时候,混浊的咳嗽又再传到观雪庭中。
锦袍人的鼻子仿佛一动。
有些人的鼻子一动,他的神态就会变得很可爱。
尤其是女人。
有些人的鼻子一动,他的神态就会变得很可笑。
尤其是傻子。
但有些人鼻子一动,他的神态却会变得很可怕。
尤其是眼前这个锦袍人。
他并不可爱,也不可笑,他只会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
方杀就站在他的背后。
他站立的姿势并不很端正,看来甚至很随便。
但他的神色,却比战场上等候决一死战的将士还更肃穆。
他的脸色简直就像是块石头。
一块又冰冷又坚硬的石头,就算你用凿子在上面重重敲一下,也未必会令到这块石头有任何的改变。
唯一能改变这张脸的人,就只有这个背负双手,静观窗外雪景的锦袍人。
锦袍人忽然说:“他来了。”
方杀却道:“他老了。”
锦袍人道:“你看见他?”
方杀道:“不是看见,是听见。
锦袍人道:“怎样听法?”
方杀道:“十六年前,我曾听过他的咳嗽声。”
锦袍人问道:“十六年后。又有何分别?”
方杀道:“他的咳嗽声老了。”
他的说话别人听来也许会不太明白,但锦袍人却很明白。
锦袍人沉默片刻,道:“他的人虽老,但宝刀未老。”
方杀道:“但愿如此。”
锦袍人目中忽然露出一丝淡淡笑意:“他若又老又颓,根本就不屑你出手。”
方杀并不否认。
他道:“我喜欢刺激,喜欢冒险,杀一个庸手不但不刺激,简直是活受罪。”
锦袍人道:“专杀庸手的人,只不过是屠户。”
方杀道:“我不是。”
锦袍人的目光仍注视远方的白雪:“你的确不是,否则你也不配站在这里。”
方杀的脸上突然露出感激之色:“我明白。”
锦袍人道:“能了解我的人并不多,就正如能了解你的人也绝少一样。”
方杀再重复那三个字:“我明白。”
锦袍人淡淡道:“你有信心杀他?”
方杀道:“七分。”
锦袍人很满意。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方杀的脸上,然后缓缓的道:“昔年你与九翅飞鹏卜一劫之战,你有没有忘记?”
方杀道:“没有忘记。”
锦袍人道:“决战之前,你自信有几分把握?”
方杀道:“一分。”
锦袍人道:“那一战你本是九死一生的。”
方杀道:“不错。”
锦袍人道:“但结果如何?”
方杀道:“卜一劫的九翅大鹏神掌还未发出,就已死在要命棒下。”
锦袍人道:“你可知那一战的胜负关键?”
方杀道:“骄兵必败。”
那个锦袍人点头,道:“卜一劫自信有绝对把握可以制你于死命,所以,他现在已变成一堆枯骨。”
方杀闭口,他知道主人还有话会说下去。他没有料错。
锦袍人又淡淡的接道:“别轻视自己对手,别把自信变成骄傲,否则敌人就有机会把你的脸孔一脚一脚的踏碎。”
方杀道:“我不想。”
给敌人一脚一脚的踏碎脸孔,这种滋味当然没有人会愿意尝试。
方杀虽然喜欢冒险,喜欢刺激,但他毕竟还是个人。
也许他并不怕死,但不怕死并不等于想死。
同样地,想死的人也未必就是不怕死,也许他们更怕死,所以索性以死来逃避死亡与失败的威胁。
这并非“怪论”。
绝对不是。
这时候,混浊的咳嗽声已第三次传到观雪庭……
(二)
咳嗽声是从一匹青骡上的人所发出的。这人两鬓已灰白,脸色也很苍白的,就算他不咳嗽,也会给人一种满脸病容的感觉。
他着一袭笨重、残旧的棉袍。
他的腰变得像个驼子,虽然骡子还是精神奕奕,但坐在骡背上的他反而好像吃力万分。
他的年纪虽不太老,也不年轻,而且看来又像个痨病鬼。
他似乎应该找个大夫。
但他没有找大夫,却去找酒保。
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了十斤雪城一品香。
酒保的眼睛像猫鹰似的,在他身上刮来刮去。
满脸病容的人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十斤装的一坛酒要多少钱?”
酒保脸容一宽,勉强笑道:“每斤白银三两,十斤就是三十两。”
三两银子一斤酒,无论怎样,也不算便宜。但这酒确是佳酿,就算三百两银子一斤也有人舍得喝。
满脸病容的人沉吟半响,道:“不贵,不贵!”
酒保道:“再迟一个月,这种酒就要卖贵一倍,现在喝它,当真上算得很?”
雪城一品香的销量越来越大,酒窖里的货也就渐渐供不应求,在这种情况之下,“调整售价”绝对是“明智之举”。
满脸病容的人伸手把一坛酒接过,拍开泥封,大大的喝了一口。
“不错,真还不错。”
他再喝一口,道:“这种酒就算卖三百两银子一斤也不算贵。”
酒保听得有点呆了。
但他随即省悟起,这人根本还未付酒钱。
他正待开声,满脸病容的人却道:“我没有钱,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酒保的眼睛立刻瞪大,他的表情也变得像只被气疯了的恶狗。
“你竟敢消遣祖宗爷爷?”
“岂敢。”
酒保的气焰更盛:“快付酒钱,否则老板怪罪下来,这可乖乖不得了。”
满脸病容的人道:“我虽然没有钱,但却可以挂账。“挂账?”酒保啐了一口,怒道:“挂谁的帐?”
满俭病容的人淡淡道:“挂在秦大官人的帐上,这笔帐他绝不会推卸的。”
听见了秦大官人这四个字,酒保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他的喉头仿佛打了个结,半晌才进出了几个字:“你是秦大官人的朋友?”
满脸病容的人摇头道:“不是。”
酒保的脸色更苍白:“阁下是秦大官人的……亲戚?”
满脸病容的人又摇头道:“他没有这种穷亲戚。”
酒保的神态又变了。
这一次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非亲非故、请问阁下凭那一点要秦大官人替你付酒帐?”
满脸病容的人慢慢的喝了一大口酒,道:“我是来杀他的。”
虽然这人满脸病容,虽然他一点凶恶的样子也没有,但酒保的气焰忽然就像是遇上了一桶冰水般,刹那间被淋熄得一干二净。
秦大官人是什么人,他虽然不大清楚,但他早已听人说过,这个外表看来是个员外巨富的中年人,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整天跟随在他左右,手中老是提着一根铁棒的人,实在是个杀人如麻的第一流杀手。
这个酒保也曾练过几年武功。
但他的武功,只配去打孩子的屁股,根本就无法与这些江湖高手的任何一根指头相比。所以,他忽然就像猴子碰见虎似的,霍声躲得老远,足足半天不敢露脸。
雪城一品香不能算是太烈的酒。
但无论是谁一口气喝完这种酒,而又能保持着相当的清醒,那么他的酒量已足以令人为之侧目。
这个满脸病容的人喝完十斤雪城一品香之后、没有醉。
他不但没有醉,而且脸色反而好了一点。
他的眸子很明亮,很清醒。
他并非存心到此地买醉,也并非故意来自寻死路,。电子书他的的确确是为了杀人而来的。
他的腰间有刀。
这把刀并不好看。
不好看就是难看,这是一把很难看的刀。
刃柄锈迹斑斑,刀鞘更是残旧得有如乞丐背上的包袱。
他能杀人吗?
这把刀是什么刀?
观雪庭中,锦袍人瞧着方杀。
气氛是沉实的,有如一道千斤巨闸压在这厅院之内。
锦袍人突然道:“刚才我的说话,你都已明白?”
方杀道:“我明白”。
锦袍人道:“你现在还有多少分把握,可以击败对手?”
方杀连想都不想就回答:“七分。”
他没有因主人的一番说话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他仍然还有七分的把握,可以击败对手。
锦袍人的目光闪动,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好!”
方杀毕竟还是方杀。
他的意志坚强,绝不会受别人的说话而动摇。
但是这一点,就已值得锦袍人说出一个“好”字。
方杀的确有七分握。
而且,他并没有轻视对手,更没有“未胜先骄”的毛病。
“未胜先骄”这种毛病可不小,这四个字是足以击倒世同上任何一个坚强的强人。
方杀出去了。
当他离开了观雪庭的时候,锦袍人又再回到案前坐下,目光凝注在那份宗卷之上。
他突然喃喃道:“齐清流若留不住郎如铁,方杀就有险……”
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口茶。
茶很浓,但已冰冷如雪。
今天的天气甚冷。
冷得要命。
温暖的天气,要等到何日才再降临人间呢?
常言有道:“酒乃穿肠毒药!”
但此刻看来,酒非但不是毒药,而且还变成了治病的良方。
满脸病容的人又再喝第二坛酒。
这一坛酒也足足装满十斤,他也和先前一样,轻轻松松的就把它全部灌进肠胃里。
喝了二十斤酒之后,他整个人变了。
他的目光本来毫不明亮,呆滞而深沉,他的脸色苍白,几乎完全没有血色。
但现在。他的目光比刀还更锋利,他的脸色也变得红红润润,简直就是红光满面。
他的背不再佝偻,他的手也更稳定。
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连咳嗽声也已停止。
当他喝第二坛酒的时候,方杀已站在他的面前不足十尺。
“好酒量。”方杀盯着他的脸。
“酒能医病,尤其是风湿。”
“你患的是风湿?”
“不是风湿,但却比风湿更风湿。”
方杀的目光更冷:“何谓‘比风湿更风湿’?这种词句我不懂。”
“你不必懂。”
“也许的确不必懂。”方杀缓缓道:“我只需知道两件事便已足够。”
“请说。”
方杀道:“第一件事,就是昔年大战点苍山的霍十三刀,正站在我的对面。”
“第二件事呢?”
方杀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宇韵说道:“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除此之外,已别无选择?”
“有!”方杀冷冷说道:“除非你把自己的双手都砍了下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可以”那人淡淡道:“但霍某也有一个条件,除非你先把自己阉掉。”
这两人就像是两根针。
两根针都同样尖锐,同样要命。
现在针锋已相对,原本暖烘烘的雪梅楼忽然冷了。
冷得要命。
这个骑骡而来,喝了二十斤雪城一晶香的人,竟然就是霍十三刀。
一日之内,连杀点芒派道士一百三十九人的霍十三刀!
(三)
霍十三刀并没有十三把刀,他只有一把。
从他十三岁开始练刀,一直到现在,他都只有一把刀,而且都是那一把。
这把刀已陪伴了他大半生。
他是刀客。
无论你认为他是个冷血狂徒也好,疯子也好,他是个刀客。
一个痴于刀的刀客,本来就是无情的人。
霍十三刀的师父没有看错人。
他是一个练刀好材料。
但他的师父在九泉之下,又是否知道霍十三刀曾在十三年前血洗点苍山呢?
如果他的师父知道,又会怎样?
如果“锈迹”就是兵器年老的象征,那么霍十三刀的刀确已老了。
刀在鞘内,刀柄已锈迹斑斑。
刀出鞘后,刀锋上的锈迹也和刀柄的情况不遑多让。
霍十三刀已亮刀。刀锋没有灿烂夺目的光华,只有锈迹。
方杀的眼色没有变,他的眼珠子仿佛已变成了两出死气沉沉的石球。
他忽然道:“这把刀不好。”
霍十三刀道:“有什么不好?”
方杀道:“这把刀已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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