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老板记了下来。
南京路上的沈君初像条逆流而上的鱼,没有出租车,黄包车也难觅,不是隔得太远就是车上有人。以后还是自己买部车好了,福特牌的不知道怎样,听说是耗油,但性能不错,选深蓝色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老气,或者还是红色的洋派,不不不,跟救火车的颜色一样……糟糕,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看看时间,七点十分了。曼丽小姐应该没有那么快到吧?或者已经到了?
君初越想越急,干脆跑起来,路过好好百货公司,才知道这条路今天晚上临时改为单行,因为市长太太的购物计划,巡捕房直接把这条路给封了,所有车辆一律不得通过,怪不得没车了。
从南京路开始穿越,霞飞路更是拥堵,跑起来也特别困难。君初抄了近路,从小弄堂里拐了几拐,快得像在追贼。好不容易找到那家锦绣西餐厅,再看看,八点了。
女人迟到是矜持,男人迟到就是理亏。
靠窗的位置上,吃剩的意大利面来不及收,座位却已经空荡荡,盘子里残留的西红柿汁像擦不干的血迹。君初在大厅里巡视,客人、服务生、琴师都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餐厅经理赶紧快步上前,“先生请问几位?”
君初仓促回道,“对不起,我……我找位徐小姐……徐曼丽小姐……”
经理应道,“喔?她刚走”。
君初扯住经理衣袖,“什么,她走了?”经理也被弄得紧张,指着窗边的位子。“是,就在老位子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呢。像在等人。她心情似乎不太好,平时似乎很能吃的”。
君初满脸懊恼,却不知道该埋怨谁。
好了,明天再去吧,看来电梯许愿的事情不能相信。
君初随便在摊上吃了碗海米小馄饨,味道还真不错,果记馄饨店,馄饨皮薄肉鲜,海米带些恰到好处的海味。
不知走了多久,芜湖电影院又在眼前。海报还竖立在寒风中,两个女主角的衣服显得单薄,她们是不知道冷的,君初自嘲地想,缩了缩脖子,想起自己的咖啡色领巾。
电影正在放映,门口的人稀稀拉拉,卖糖炒栗子的叫声也是有气无力,略带些糖焦味的气息让行走的人们增加些食欲。君初的衬衣衣领被风吹乱了,也懒得管。
“慷慨的先生”。
君初心里一喜,回头看了,不正是曼丽么,俏皮地笑着,手里扬着那条领巾。此时如果有背景音乐,应数《风中奇缘》最适合。天,她竟然也在这里!君初觉得这哪里是现实生活,简直是一部爱情电影,让人错愕又惊喜。
两人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曼丽有点娇嗔,“我不管,你迟到了。领巾是我的了”。
君初笑着点头。
有的人相处一辈子仍然是两个世界,有的人认识一天却仿若前世相逢。
“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沈君初,我家那收音机坏了,所以没有听到约定的地点,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君初跟她一路散步。
“我应该说对不起才是,拿了你的电影票不算,还贪污了你的领巾,现在还害你东跑跑西跑跑的,真是过意不去呢”。曼丽的眼睛里都洋溢着因为再次相逢而荡漾的喜悦。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君初的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手心都是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让他觉得紧张又亲切。
曼丽转了个身,把领巾围在自己脖子上,“好看吧,呵呵”。
“是的,曼丽小姐很漂亮”。君初忍不住说道。
“不如我们去外滩散步,反正现在还早——沈先生的职业是什么呢?”曼丽好奇地问道。
“你猜猜?”君初加快了步子,为了赶上她的脚步。曼丽走路稍微有点快。
“我猜啊,生意人?作家?黑社会?”曼丽愉快地猜度,瞎猜,胡乱地猜,跟这个陌生男人相处曼丽有说不出的好感。
君初忍不住笑了,牙齿露出来。“我看你猜的这几个行业相差也太大了吧。我是个摄影师,电影厂里的那种”。
“哦,这样,我差点也要去电影厂当演员了呢”。曼丽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从她口中呵出来,“可惜我父亲并不赞成,否则有可能跟你当同事了”。
君初笑道,“曼丽小姐说话真是俏皮得打紧”。
一个黄包车过来,开始觅的时候没有,不要的时候偏又过来,这就是打车的规律。车夫在旁边嚷嚷道,“先生小姐坐个车吧,今天一天没拉活了,便宜点,去哪啊?”
曼丽瞅了那车夫一眼,是个偏年轻的小伙子,肩膀很瘦很窄,眼睛却是出奇的大,眼神分外无辜,好像不坐他的车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君初也看出来曼丽的恻隐之心,先坐到车上,伸出手对曼丽道,“上来吧,反正路程也不近”。曼丽被他拉着手上了车,像被触电一样,君初的手指柔软极了,也很暖和。那股激流从手一直传输到耳朵,于是耳朵红了,像可爱的小兔子,还好有头发遮着,否则他肯定会得意一番。
“去外滩”。曼丽对车夫说道。心里一阵忐忑不安: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了些?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的活泼。稳住,稳住,别再多说话。
君初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有个人陪自己散步挺好的。
下车的时候,黄包车车夫讨好地对君初道,先生的女朋友是小的拉车多年见过的最漂亮的。
明知道是恭维话,君初还是多给了两块钱。
曼丽有点不好意思,倚靠在栏杆上看夜景,黄浦江上的渔火点点,繁华的人群还有那些带些西方气息的外国银行,华丽地树立在江畔。
君初又一次出神地看着她,真是美丽,不单单是外表,还有那种捉摸不透的天真,实实在在地诱导着君初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其实每个人都普通,只是遇见自己喜爱之人,就变得不再平凡。
聊了几句,曼丽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别人是什么人,自己是什么人。电台播音是个好职业,如果说得太多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太好接近了吧?对方对于自己有这样的怀疑,再聊下去也是兴趣索然,干脆对君初道,“沈先生,我看也不早了,不如回去吧,前面就是电车站了”。
君初本来想叫一辆汽车送她,但觉得这样慢慢走回去相处的时间会更久些,于是点头答应了。一阵风吹来,曼丽打了个哆嗦。君初道,“明日可能更冷,要多穿些才是”。
这普通的一句话,曼丽的眼眶红了,自小到大只有母亲未去世前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从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再次听到,不免有些唏嘘。叹息了一声,又迈步朝前了。
对面是蓝色短旗袍的女子,路灯坏了几盏,却又看得不甚清楚。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向曼丽笑。
“哎,似乎是吴美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冷吗?穿这么少!”曼丽认出来了,那女子正是昨天晕倒了弄得自己又不得不回去电台上班的同事吴美娜。
君初插嘴道,“你的熟人吗?”
曼丽朝前走,一边答道,“是电台播音组的同事”。
走近了,吴美娜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有点不像平时的样子,说话也是阴里阴气,“曼丽,跟男朋友在约会啊?”
曼丽不好意思,看看君初,“哪里,不是男朋友,只是个朋友,在路上碰见了”。
吴美娜的头发上似乎还挂着冰霜,一字一字道,“我走了,不打搅了”。
曼丽转头对君初说道,“咱们也走吧”。
君初被吴美娜称为曼丽的男朋友,心里很是高兴,但又听曼丽费力地解释,有些不快,随便说道,“你同事说话怪怪的”。
曼丽回道,“她最近生病了,找了个不称心的丈夫”。
“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君初顺势问道。
电车哐哐的来到车站,这该死的电车来得真不是时候。君初只是听见曼丽说了句,“大概是沈先生这样的吧”。就坐上电车走了,隔着玻璃做了摆手再见的动作。
留下君初在站台发愣,他似乎没有看见吴美娜在远处怨恨的眼神,也没有看见吴美娜咧开盛满鲜血的嘴唇,冷笑着把掉出来的大眼珠子重新塞回眼眶。
沉浸在欢欣喜悦日子里的男女,看不见鬼,即使看见了,也不至于害怕,怕什么!还有他呢!
第七章 … 全文阅读
曼丽在即将睡着的时候迷糊中觉得外面有人敲门,可能是风,迷迷糊糊翻身躺下,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明天定要戴手套了吧。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曼丽想着,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把头埋在被子里,呼吸温暖的空气,外面的世界懒得管他,有什么比冬天窝在被子里睡觉更舒服的事情呢?
敲门声消失了,曼丽在梦中露出微笑,她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街头巷尾都是美食,在一栋大楼的拐角处遇见了君初,他对着她招手,曼丽跑过去想邀请他一起吃点什么,他一回头,脸却变了,左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刀,右手是一叠胶片,恶狠狠地朝曼丽追过来。曼丽拔腿就跑,路边的行人纷纷躲闪。曼丽跑不了多远,被捉住了,君初的脸孔扭曲到变形,抽出剪刀对准曼丽的心脏刺去。
曼丽突然坐起来,大汗淋漓。口渴,摸索着去找灯的开关,一只脚踩在拖鞋里,另一只拖鞋找不着了,脚尖在地上试探了好一会儿,就直接踩在地板上了。
电灯的绳子在门口,曼丽平时半夜起床的时候在空中凌空一抓就能抓住,今天却不一样,绳子仿佛消失了一般。
借着外面依稀的灯光往前凑了凑,应该就在这里了。
曼丽抓住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肉却是冰冷的,指甲上涂的是大红的蔻丹。曼丽尖叫一声,吴美娜的脸就在自己眼前,闻得到消毒水的气味。
“你怎么来的?”曼丽惊魂未定。
“带我去买药啊,我生病了不能上班,没有钱,我的父母怎么办?我还没有拿到钱,我的父母怎么办?”吴美娜泣不成声,眼泪掉在曼丽没穿拖鞋的脚尖上,也是冷的。
她的眼睛流出来的是鲜血,嘴里一边说话一边掉牙齿。
曼丽懵了,不敢开灯,只能呆呆地听她说。
“你带我去吃药,我吃药病就好了,身体好就能继续上班,上班了就有钱给我的父母……”吴美娜反复地说,爬上曼丽的床,她是赤脚,走动的时候骨头架子啪嗒啪嗒脆响。曼丽刚想阻止,吴美娜侧头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吃药”。就躺下来,一摊血迹模糊了床单。
曼丽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楼下的路人在高声叫骂,谁在上面泼水的声音高昂清脆。曼丽睁开眼睛,床单上一片血红,尖叫了一声后发现原来床单上的血源头是自己的两腿之间,裤子已经全部染红,腹内一阵隐隐作痛。
曼丽想道,原来经期身体虚弱,真的会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天气这么冷,又要下冷水了,真想把家里的佣人调过来用。
幸好上的是下午的班,曼丽起来梳洗,想起昨天的君初,脸就红了,真是个有趣的男人,也恰好能在电影院门前遇见他,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徐曼丽,稳住,稳住,一定要稳住。加油,加油,加油!
这样一想,手指透到冰凉的水中也不觉得冷了。
周一下午是电台开会的日子,曼丽也不敢迟到,中午草草做了饭,搭电车来上班,经期是不适合骑自行车的,否则要浪费很多卫生纸,隔半个小时要换一次,很麻烦。
到了好好百货公司门口广场,穿蓝色改良旗袍的吴美娜在人群中对自己点头微笑,曼丽也点头,心想她倒是比我还积极。
她知道吴美娜跳楼自杀的消息是在会上。曼丽脸色苍白,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上午,从顶楼跳下来。惨啊”。李万鼎摇摇头,“建议这个月每人捐出一百块给她的家人吧,今天上午我去流华医院看了她的遗体,很是凄凉,她父母来了,无依无靠的”。
开完会,曼丽有些恍惚,站立不稳。还好是台庆节目改为录播,否则要出丑了,说错了好几个字,只得麻烦导播再录一段。下班时刚好是六点整。曼丽疲惫地摘下耳机,对着播音室外的老张做了一个OK的手势,关掉开关。
从电梯里进来一个穿着花店制服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束花被拦在电台门口,警卫喊着曼丽,“曼丽小姐,有人送花给你,过来签收一下”。
曼丽瞅了一眼,听众送花是偶尔有的事,也不觉得奇怪,径直走过去,花很别致,马蹄莲用墨绿色的皱纹纸包成三角形,高高的花茎和高傲的花朵。接过来签了字,把花拿到自己的小化妆间,那里有个琥珀色透明酒瓶,因为模样好看,曼丽留了下来。装满水,花就属于花瓶。
卡片上的署名是君初。只有一句话,愿你快乐。
曼丽笑了笑。
下到一层时君初在电梯门口守着,曼丽有点不知所措,道谢,“沈先生,谢谢您送来的花”。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