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算定,他再抬头仔细观察面前对弈二人。布衣青年相貌儒雅,一脸平静,淡定如僧,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微笑,而白衣青年则棱角分明,英气勃勃,气势如山,一副热切模样。
“罢了,罢了,这一局算我输。”白衣青年忽地拍掌大笑,朝拓拔宏摇头笑道:“输了便是输了,找谁也挽不回败局。师父说得对,我这人太着眼于大局,不知小节,难免考虑不周,输给师弟你也是心服口服。”口中说着服气的话,手上却已从桌边拾起一小册,执笔勾画,一丝不苟,分明是刚才对弈的棋局。
拓拔宏一边心折于白衣青年的气度,一边偷偷打量对面面容清瘦,弱不禁风的灰衣少年。根据他观察,白衣青年的棋招并无错败,先前步步得意,但不知为何,后面竟越下越险,到最后竟疑阵遍布,寸步难行。究其综,原是对手太过高明,布局广阔,步步连环,处处先手,使己方不由自主跟随其变化,一招一式早在其掌握中。
布衣青年并不自傲,似是没有听到任何赞扬一般,神情自若地收拾棋局,一颗颗将棋子放入面前棋盘。待白衣青年记完,他又展手,示意再来。白衣青年也不拒绝,大笑着放下小册继续厮杀。
第十七回
十七
不知不觉,两人又下了三局,黑子三胜,每次均胜出六目。白衣青年开始还只摇头微笑,不以为然,且不住地与拓拔宏闲聊,到后来面色愈见沉重,额角隐有细汗渗出。待下完第四局,天色已暮,白衣青年仍以六目之差败北。
白衣青年嘴角泛起苦笑,一言不发地将棋局誊抄完毕,摊手摇头道:“你我棋力相差悬殊,我不与你下了,否则今晚一宿不睡也参不透这几局。”罢了又起身懈气道:“师弟性子也太耿直了,哪有你这般让棋的,每回都不偏不倚让我输上半目,我若瞧不出才怪,好歹也让我赢上一两回,也不致如此失落。”
布衣青年将棋子一颗颗收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赢?也罢,这回想赢几目?”此言一出,连一旁的拓拔宏都苦笑不得,同时惴惴不安地偷眼去瞧那白衣青年,生怕他气极发怒。谁知他不怒反笑,呵呵笑着蹲下身子帮他收拾棋局,嘴里嘟嘟囔囔道:“臭脾气,一点弯都不会拐。”
罢了,两人卷着棋盘就要走,拓拔宏目送二人步出茅亭,方才忆起今日此行目的,心中一急,忙跟着起身,追到他二人面前,将前行之路拦住。白衣青年剑眉一扬,眼中射出寒光直视拓拔宏,竟然翻脸不认人。“怎么,这位小哥还有指教?”语气疏远冷冽,一反方才的笑容可亲,竟似换了一个人。
拓拔宏只觉脚底寒气嗖嗖上窜,四肢寒冷如冰,背脊发凉,硬起头皮道:“在下奉我家主子之命,特来请余神医到苍松县城一趟,我家小姐害了怪病,昏迷不醒,全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还望余神医妙手回春,救治我家小姐。”
白衣青年闻言语气稍缓,扭头瞧了眼仍端坐溪边的老叟,皱皱眉头,为难道:“不是师父不救人,只是师门早有规定,一天只救三人。今日晨起,师父已为缘溪村的王樵夫接了骨,帮瞎眼的李家婆婆治了眼,又给镇上的程员外开了颅。今日名额已满,小哥还是等到明日再来吧。”
临走前拓拔宏曾再三向庄翼保证请回余清绵,因而怎么也不肯放弃,急道:“苍松县城距此地五十里有余,我家小姐昏迷在床,人事不醒,还不知会有什么危险。就算等到明日,若病人又满额,那我家小姐不是没活路了吗?在下斗胆请神医移驾苍松城,待明日再诊病,我家公子定盛情款待。”
白衣青年还欲再说,他身后一直默默无语的布衣青年忽地开口,“好!”说罢,人已朝溪边垂钓老叟走去。拓拔宏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喜过望,紧紧跟随其后。白衣青年抹抹鼻子,撇嘴苦笑,嘴里小声嘀咕了几句,只是隔得远了,拓拔宏听不真切。
余清绵虽高傲冷漠,却对这弟子不错。只见他小声说了几句,余清绵就有了反应,眉目微动,终于睁开眼来,手掐胡须沉吟半晌,就开始收拾钓秆。一直等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敢上前的拓拔宏赶紧奔过来,殷勤地帮着提桶。而两个年青人则一左一右,微笑地望着他们,并不帮忙。
几人迅速上了回苍松的马车,余清绵一直垂首闭目,像是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似的。布衣青年自从上车以后就不再说话,淡言寡语,拓拔宏虽有心与之结交却无从下手。倒是那善变的白衣青年复又一副亲切热络的态度,让拓拔宏心中只觉诡异。
上了车,恭敬询问这二人姓名,方知这二人皆是余清绵的入室弟子,两人均出身于郑国杏林世家,因久慕漠北神医之名而拜师学医,至今已逾十年。白衣青年姓余名冲,年略长,又早入师门半年,故为师兄。布衣青年姓陆名之,自幼体弱多病,名为学医,实为求医。他性子冷淡,寡言少语,但余神医却认为他成熟稳重,竟更欣赏,故常对他有求必应。
拓拔宏听出余冲语中的淡淡不满,自觉颇有收获,心中甚是欢喜。更是下定了巴结陆之的决心,一路上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唯恐怠慢。陆之并不拒绝他的好意,有礼就收,但也没有回应,态度不能不热,让拓拔宏很没有成就感。而那余冲,就有意无意地盯着两人古怪的笑,收了拓拔宏的礼当着他的面就打开,又笑嘻嘻地向陆之讨要比对,只把拓拔宏尴尬得恨不得自己立刻在车里消失才好。
好不容易一行人终于到了客栈,已是子夜时分。余清绵也不客气,挑了间最大的房间大摇大摆地住进去,完全不问病人的情况。余冲和陆之也学着他们师父,住在余清绵两翼的上房。待一切安顿好,拓拔宏才长长吁了口气,抹把汗到庄翼那边复命。
这厢流云屋内,清香袅袅,烛影摇摇。铁青脸色的流云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年前大兴城再见时脸颊尚丰盈如玉,如今却削瘦不堪,尖尖的下巴微微上扬,原本柔和的弧度竟有了些许尖锐,若不是他,她应该活得很开心吧。庄翼沉默的脸上愈发悲楚。
自今晨突然晕倒,庄翼已先后找了十多个大夫,直把整个苍松城翻了个遍,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更不敢开药救人了。后来听店里伙计说起漠北神医半年前迁居至清水镇,沿磐溪筑屋而居,这才急忙派拓拔宏前去请人。
余清绵此人他早有耳闻,年青时曾是郑国一代豪侠,后来不知何故突然从医,十年后竟创出“漠北神医”的名号。他一声活人无数,但渐渐的,老头子脾气越来越怪,不易相与,不仅不肯轻易救人,还常常对前来求医的人大打出手。他祖传十三路流星剑甚是厉害,鲜有对手,旁人也不敢多言。渐渐的,除非万不得已,人们一般不会去招惹这位怪老头。直到后来他破例收了两名弟子,性子才稍稍好转,便有了一日活三人之说。
庄翼握住流云双手,目不斜视地听完拓拔宏的报告,沉吟几分,沉声吩咐道:“只能如此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我明日再自己拜访。你先下去吧。”也不抬头多看拓拔宏一眼,伸手抚过流云光洁的额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情意。
今晨她突然晕倒,还道是她故意为之好拖延时间,可一探脉搏,才知真出了问题。那脉象时而细若游丝,时而急如震雷,毫无规律,即使他不懂医术也知情况不妙。可问遍了所有大夫,却没有一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忆及流云这一年来所受重重伤害,皆由他所起,如今重病昏迷,十之八九也是伤后隐疾,一念至此,庄翼心如刀割,满是痛心自责。
不眠不休地陪了整宿,天亮时靠在床边眯了一会儿眼。听到门外有节奏的脚步声,他浑身一阵,突然醒来,原是拓拔宏推门而入。他手上端着托盘,里面是碗熬得粘稠的小米粥和几样精美糕点,想是刚出锅,还冒着热气。
看到庄翼脸上的憔悴之色,拓拔宏有点担心,关心地劝慰道:“公子,你守了一整天,先吃点东西休息下吧。有余神医在,小姐不会出事的。”
庄翼轻轻叹口气,帮流云掖好被子,并不接下拓拔宏手中的食物,反而问道:“余神医可起来了?”
“正洗漱着,待吃了早饭就过来。”
“那我过去看看。”庄翼整整衣衫,踱到盆架边用冷水泼醒了脸,理好头发,缓缓出门。
第十八回
十八
易容改装的余生和陆子澹在余清绵房里共进早餐,庄翼进屋时,桌上已剩无几。余生从怀里掏出一条描着兰草花纹的丝巾慢条斯理地擦手。庄翼心中一动,再仔细打量余清绵和陆子澹,余清绵确如传言中鹤发童颜,气质超然,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而改装后的陆子澹仍清瘦俊秀,淡定沉静,庄翼一眼瞧见就觉得十分眼熟。
昔日在大兴城,虽然从未与陆子澹正式见面,但暗地里打探过不少消息,也隐在暗处偷偷观察过他,如今一见,脑中马上出现陆子澹的影子,心里忽地紧张起来。直到看清了他直立挺拔的腰杆,才少了些疑虑。陆子澹的病情一向对外保密,就是瑞王府的下人也只道他身犯残疾,因而庄翼也一心认为他双腿已残,也因而对流云的选择更为不解。
拓拔宏见庄翼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子澹,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实在是少有的失态,心中疑虑顿生。手抚喉咙处重重咳了几声,庄翼才如梦初醒,急忙见礼。余清绵并不理会,余生似笑非笑地点头,陆子澹则一脸泰然。
余清绵吃得不多,喝了半碗白粥就起身,朝拓拔宏道:“且领我去看病人。”
拓拔宏不敢怠慢,慌忙转身引路,庄翼亦准备跟去。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些奇怪,余清绵去诊病,这两名弟子却不随行,反而自顾自乐。余生擦净了手,又着人斟上热茶,啧舌嗒嘴,细细品尝,悠闲自得像是在自家一般。陆子澹也从怀中掏出一白色瓷瓶,从中倒出一颗玉色小丸,浸入茶汤中,顿时满室生香。
庄翼忍不住停下脚步,复又回转进屋。这两人实在有些不寻常,举止风度完全不似平常百姓。要知道,一个人的出身教养,最易从吃饭喝茶时看出,这二人着筷饮茶不紧不慢,姿态优雅大方,就是最挑剔的人也无法从中找出任何毛病,显然出身非富即贵。可无论是郑、吴,亦或是卫国,皆以士为尊,身份显贵者无不以出仕参政为荣,绝少学医。
心中疑虑一生,脸上却更见恳切真诚,于是嘘寒问暖,只想着旁敲侧击从中找出些线索来。可面前这二人却像糊了层油纸,水泼不进。那同样恳切真诚的余生如同只狐狸,笑容盈盈,言语殷殷,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一旁的陆子澹就更过分,连话都懒得回,微闭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三人在房间里打了许久太极,庄翼终无所获,拓拔宏适时敲门而进,说是余清绵已经诊出了结果。庄翼马上放下这边,急急地朝流云那屋冲去。
余清绵说流云身体虚寒,隐疾突发,需要静养,硬是把庄翼给赶了出来。庄翼心中虽不愿,但心挂流云病情,无奈只能应允。开完方子,余清绵便要走。庄翼见流云尚未醒转,仍不放心,苦求再三,才把他留下。余生和陆子澹这两个冒牌弟子也理所当然地继续住在客栈,当然,他们也非无所适事。余清绵开的那张龙飞凤舞的狂草还偏偏只有余生能看得懂,三下五除二就送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找出合适的药材,仔细称好重,分了份,然后扔给陆子澹。随后,陆子澹就用旁人闻所未闻的奇怪刀具、器皿将那些药材一一碾碎成粉,再在房里捣腾了许久,终于制成几颗龙眼大小的药丸。
“这包里的药材马上拿去煎,三碗熬成一碗,早晚和黄酒服下。这药碗每晚服用一颗,七日后,再送去磐溪复诊。若无大碍,只需开些补血益气的药物补补身子。只是小姐身子尚虚,要注意多休息,且不可多余操劳。可适当出门走走,以便舒活筋骨。”余生侃侃而谈,仿佛方才去诊病的不是余清绵而是他一样。
拓拔宏一边唯唯喏喏地应着,一边悄悄回头去瞧余清绵,见他并无异意,这才迟疑地接过余生手里的东西,转身吩咐下人去煎药。
庄翼则面呈感激地不住向他三人致谢,余生也亲切地与之攀谈。一会儿,天上地下,山川地理,竟是无所不聊。庄翼有心寻陆子澹开口,可余生偏偏缠着他不放,从当今天下的局势,谈到各国风俗各地民生,最后是何地女子最美,天下几大名伎等等。纠缠间,陆子澹朝他微微一笑,已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好不容易将余生送走,庄翼忙把拓拔宏叫回房间,四听无声,这才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