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麻烦给我一份水果配克雷地夫。」我说。她旋即送上一盘看来可口的各式水果,还有一大碗浅黄、微温的糜状物,表面平滑,稠度相当于非常浓的鲜奶油。听起来很可怕,但吃起来很可口——温和但别有滋味,能饱肚却又清淡,略带一点刺激性,像咖啡欧蕾。她等在一旁,看我喜不喜欢。「对不起,我刚刚没想到问你是不是肉食性的。」她说。「肉食性的人早餐吃生肉浓汁,或者克雷地夫配内脏。」
「这就很好了。」我说。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她对我颇有好感,我对她也是。「可以请问你是哪里人吗?」她问,于是我们聊了起来。她名叫艾莉阿勒。我很快就发现她不但聪明,而且受过高等教育,有植物病理学学位——但她说,她能找到女侍这份工作已经很走运了。「因为『禁令』的关系。」她耸耸肩说。她发现我不知道「禁令」是什么,本想告诉我,但这时已另有客人坐下,一桌是个魁梧公牛似的男人,另一桌是两个小老鼠似的女孩,她得去招呼客人。
「真希望能继续聊下去。」我说。她露出和蔼的微笑说:「唔,要是你十六点再回来,我就可以坐下来跟你聊。」
「我会的。」我说,也确实这么做了。我在公园和市区四处逛逛,回饭店吃午餐,睡个午觉,然后搭单轨电车再回市区。我从没见过像那节车厢里那么多采多姿、各异其趣的人:各式各样的体型、大小、颜色,各种浓密度不一的毛发或毛皮或羽毛(先前那个清道工的尾巴真的是尾巴),甚至——我边看着一个瘦长发绿的年轻人边想——还有叶片。他两耳上方的那些东西应该是蕨类吧?阵阵和风吹进车窗,他小声自言自语着。
不幸的是,贫穷似乎是依斯拉克人唯一的共通点。这城市显然不久前还非常繁荣。单轨电车相当时髦进步,但已逐渐显出缺乏维护的疲态。残存的古老建筑——接近我所熟悉的大小——雄伟但破旧,而且四周挤满巨人屋和娃娃屋和马厩或鹰栏或兔棚似的房子,这些近期才盖的建筑全杂乱无章,看起来摇摇欲坠,廉价又寒酸。依斯拉克人本身也都模样寒酸,不然就是根本衣衫褴褛。有些长毛皮和羽毛的人身上就只有毛皮和羽毛,没穿衣服。那个绿色男孩穿了一条遮羞围裙,但粗糙的枝干和四肢都裸露在外。这国家有很深层、很难解的经济问题。
艾莉阿勒坐在她工作场所隔壁那家咖啡馆(其实是克雷地夫馆)的露天座位,微笑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坐下。她喝的是一小碗加了甜香料的冰克雷地夫,我也依样点了一杯。「请告诉我『禁令』是怎么回事。」我问她。
「我们以前长得跟你一样。」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
「唔,」她说,迟疑了一下。「我们喜欢科学。我们喜欢工程。我们是很好的工程师。但也许不是很好的科学家。」
长话短说:依斯拉克人擅长实用物理、农业、建筑、都市发展、工程、发明,但在生命科学、历史和理论方面较弱。他们有爱迪生和福特之类的人物,但是没有达尔文,没有孟德尔。依斯拉克的机场变得跟我们一样糟(说不定有过之无不及)之后,他们便开始在不同次元之间旅行。大约一百年前,一名科学家在另一次元发现了应用遗传学,带回依斯拉克,众人为之着迷,很快就娴熟掌握了遗传学的原理。或者也许并非那么娴熟,但他们已经兴冲冲开始运用在所有生物身上。
「首先,」她说:「改造植物。让粮食作物产量变多,或者对抗细菌和病毒,或者杀死昆虫,等等。」
我点头。「我们那边也做很多这种事。」我说。
「真的吗?那你是不是……」她想问什么,但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我是玉米。」最后她终于害羞地说。
我查对翻译器。乌斯鲁:玉米,玉蜀黍。我查辞典,辞典上说依斯拉克的乌斯鲁和我那个次元的玉蜀黍是同一种植物。
我知道玉米的古怪之处在于没有野生型态,只有野生的远亲祖先,后者根本不像玉米。玉米完全是古代采集者和农人长期培育之下的成品,早期的遗传学奇迹。但这跟艾莉阿勒有什么关系?
艾莉阿勒有一头美丽、浓密、金黄、玉米色的头发,在头顶绑成一束,披下好多条辫子……
「只占我基因的百分之四。」她说。「另外还有大约百分之零点五的鹦鹉,不过是隐性的,谢天谢地。」
我还没完全消化她说的这些话。我想,从我惊愕的沉默中,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们完全不负责任。」她语气严厉,「全是一群蠢蛋,用一大堆计划和政策要把一切变得更美好,还放任各式各样的生物交互繁殖。十年之内米就绝种了,因为改良的品种没有繁殖能力,造成可怕的饥荒……蝴蝶,我们以前有蝴蝶,你们那里有吗?」
「还有一些。」我说。
「德乐荼呢?」翻译器说那是一种会唱歌的萤火虫,如今已绝种。我惆怅地摇摇头。
她惆怅地摇摇头。
「我从没见过蝴蝶或德乐荼,只有照片……它们被杀虫的复制植物杀光了……但科学家还是没学乖——完全没有!他们开始改良动物,甚至改良我们!会说话的狗,会下西洋棋的猫!个个天才、永远不会生病、能活五百年的人!这些他们都做了,没错,全都做了。现在到处是会说话的狗,无聊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它们讲来讲去永远离不开性交和大便和气味,气味和大便和性交,还有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我受不了会说话的狗。我有一只叫罗佛的大贵宾狗,它从来没说过半个字,亲爱的好孩子。改良过的人类就更糟了!我们永远、永远也摆脱不了现任首相了。他是个『健康人』,天杀的GAPA。他现在九十岁,看起来像三十岁,而且还会继续看起来像三十岁、继续当首相四个世纪。他是个虔诚的伪君子,贪婪,愚蠢,刁猾,小心眼,一肚子坏水。这种人还真适合连着五个世纪播种生小孩啊……但我也不是说『禁令』是错的。五十年前状况真的很恶劣,非得采取对策不可。他们发现所有的遗传学实验室都被黑客渗透,技术人员半数都是『生物派』狂热份子,『神宗教会』在东半球开设秘密工厂,专门生产基因混杂的生物……当然那些成品大部分都失败了,但还是有很多遗留下来……那些黑客技术很高明。你看过鸡人吧?」
她这么一问,我立刻就想到的确看过:那些人矮矮胖胖,在十字路口呱呱叫着乱跑,来往车辆努力闪避他们,造成交通阻塞。「他们让我真想哭。」艾莉阿勒说,看起来的确很想哭的样子。
「因此『禁令』禁止进一步实验?」我问。
她点头。「是的。事实上,他们炸光了实验室。然后把生物派送去古比接受再教育。然后监禁所有神宗教父,还有大部分教母,我猜。然后射杀遗传学家。然后摧毁所有正在进行的实验,也包括产品,如果那些产品——」她耸耸肩,「『太偏离常规』。还说什么常规!」她满面怒容,尽管那张阳光的脸并不适合这种表情。「我们再也没有常规了。也没有物种可言。我们是一锅遗传学的大杂烩粥。我们种玉米,长出的是抗象虫的苜蓿,闻起来有氯气的味道。我们种橡树,长出的是五十呎高的毒栎,树干足有十呎粗。我们做爱的时候,不知道将来会生出婴儿,还是幼兽,还是雏鸟,还是小树。我女儿——」讲到这里,她表情扭曲,得用力抿紧嘴唇才说得下去。「我女儿住在北海,吃生鱼。她很美,深色发肤,丝般滑顺,非常美丽。但是——她两岁时我就得带她去海边,得把她放进冰冷的水里,放进那一波波汹涌大浪。我得让她游走,让她依照自己的特性过活。但她也是人啊!她是人,她也是人啊!」
她哭了,我也哭了。
过了一会儿,艾莉阿勒继续告诉我,那场「基因大崩坏」造成经济严重衰退,「禁令」的「纯度条款」更使情况雪上加霜,因为该条款规定各种专业和公职都只准许基因百分之九十九点四四为人类的人担任——「健康人」、「正义人」及其他GAPA(这个缩写的全名是「由紧急政府批准之遗传改造成品」)例外。所以她只能当女侍。她有百分之四的玉蜀黍基因。
「在我们那里,玉蜀黍曾被许多民族尊为神圣之物。」我说,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一种很美的植物。玉米做的东西我都爱——玉米糊,锄头玉米饼,玉米面包,墨西哥玉米饼,玉米罐头,玉米酱,玉米粒,粗玉米粉,玉米威士忌,玉米浓汤,烤玉米,墨西哥玉米粽——全都很好。又好,又和善,又神圣。希望你不介意我一直在说吃玉米的事!」
「当然不会。」艾莉阿勒微笑说道。「不然你以为克雷地夫是什么做的?」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泰迪熊的事。她当然听不懂这个词,于是我形容房间书架上的那种生物,她点头——「哦,是了!那是书蠹熊。是这样的,早先遗传学家改善所有生物的时候,把熊缩小变成儿童的宠物,就像填充玩具,只不过是活的。个性设定为温和、亲人。但他们用以缩小熊的基因有些来自昆虫——跳虫和蠼螋。然后这些熊开始吃小孩的书。晚上它们本应跟小孩一起挤在床上,却跑去吃书。它们喜欢纸和胶。而且它们繁殖的后代长出电线一样的长尾巴,下颚也有点像昆虫,所以小孩也不喜欢它们了。但那时候它们已经逃进墙壁木板之间……有些人叫它们蠼螋熊。」
后来我又去过依斯拉克好几次,去看艾莉阿勒。那不是个快乐的次元,也不令人安心,但是为了见到那和善的微笑、那头金发,为了跟那个玉米女子一起喝玉米粥,要我去更糟的地方我也愿意。
阿索努的沉默
阿索努的沉默远近驰名。初来此一次元的访客会以为这些亲切、纤细的人是哑巴,唯一的语言只有手势、表情和眼神。等到听见阿索努孩童吱喳闲聊,访客便疑心阿索努成年人只跟自己人交谈,对陌生人则保持沉默。现在我们知道阿索努人并非聋哑,但是一旦脱离幼年,他们就鲜少在任何情况下跟任何人说话。他们不写字,也不像哑巴或发誓缄默的僧侣用任何符号或其他方式代替说话。
这种对语言近乎完全弃绝的态度,使阿索努人令人着迷。
与动物一起生活的人,都很珍惜不言不语的魅力。猫走进房间时,你知道它不会提起你的任何缺点,跟狗抱怨别人时,也不用担心它会转述给对方听,这是很令人快慰的事。
不能说话的人,或者可以说话但不开口的人,比我们其他人占有一大优势,那就是他们绝不会讲出任何蠢话。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们都深信,一旦他们开口,必定会说出睿智之言。
因此阿索努吸引了不少游客。阿索努人有着根深柢固的好客传统,对待访客慷慨有礼,但并不因此改变自己的习俗。
有些游客去那里,只是为了跟当地人一起沉默,乐于这样度过几个星期,不需用连篇废话来填满、遮蔽所有的人际互动。这些访客付费寄宿在民居,很多人都年复一年旧地重游,与安静的主人建立了未曾明言的深厚感情。
另有些人走到哪都跟着阿索努向导或主人,一小时又一小时跟他们说话,把一生的故事全讲给他们听,万分欣喜于终于找到愿意聆听的人,他们既不会打岔,也不会发表评论,更不会提起某个表亲长的肿瘤比你的还大。这类人通常不谙阿索努语,只会讲自己的语言,因此显然不担心那个令若干访客烦恼的问题:既然阿索努人不讲话,那他们究竟听不听别人讲话?
他们当然听得见也听得懂用阿索努语讲的话,反应迅速,能回应子女的要求,对结结巴巴、发音错误的问路游客以手势比出方向,听见「失火了!」的叫喊也会逃到室外。但问题依然在,他们是否倾听论述言谈和社交对话,或者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径自沉默关注着某样言词之外的东西?在某些人看来,他们自在和悦的神态只是平静的表面,底下有更深的关切,随时保持警醒,就像一个身为人母的女子,在招呼宾客或照顾丈夫的同时,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另一间房里的婴孩有没有哭。
因此,几乎很难避免把阿索努人的沉默视为一种掩藏。他们长大后就不再讲话,看来似乎是因为在聆听一种我们听不见的东西,一个被他们的沉默隐藏的秘密。
有些访客深信,这些沉默的人闭口不语,是为了守住某种知识,而该知识既然这样竭力隐藏,一定非常有价值——一份性灵的宝藏,一种超越言语的言语,甚至可能是许许多多宗教承诺的终极启示,那种启示虽然常常出现,但从来无法完全传达。神秘主义的先验知识无法用语言表达。阿索努人回避语言,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