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德这个音节来说吧。它本身还没有意义。阿·诺·德·穆·阿斯,意思约略是「我们去树林里吧」;在这个脉络里,德是「树林」。但若说丁·阿·德·穆·阿斯,意思则约略是「那些树站在路旁」;德是「树」,阿是「路」而非「去」,阿斯是「旁」而非「里」。但如果这一组内包出现在其他组里,意思又会再度改变——些·伏·乌·阿·诺·德·穆·阿斯是:「那些旅人穿越寸草不生的沙漠而来」,这下子德成了「沙漠地带」而非「树」。而在欧·贝·卡·德·卡这句话里,德这个音节表示「慷慨,大方赠与」——跟树一点关系都没有,除非也许是比喻性的意思。这个句子约略是「谢谢你」的意思。
一个音节的意义范围当然不是无限,但我不认为可以条列出它所有可能或潜在的意思,就算条列得很长——像中文字典那样——也不行。一个口说的中文音节,ㄒㄧㄥ或ㄌㄨˊㄥ,可能有几十种意思,但那还是一个字,尽管其意义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脉络,尽管可能有五十个不同的象形字来表达那些不同的意义。那音节的每一个不同意义事实上都是一个不同的字,一个实体,语言大河床里的一颗小石头。
纳莫语里,一个音节只有一个象形字。但它不是小石头,而是河里的一滴水。
学习纳莫语,就好像学习编织水。
我相信他们学自己的语言就跟我们学他们的语言一样困难,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所以无所谓。他们的生活不像我们,赛马一般从这里开始、又要跑到那里;他们活在时间的中间,就像海星活在自己的中心,像太阳位在自己的光里。
我对他们语言所知的一星半点——而我也不确定我的理解有哪部分真的正确,尽管对德做了一番看似博学的讨论——多半是跟小孩子学来的。他们小孩的字词比较像我们的字词,可以预期在不同句子里表示同样意义。但小孩会继续学习,等到十岁左右开始读写之后,讲话就逐渐变得像大人;至于青少年,他们讲的话我大多听不懂了——除非他们用儿语跟我交谈,而他们也确实常这么做。学习读写是一辈子的事。我怀疑他们不只要学已有的字,还要发明新字,以及字与字的新组合——美丽的新的意义模式。
他们是园丁。那里的东西基本上自己就会生长——不需除草,没有杂草,不需洒药,没有害虫。但,你也知道,花园里永远都有事情要做。在我住的那个村子,总是有人在园子里、树木间干活,但从来也没人累垮自己。然后下午他们会聚在树下谈笑,进行他们长之又长的典型对话。
谈话进行到后来,常会有人开始背诵,或者取出一张纸或一本书来朗诵。有些人会先行离开,自己去读读写写。很多人天天写东西,当然写得很慢,用的是以棉花植物制造的纸张。他们下午或许会传阅那张写了东西的纸,加以朗诵。或者有些人会在村里的作坊打造珠宝,用金丝、蛋白石、紫水晶等等制作头冠和胸针和复杂的项链。珠宝完工后,他们也会拿来传看并送人;一个人戴一阵子就给另一个人,没有人一直留着它们,而是到处传递。村里有一些壳钱,有时候,如果某人玩十张牌赢了一大笔,他们会拿精美的珠宝跟他换一两枚壳钱,通常还加上许多笑声和看似仪式性的侮辱字词。有些珠宝真的很美,细致的手环像永无休止的金银线细雕,或者又大又沉的项链,形状像星云和交错的螺旋。好几次他们也给我珠宝,我也因此学会说欧·贝·卡·德·卡。我戴一阵子便会传给别人,尽管很想留为己有。
我终于明白,有些珠宝是句子,或者诗行。也许所有珠宝皆然。
村里的学校设在一棵坚果树下。那里的天气非常温和而单调,从来不变,所以可以在户外生活。我坐在一边旁听,大家好像都不介意。小孩每天聚在那棵树下玩耍,直到某个村民出现,教他们这个或那个。大部分似乎都是藉由说故事的方式进行语言练习,由老师开个头,一个小孩接下去讲一段,然后传给另一个,以此类推,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竖直耳朵听,随时准备接下去讲。就我能分辨的程度而言,故事主题只是村子里的事,相当无趣,但其中包含转折和笑话,而出人意料或别具创意的用词或连结会使众人乐得称赞——「好一块宝石!」他们都这么说。不时会有巡回各村的教师前来,开上一天两天或三天的课,教读写,青少年和一些成年人也会来旁听,跟小孩排排坐。我就是这样学会在某些文本里读懂若干字的意思。
村里的人从不试着问我的事,或我从哪里来。他们完全没有这种好奇心。他们善良、有耐心、慷慨,给我食物,给我地方住,让我跟他们一起工作,但对我不感兴趣——也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他们只关心每天要做的事:园艺,烹饪,制作珠宝,书写,对话。但他们只跟彼此对话。
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我觉得他们的语言实在太困难,难到他们八成觉得我智障的地步。我试着用一般「字词互换」的方式来学习——你拍拍自己胸口,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疑问地看着对方——你拿起一片叶子,说「叶子」,然后期待地看着对方……但他们就是不回应,连小孩子都一样。
就我能分辨的程度,纳莫人没有名字。他们相互的称谓是变换无穷的词组,似乎表示永久及暂时的关系,包括血缘亲疏、责任与依赖、附带的地位、千百种社会与情绪的关连。我可以指着自己说「劳尔」,但这能表示什么关系?
我怀疑我的语言在他们听来只是白痴发出的噪音。
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其他生物会说话。没有任何其他生物有感知能力,更遑论智慧。他们的世界只有一种语言。他们承认我是人类,但是是有瑕疵的人类。我不会讲话。我没有办法做出连结。
我手边有一本美国某保育组织发行的杂志,是先前带去机场读的。有一天我拿出杂志,给对话小组看。他们没问文章内容,只是随便看看,我相信他们一定不觉得那是书面文字——只不过二十几个黑色字母,不停重复,排成直线——一点也不像他们那些盘旋和羊齿叶般相互交缠盘迭的美妙模式。但他们倒是看了图片。那本杂志里满是动物的彩色照片,濒临绝种的物种——珊瑚礁和热带鱼,佛罗里达山狮,海牛,加州秃鹫。杂志在村里传阅,其他村子的人来拜访、聊天、以物易物时也会要求看。
巡回教师来时,他们把杂志拿给她看,她问了我关于照片的事,这也是纳莫人绝无仅有尝试问我问题的一次。我想她问的是这些人是谁?
你知道,他们的世界没有动物,只有他们自己,还有无害的小型蜜蜂和苍蝇,负责给植物授粉或分解死物。所有的植物都是可以吃的。这里的草是一种有营养的谷物。树有五种,都会结水果或坚果。一种常绿乔木,用作木材,也会结可吃的坚果。灌木只有到处可见的一种,会长出棉花似的纤维,可以用来纺织,根部可以吃,叶子还能泡茶。除了必需的细菌之外,这个世界的动植物只有二三十种,全部(包括细菌在内)都是「有用」而「无害」的——对人类而言。
那里的生命是工程的产品,是经过设计的。果然是乌托邦。人类需要的东西都有,不需要的东西就没有。山狮,秃鹫,海牛——谁需要它们啊?
罗尔南的《次元指南》说纳莫人是「伟大古文明的退化后代」,但情况正好相反。在他们的次元,退化的是生命之网。那里的生命本来一如我们这个世界,像一幅广袤、丰富、复杂之至的织锦绣帷,但那个「伟大古文明」却把它变成了可怜兮兮的一小片。
我确信这可怕的贫瘠发生在那片遗迹的年代。他们的祖先靠着先进的科技,本着最良善的出发点,把他们洗劫得一干二净。那些祖先说,我们的世界充满各式各样疾病、敌人、废物和危险——敌意的微生物和病毒感染我们;有毒的杂草四处丛生,我们却只能挨饿;无用的动物身上有传染病和毒性,还跟我们竞争空气、食物和水。这个世界太艰苦了,不适合人居,不适合孩童,他们说,但我们知道怎么把它变得轻松。
于是他们就这么做了,除去了一切没有用的东西。他们把一个繁复的巨大模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的地步。这里是个育幼室,对小孩很安全;是个主题乐园,人们只须享受,其他什么都没得做。
但纳莫人比祖先棋高一着,至少部分如此。他们把这个模式又变回无比复杂、无尽丰富,而且没有任何理性的用途。他们用文字做到这一点。
他们没有任何图像艺术,只用美丽的书法装饰他们制作的陶器及任何其他物品。他们模仿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就是透过语言文字,亦即让文字相互发生关系,发展出充满繁殖力的、不断改变的复杂性,形成以往从不曾存在的形状和模式,这些美丽的形式只短暂存在,然后就被其他形式取代。语言就是他们不停繁衍的富饶生态环境。诗就是他们所有的丛林,所有的荒野。
我先前提过,我杂志里的照片让他们很感兴趣,他们凝视那些动物照片的眼神,在我看来带着无法理解的惆怅。我一边指着写在旁边的名字,一边说给他们听,他们便会跟着覆述:山——是。图——就。海——妞。
他们自始至终只聆听过我语言的这些词,认出其中含有意义。
我想他们对这些词的了解,大概跟我学到的他们语言的那些音节不相上下:所知很少,而且八成完全错误。
我常在村子附近的古代遗址一带漫步,有次发现一道墙,由于某个村子拿这里的石块当建材,才使这道墙暴露出来。墙上有一幅浮雕,因岁月久远而磨损模糊,但细看之下图案仍依稀可辨:列队行进的人,行列中还有其他生物,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绝对走动物。有些有四条腿,有一只还有一双巨大的角或翅膀。这些可能是真的动物,也可能是想象的动物,或者动物神祇的形象。我试着问教师,但她只说:「奈,奈。」
建筑
蒙托马斯·阿塔尔惠允,以下内容摘自其未出版著作《廓夸、瑞希克及杰革游记》。
廓夸次元颇不寻常,因为那里有两种具有理性——或者多少算具有理性——的物种。
达廓族是身材矮壮、肤色偏绿的人形生物,阿夸族则比达廓族高一点、绿一点。两族虽然源自同一种类人猿祖先,但无法跨族生育繁衍。
大约四千多年前,达廓族发生了《次元百科》所称的EEPT:人口及科技皆爆炸性扩张(explosive expansion of population and technology)的时期。
在那之前,这两个物种鲜少接触。阿夸族住在南大洲,达廓族住在北半球。达廓族人口暴增,占据了北半球的三块大陆,然后往南扩张,征服世界的同时也顺便征服阿夸族。
达廓族试图用阿夸族当奴隶,负责家务或工厂劳务,但失败了。阿夸族虽然没有侵略性,但似乎不接受别人的命令。在EEPT高峰期,扩张最快的几个达廓族国家采取的政策是,以进步之名大肆屠杀「原始」而「不受教」的阿夸族。在赤道地区落脚的屯垦者把剩余的阿夸族继续往南逼赶,赶进沙漠和遍布浓密节茎植物丛、勉强可堪居住的海岸地带。
在达廓族的EEPT时期之中及之后,廓夸的所有物种都深受其害——除了几种害虫和无敌又无动于衷的细菌。最后那段生态大灾难时期,达廓族的人口四十年内减少了四十亿,不过这个物种还是存活下来,生活的规模不大,数目大为减少,对生存比对统治感兴趣。
至于阿夸族,在那星球生命网络迅速破坏及最后毁灭之中,存活下来的数目八成很少,可能仅有几百人。
祖先的基因来源有限,或许可以解释阿夸族某些特征何以几乎人人都有,但这些倾向在文化上的表现也那么一致,就无法解释了。关于浩劫之前的他们,我们所知甚少,但据称拒绝接受达廓族命令的这一点,显示他们当时已经在进行自己的工作。
现在达廓族约有两百万人,大多住在南大洲和西北大洲沿岸,组成小城市、城镇和农庄,务农及从商;他们的科技有效率但规模不大,同时受限于这个世界耗竭的资源及严格的宗教戒律。
阿夸族大约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人,全住在南大洲,以采集和渔业为生,也有一点有限的、临时的农业。物种大灭绝后,他们唯一幸存的家畜是獛,那是一种聪明的生物,祖先是集体狩猎的肉食动物。以前有动物可猎的时候,阿夸人带獛去打猎;浩劫过后,他们现在养獛来驮或拉一些轻型物品,或用来作伴,年月不好的时候也会宰杀来吃。
阿夸族的村子是移动式。打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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