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域里一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死前看到的那个人,来世还会相遇。
她背弃过信仰,晓得背弃信仰的沉重,她不愿让他经历这样的痛苦。
今生今世,她注定与他无缘。
她在心底,默默许了一个来世。
来投奔李泰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粮草被褥都不够用,虽然有人带着细软来,这些细软却没处花。这一日李泰佑点了几个人,去临近的沣水镇买大米被褥。伊澜正好路过,看着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推推搡搡,便道:“我也想去镇子上吃点好吃的,这一趟就由我去吧。”
书生们一看同行的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纷纷来了精神,加入采购队伍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今日负责掌勺的刘大厨都跑来了,书生骂武人莽夫,跟随李泰佑前来的将士骂他们弱鸡。伊澜看了眼推搡的男人们,又看了眼李泰佑。李泰佑本就被这群无组织无纪律的人烦得要死,大声训斥了他们一顿,又说了今日正午,谁将自己该干的事干完了,谁就可以去镇上采购。一群男人呼啦一下都散了。
李泰佑看着这帮低头干活的色胚少年,突然觉得,该给他们找老婆了。
正午一刻,伊澜在树上眯了会儿神,不见人来。
正午三刻,小睡一觉的伊澜,仍然没听到有什么人来报道。
眼看着正午将过,她跳下树来正要去抓人,就见树下林荫处,玄容在打坐养神。
她弯下腰,在玄容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得头都有点晕了,玄容突然睁开了眼,她重心不稳,被他扶住。
她低声笑笑:“看来,是没有人来了吧。”
“嗯。”玄容并未多言,牵了马来跟她一同出山。
“听说今日是个集,大师你有没有赶过集?”她问。
阳光正好,他们路过瀑布,“赶过。”玄容想了想道,“师父曾经带着我在集市上讲经说法。期间遇上别的门派的化缘僧人,他们接着我们布道,收敛了许多钱财。我当时气不过,想要找他们去理论,反倒是被那几个僧人打了一顿。”
“啊?”伊澜大吃一惊,“不是说出家人都是不贪财不打架不劫色的么?”
“人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如何不花钱生活?就算是同门师兄弟,也会因为一口个馒头,一床被子生个气,偶尔吵架或是动手什么的。我们只是研习佛法,向往佛之境界,努力向其靠拢,又不是生来就不会生气,不花钱财。”
“可是你们说钱财是身外之物,所有一切皆是表象。这不是骗人么?”
“佛经有言,□□,空即是色。话是大智慧,却不是所有的大智慧在读到的那一刻就能理解的。我们需要身体力行,需要打坐顿悟,又或者是有什么机缘,有过切身体会,或许才能参透这些大智慧。”
伊澜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低下头,避开来道:“你这样说,好像是在说,少林弟子也是人,也可以有贪嗔痴念。”
“我本就是人。”玄容苦笑,“难道我在你眼中,只是执相么?”
有赶集的驴车挤过他们,伊澜灵巧的躲到了车的对面,人越来越多,将两人隔开来,玄容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逃避,看着她远离。
他等了许久,等到这一波人潮过去,又等到下一波人潮袭来,他看到伊澜表示同情的笑意,他跳上马背,轻功一点,跳到了她身边。
“大师你这样扎眼,是扰民。”伊澜将缰绳扔给他,让他牵着。
前方不远处有个□□头的小贩,那人脖子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上面有九九八十一个小格子,以红纸塑封,每个小格子里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一等”“二等”直到“五等”或者“不中”。
“梵经中的大智慧,可能一辈子不能参悟,但对于少林弟子,却不得不参悟。虽然世人都有贪嗔痴念,但少林弟子就是要一点点摒去这些执念。摒除执念很难,但踏错一步很容易。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玄容看着她道。
“算了,不说了。”
卖抽奖的小贩又换了一个新盒子,九九八十一格一个格子都没拆开,大红纸下看不出八十一格的命运,又或许这八十一格子下面,都是平凡的“不中”任何一个奖励,都只是骗大家花钱的手段。伊澜看着这红红的格子,跟玄容道:“我抽三个格子,若是有一个中了,我就正视你我的情谊,若是不中,就是天意,你打消这些不该有的念头,从此以后回到少林参悟佛法,我继续做我的四海商人。”
玄容看着那象征着吉祥如意的大红喜纸,命运定然不会苛责一对有情人。
第一张纸:“不中”。
伊澜展开给他看,他不语。
第二张纸:“不中。”
伊澜笑了笑,将红纸片团城一个团,扔到身后。
第三张纸……
“等一下。”玄容喊住那要走的小商贩,“你这里面,可真的有奖?”
小商当时急了眼:“当然是有的,不信我抓一个给你看?”说着戳破了左上角倒数第二个格子,是个“三等”,“看见了没?”
玄容拿过伊澜未拆的那张纸片跟那小贩道:“可不可以把你手里那张给我,我把这张还给你。”
“哎,你这和尚,输不……”
“我不要奖品,只要这张纸。”玄容恳求道。
小商贩一时间也被他搞蒙了,愣了吧唧的把手里那张纸给了他,也没去接玄容还回来的那张,摇着头走了。
伊澜笑而不语的看着他。
好像是那些未曾言语的心事已经昭然若揭,玄容攥紧了那张“三等”的红纸片,手心都印上了红色,才将纸片放在伊澜手里。
天色渐晚,赶集的人潮渐渐退去,道路渐渐通畅了起来,玄容二人买完了需要的东西,寻了个歇脚的茶棚清点货物,茶叶梗在茶碗里上下翻转,不断转圈,最终树立在茶碗正中央,伊澜觉得很有意思,举给玄容看。
“这样不可预料的东西,才叫做天意。”她道,“大师你说是不是?”
玄容看着手心的红印,沉默不语。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已黑,山路上的星星大且明亮,一眨一眨,分不清刚刚数到的是那一颗。她扭了扭脖子,见玄容还是不语。也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声,或缓或急,踏过整篇山脉。
第二日一早,伊澜吃过早点要去河边洗澡,就见玄容追了上来。
“大师有事?”
玄容眼下似有乌云,看上去略有疲惫,手指尖有淡淡的乌青色,似乎是被什么扎到过,她抓过他的手,仔细看看,确认不是中毒,这才松了口气。玄容带她来到一颗大槐树下,树叶已经脱落了大半,踩上去很宣软。他扫开落叶,露出一个木盒子。
九九八十一格的命运盒子。
“昨日是我急躁,最后一张,你还没有抽。”玄容道。
他话音未落,伊澜就戳开了最中间的格子,上面有一个“中”字。
☆、25
玄容觉得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样漫长过,他等了又等,只见她笑了笑,又要去戳别的格子,他眼疾手快,拦了下来。她不死心,又探手寻他缝隙,玄容双手并用,逼退她。她的手停在格子之外,笑着看他:“大师这种小把戏,外面很久就不玩了。让我猜猜,这里面全是‘中’是不是?”
玄容不语。
伊澜惊讶于这么心思缜密的老江湖,竟然如此的天真有趣,竟不知这样的把戏已经玩遍了。她招了招手,邀玄容树下相坐,托着下巴看着笑他道:“你知道么,其实那些小贩,会把所有的格子都放入‘不中’的纸条,然后等大家质疑他,他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假装戳破一个盒子,证明给你看,确实是有奖的。本质上来说,跟大师今天做的事是一样的了。”
玄容抬头看着她。
伊澜避开他灼灼神色:“但是大师,下不为例,这样作弊,可是撒谎。出家人不能撒谎。”
“那你昨日,明知所有的盒子都是‘不中’,又骗我说是天意,难道不是撒谎?”玄容道。
“我是女子,又不是和尚。”
这天夜里,李泰佑来找玄容商议去秋叶谷的事情。见玄容桌子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抽奖盒子,上前戳了个洞,笑道:“看来我运气不错,竟然中了。”说着四处看了看,“不知有什么奖品?”
玄容静静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泰佑虽说是名武将,说话却不粗俗,是个玉面儒将。即便是现在占山为王,远在京城的岳父家都没有要寄休弃他这个入赘女婿的想法,可见其很会做人,他瞬时觉得刚刚自己的行为莽撞了,不由得低声试探道:“大师有心事?”、
李泰佑看见玄容屋内有很多红色的小纸片,琢磨了一下大抵明白了过来,继续道:“大师是在山下见到那个骗人的把戏?觉得百姓受骗于心不忍,所以自己做了这么个都是‘中’的箱子?其实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中了就是博个彩头,不中也就是买个高兴罢了,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谁还在乎那些商贩设置的奖品。我知道大师心善,但是有些事情吧,不如就翻过来看看,就当是大家花钱买个乐呵,赶集嘛,凑个热闹罢了。”
“要是有人以此问天命呢?”玄容问道。
“天命?”李泰佑摸不着头脑,“这玩意儿谁知道?”说着又觉得这样说太得罪少林,又委婉了几分道,“其实天道是有的,向善啊,做好事啊,人间就会变得特别美好,上面仁政,下面就仁道。这就是天道了。要说天命这个东西吧,我觉得太难判断,你看要论命,就是一个人一条命。老天要是人人都管,也别干别的事了。”
“李将军此番见解,甚是有趣。”玄容回道。
“大师您就别安慰我了,我什么水平我还是知道的。大师您心好,但也别太愁了,凡是左右一条命,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要是我死的早,大师您就给念段经,让我下辈子再做人,还跟弟兄们上战场,我也就值得了。”
“李将军何必如此悲观。”
“这事也不是我悲观乐观就能解决了的。上面闹腾着皇位,太子整天觉得他那几个兄弟想害死他,凡是跟过其他皇子的将士,哪一个不是发配的发配斩首的斩首,我是跟过太子的人,还因为从回龙沙漠调回来的时候编入了十一皇子的驻地军营,都被他排斥,就别说没跟过他的了。别管谁当皇帝,我只希望,弟兄们都活的好好的,别杀自己人。”
李泰佑又跟玄容说了好久,痛哭了一通,听到外面半夜打鸣的公鸡叫,这才起身告别,出来的时候被冷风一吹,突然有点愣,话说,他今夜是为了什么事来的来着?
第二日玄容去问伊澜。
这一日有很多小孩子围着伊澜习武,外层还有几个书生,假装扫地,偷偷的瞄他们。见玄容来了,咳了一声哗啦啦全散开。伊澜赶走最后一个小男孩,抬头看着玄容:“大师有事?”
“我们明日要动身回秋叶谷,”玄容看着她额头微微出汗,小脸已经有了些红润,可见恢复的不错。
伊澜歪着头想了想,又想了想,余光可以看到玄容故作镇定的紧张表情,好像她若是不跟他走,就会从此永别一样。她为难的摇了摇头,玄容喉结滚动一下。她微微叹气一声,玄容的眉头好像皱了皱。她笑了笑道:“既然日子已经定了,我就要去收拾行李了。”
“将李将军推荐给盟主后,我还要回一趟少林。”玄容道。
伊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大师想通了就好。”
玄容知道她是误会了:“此次武林同盟要攻打圣火教,少林必然是要出面的。我回去想掌门禀明此事,待此时告于段落,我便还俗。”
“反正离着攻打圣火教还早的很,大师不如再仔细想想?”
玄容摇了摇头:“唯有如此了。”
世上从来就没有双全法,他心有红尘再清修也是枉然。
是夜,铸剑山庄。
秦彩半夜小腿抽搐,醒来发现陆瑾白不在。他的枕头是凉的,可见还未回来入睡。秦彩倒了杯热茶,暖了暖身子。屋子里抬眼可视的方向是陆三送来的狐裘披风,据说是天气冷了,怕她着凉。入门处还点着香炉,陆瑾白知道她畏寒,还想香炉中添加了暖身的姜粉。入睡前还有丫鬟来通了地龙,怕她吸入烟尘,炭火都是在隔壁屋子烧的。
她觉得铸剑山庄很好,陆瑾白待她很好,可是她看着空荡荡的大屋子,突然怀念起逃亡日子里,漏雨的茅草屋。
她总觉得近些日子陆瑾白心不在焉,陆三告诉她,是因为围攻圣火教在即,他有些忐忑。
吃饭的实话,她也曾问过陆瑾白,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每一次他都是笑着心疼的握着他的手,并不多言。她总觉得他眼底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