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一笑,是了。这位将军是从先太爷起就已位至将军,不止在先太爷手里立下汗马功劳,到了六爷手里,更是南征北战。六爷能如此年轻就掌控西南,鲜于醇与另一位大将陈何年功不可没。其军下,治军严明而不苛刻,生性豪爽而不粗砺,为人谨慎而不拘小节。六爷能收得此人,大业便已成了一半。
六爷见到他们显然也很是欣悦,笑着道:“快进来吧,鲜于将军是武将出身,自是不畏严寒,宣先生定是快吃不消吧?”
宣霁呵呵笑道:“是啊,这天冻得不行,也只有鲜于将军能如此轻装一骑,非但不见丝毫冷意,一趟马下来近乎要出汗了呢。”
鲜于醇一听此话哈哈一笑,“我是个武夫出身,自比不得宣先生娇贵,这凌州的天气比起当年在北地戍边的天候来可是差远了。瞧我皮厚肉粗的,这南地的小小冬天又岂能奈我何?”
此话说得大伙都笑了。
“鲜于将军是个茶痴,正好,我这里可有个精于茶艺的人。”六爷转头看向我,“平澜,去沏壶热茶来。”
“是。”我微笑领命而去。
待沏上茶来,我还未将茶放上鲜于醇的案桌,就见他空里嗅了几口。
“啊,好浓的鲜花香。冬日里喝花茶么?”他皱皱眉,显然觉得一个大男人喝花茶不大像样。可这并非花茶。
我在一边笑禀:“启禀将军,这是平江岩茶,并非花茶。夏日才最宜花茶,平澜断不会这般没见识。”
“是平江岩茶?!”他吃惊,近乎小心翼翼地看着茶碗。
我抿唇轻笑,“是。正是大红袍。”
“是了,是了,平江岩茶虽未经窨花,茶汤却有浓郁的鲜花香。”他点点头,端起茶,缓缓啜了口,闭着眼回味,“啊!绝品!甘馨可口,回味无穷。兼有红茶的甘醇与绿茶的清香,香久益精,味久益醇。难得你还知道用的小壶小杯……你这小丫头倒真是伶俐!”
“将军过奖。”
此时宣霁在旁插话,“将军可莫小看这位姑娘,她可是水先生的弟子呢!”
“水睿?难怪,难怪了。”鲜于醇低头看看茶碗,连声称赞。
平江岩茶条形壮结、匀整,色泽绿褐鲜润,冲泡后茶汤呈深橙黄色,清澈艳丽,叶底软亮,叶缘朱红,叶心淡绿带黄,本是极为好看。看来鲜于将军真是个茶痴了。
几人瞅着鲜于醇又说笑一阵,就转入正题。他们三人俱是六爷重臣,断不会只为小事而来。
果然,谌鹊先开口,“六爷,听说神都那边有意封六爷为晋岑王。”神都那边指的自然是王上,而谌鹊如此称呼,显然已早不把王上放在眼里。我轻轻一笑,所谓谋士的傲气,谌鹊也并不是没有弱点。
不过他说的话倒是有些意思,封六爷为晋岑王,其意很明白。岑州是豫王的核心,就像神都之于王上。这招,不可谓不高明。将岑州封给六爷,等于扔出了烫手的山芋,看来那个叫常望月的还有些门道。
六爷眼一眯,“平澜,你将早上那两件函文说一遍。”
“是。”我口吻平静,转身他们三人,“王上在河州剑峰暗中调兵,并召回了郦阳张贲。”
很简单的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里头却有着让人耐人寻味的东西。三人都闭上了口,谌鹊沉吟了会,“六爷,如果将三件事连起来看倒是可成一体,只是,王上是有意,却并未下旨,显然这是后续地安排,那之前,他想做什么?”
说得好!果然不愧是一代名流!
宣霁在一旁喝了口茶,“各边似乎都没什么动静,王上这是想来暗的?”
六爷微闭着眼笑了笑,“王上那点子伎俩我还不放在心上,倒是封晋岑王这事得好好合计合计。”
我听着心中一动,这事说不定是险也是机。
谌鹊一听此话面上一宽,显然早已有主意了。宣霁与鲜于醇都在那里沉思,两方斟酌都觉有些棘手。
六爷那双狭长的凤目看了看众人,忽然朝我瞥来,“平澜你说说。”
我惊诧,这在私下里我也经常说些想法,可却从不曾在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六爷的意思是让我正式入他幕僚?我看了眼在座的三人,他们俱是吃惊地看着我,其惊诧程度不亚于看到怪物。而谌鹊的眼神更为锐利,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这一次,我已走上了一条只能进不能退的路。暗中紧了紧手,我很沉稳地开口,甚至唇角都沾了丝笑意,“奴婢以为这正是六爷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扫平东南的机会。”
此话一出,我听到了两声抽气的声音。宣霁与鲜于醇都朝我看来,其惊更甚刚才。
六爷微笑不变,“继续说。”
“六爷兵重西南,而豫王位据东北,势盛东南,王上封六爷为晋岑王,正好有了这个王令兵出东南,消灭豫王在东南的势力。”
“那,敢问姑娘,王上如果乘机派兵南下呢?”鲜于醇的声音正经起来,我心中暗赞一声,略欠了欠身,“回将军的话,六爷打的是东南,于豫王并无直接冲突……”
宣霁拊了下掌,接过我的话,“不错!豫王不但不会与六爷交锋,还会在旁虎视眈眈,等着王上南下。王上必不敢轻举妄动,不但不会南下,反而会应六爷的兵出东南,进兵豫王。姑娘好周全的谋略!”
我低头一笑,“宣先生实在过奖。”身侧谌鹊的目光何止阴厉,真是有些可怕了。若是可以,他不定现在就会杀了我吧。
“你小小年纪又在这儿妄论什么,下去吧。”六爷淡淡地说着,但我听出他对于我的提议很为中意。
“是,奴婢逾越了。”我温顺地答道,然后退出书房。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已在六爷的外务上站住了脚根,不能说我的战略有多出色,但看六爷与谌鹊宣霁的神色,我的话已一掷定乾坤。
走出书房,我在园外看见了修月。
“修月?”我上前。
修月朝我上下一看,“到我园子里说说话吧,你现在也正空着。”
这定是有话要和我说了。“好。”
我跟着她默默地走到了藏秋园。园内下人都安分地走得远远的,内园里,雪还未扫,我俩踏步其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四行。忽然想起在蒙乾镇,冬日落雪后,我们一样在书斋后的空地上玩雪,我虽怕冷,但对玩雪却是甚为喜欢,即使玩一场后总是伤风一阵,也会挨师傅的骂。那段毫无心机的日子呀……我呼出一口气,现在已再无这个心性了……
修月停下步子,“平澜,我不想绕弯子,直接跟你说,拘缘的事儿你别再插手了。”
我别开眼,她的话在我意料之中。
“昨晚上燕巧虞靖都和我说了,那事真的只是看不过受宠的眼红么?”她看住我,一字一句,“你明白,那是警告。”
我低头不语,是,修月的话句句在理,但……
“平澜,你真是太死心眼了。这个宅门里能保住自己已是不易,你却还要自己招惹麻烦。你可知道你再插手下去会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我抬头朝她轻笑,“修月,那你今日为什么找我谈?如果你也真的那么放得下手,你又为什么要劝我?我现在是众矢之的,你找我又是何等的引人注目?”
她一时语塞,看了我半晌,终于长叹一声,“平澜,你我都是认定一事便会做它到底的人。可是,你有太多太过在乎的东西,牵绊太多,纵使有些事你做了,也会黯自神伤,到头来最苦的还是自己。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有时候,你该为自己想想,而不是为别人。”她说到这儿,忽然扣住我的双肩,“还有,有些人真的那么值得你去舍命相救吗?”
我忽然不敢再继续听她说下去,“修月,我还有事……”
她抓住我,“听我说完。拘缘,她真的那么无助么?”她忽然一笑,“或许真的有三分无助,可却展现了十二分在你面前。你是六爷身边的人,她很清楚有些不能说出口的话该由谁去说到。”
我屏住呼吸,心里一缩。想逃,修月却锁住我的眼睛,“你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我惨然一笑,“修月,你说的句句都对,可是,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就可以见死不救呢?”我反握住她的手,“修月,离我远远的,就算宅子里的人会放过我,六爷身边的人也不会放过我。我早已是签了死契的人了,也不在乎这些锦上添花。”
“你……”
“好了,我走了。你快回房吧。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同窗吧,除非到了我有能力控制一切为止,否则都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抽回手,然后走出藏秋园。
雪停了,天依旧阴霾,阴云密密地堆积在苍穹。这年凌州的冬天,无风,亦凛冽。
第 16 章
已是二十八了,今年是小年,没有年三十,为了就到的除夕,整个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军务政要已在二十五日之前解决整理妥当,而各州县也无特别紧要的事情,于是我这儿的正经活儿倒反是空下来了。
中午,就只剩下我和燕巧才有时间吃饭,虞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午饭也经常是塞一个包子在嘴里,边嚼边看帐目就这么过了。
“啧!没了虞靖,饭色就差了整整几个档次。”燕巧边吃边挑剔。
我夹起一口菜佐着饭吃着,没有吭声。这几日,几乎将我心力榨干。
燕巧看看我,“你这几晚怎么过的?”
“睡觉。”我头也没抬。
“没见你和我们一起去过修月的地方,朴园的东西也没动过,你到底睡哪?”
“张烟、秋航都可以。”
“可你一个地方也没去过吧?”燕巧盯住我。
我朝她看一眼,笑道:“书房总是个地方吧。”
燕巧泄气,“不是在早四日前就该结了吗?怎么还有那么多事?”
“总还有许多事是不分过不过年的。”我语气清淡,并不想多说。
“那朴园那边你打算怎么办?那几床被褥差不多也要烂了。”
我眼一沉,冷笑,“那就让它烂着吧。”
燕巧看着我忽然不说话了,我心里微涩,可是这种黑暗我并不想让她沾染。匆匆吃完饭,我又回到书房。六爷去了凌州郊外,整个书房一时有些静。我环顾四周,窗明几净,六爷是个爱干净的人,手下的丫鬟小厮也都调教得明明白白。同样,他对手下人也要求做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朴园那几床被褥算什么,这些小事根本不用燕巧来操心的。
从窗台望出去,远远地看见家丁丫鬟来来往往,过年的喜气散布四周,浓烈地燃烧开来。六爷对下人的要求自是严厉,但仍是有零零落落的炮仗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是除夕了,虽不合规矩,但热闹欢喜之余也不那么计较。
还在蒙乾镇的时候,也是这般吧。我、张烟、虞靖向来没个约束,放起炮仗来也不输于别家的小子。而修月与秋航是十分安分的人,连看也不看。燕巧喜欢看却不敢放。拘缘是早早被父母拴在家中。不过,晚上都会结伴到师傅的书斋里跟师傅一起。
或许因为是除夕,所以师傅这天晚上都会喝点酒,微醺的他总让人觉得有丝悲哀缠绕在其眉间。有一次,我和虞靖还偷偷看见他拿着一块通体澄黄的玉佩反复思量。那时候不懂,还曾偷出来玩过,现在想来,师傅这一生必定也有许多痛苦与无奈吧。
现在想起他那日的绝情来,也明白了他自有他的隐衷,只是我们都不能知道。
除夕了,云散,雪止,多风。凌州的雪很轻,风轻轻一卷,即满天飘零,“千树万树梨花开”原来不止北地才有。喜庆的气息很浓,大伙都乐呵呵地忙着。
但我忽然发觉,府里有一批人很平静,一种预先安排过的镇定。那是侍卫。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六爷在安排着什么,但我却看不出端倪。
算了,我还有我的事,六爷既然有所决断,想也布置妥当了。我在书房院外拐了个弯,前面即是帐房,虞靖正在那里忙活。
我敲门进去,“虞靖,怎么还在忙?”
“啊,平澜哪,你去帮帮燕巧吧,她被叫去替补各种杂役,上午已不不知吐了多少苦水。”虞靖整张脸都埋在帐册里,头也没顾得上抬。
我略一迟疑,“好。今晚有空你过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
虞靖抬头,“什么事?”
“现在你先忙吧。”我不再打扰,转身往回走。燕巧那么懒散,必不堪被这么叫来叫去地打杂。如果由我叫她去书房帮忙倒还可救她一救。
和燕巧在小园子里聊了半天的话,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晚间。冬日的天总是暗得快。
六爷一落座,仆人便如流水般地进出‘景斜园’,一道道菜色花样繁复,让人眼花缭乱。
先是丽人献茗,上的是首山毛峰。再来便是开胃菜,乾果四品:奶白杏仁、柿霜软糖、酥炸腰果、糖炒花生。蜜饯四品:蜜饯鸭梨、蜜饯小枣、蜜饯荔枝、蜜饯哈蜜杏。饽饽四品:鞭蓉糕、豆沙糕、椰子盏、鸳鸯卷。酱菜四品:麻辣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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