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容好像看到了月圆之夜,她倚在树上,发丝垂落在他掌心。他眼看就要对上她的眼睛,突然觉得觉得手心灼热,赶忙闭了眼。双手合十,虔诚的默念经文。
陆七一怔,她没想到大师会去撩烛火。
“大师可是发现了什么?”她觉得大师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赶忙虚心问道。
“阿弥陀佛,可还有醒着的施主,待我问过再做推敲。”
陆七此刻正是需要一个靠得住的帮手,欣然给玄容带路。他们一路绕过花园,夜风微寒,玄容却觉得手心眼睛,都是被火撩过的灼热。他闭上眼,只求业火烧尽这不该生的妄念。
“大师可是头晕?”陆七见他垂目挺立,不由得担心道。
“无妨,施主带路吧。”
西厢房第一间客房,陆七叫来了负责这间客房的小厮,低声问了几句。玄容站在门口,看到身影投在窗纸上,灯火摇曳,影子就在动,他摊开手心,感受夜风。影子动的更厉害,手心的温度也丝毫未降。原来越是在意,就越是心火燎原,外力又怎么会熄灭心中的躁动呢。
玄容摇了摇头,收回了手。
陆七在一旁看的一愣一愣的,挥了挥手让小厮叫个大夫来,看看大师是不是也中招了。
推开客房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血腥味。
玄容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白芙抬头,看到了他。
她拔掉手背上的匕首,用完好的那只手扶了扶发丝,笑了笑道:“七姑娘,玄容大师。”
陆七命人赶紧给她处理伤口,清理血水。白芙抬头看着来人道:“何事?可是找到解毒的方法了?”
“这个还没有,不过少林典籍众多,佛法渊博,玄容大师见多识广,定会寻到办法,就是希望白护法能配合下,说说情况。”陆七不去看这女人自残的伤口,她心里暗暗感叹,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他们关外人,这些关外人,戒心都这么重的么?宁可自残保持清醒,也不看看是在谁家?还给不给她铸剑山庄脸面了?这不明摆着不信铸剑山庄。
陆七自认为修养尚佳,特意强调要好好照顾白护法。
白芙只是笑笑,话语间谢过她好意,转头与玄容道:“大师别觉得我们天煌教的人嗜血,”她止了大夫包扎的动作,取了一个茶碗,将血挤到里面,血水在白瓷碗里呈现出淡淡的暗紫色,白芙眼角捎带着陆七,笑道,“大师看到了,若是我料的不错,这血里面是有毒的。”
陆七闻言命人试毒,果然如白芙所言。
“我起先只是觉得头晕,初时放学只是为了保持清醒,没想到放了这么多血,手脚也灵便了许多。”
玄容点了点头,陆七赶忙指挥人去给各个厢房的客人放血。
“那白护法可有什么头绪?”玄容问道。
“头绪么?”白芙直起身子,衣衫略有不整,青丝垂落胸前,陆七暗暗摇了摇头,只叹这女人暗自撩骚,长得真是勾人,看的她都要把持不住了。
“陆七姑娘要是不介意,可否告知一下,有几人幸免。”
陆七脸色拉了下来,“除了这里站着的我和大师,没了。”说完又警戒道,“不过我大哥二哥还在庄子里,你们放心,就是真有人敢算计我们铸剑山庄,我大哥二哥绝对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白芙点了点头,又看向玄容。
玄容面色坦然,观察着她的面色,推测可能的毒草。
“今日铸剑大会,大师并未出现对吧。”白芙道。
玄容点头。
“陆七姑娘也并未出现在擂台上。”白芙回忆道。
“我二哥叫我送他回去,我没来得及赶回来……”
“施主是说,是今日在擂台上闹事的苗疆人不知用什么方法下的毒。”玄容道。
“其实什么方法也不重要。”白芙这次说话并没有看玄容,而是看着陆七,“我有一个猜测,这毒当然是大家都中了,要是那些苗疆人没事,就证明他们知道怎么解毒。不过我想,他们也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
“那你说这没用的做什么。”
“也不是没用,如果地牢里的苗疆人活的好好的,就说明这毒对他没无效,按照我们天煌教的医理,喝他们的血,多少也能延缓毒性的。”
“阿弥陀佛。”
“玄容大师,杀一人,救众生。有什么不对么?”
烛火下,玄容躬身起步,退到门口。
☆、13
玄容自代表少林入住武林同盟,还没有谁会这样不尊重他、白芙眼神真切坦诚,然这样骇人的真意,却让玄容不寒而栗。陆七一面私下命人去剖地牢苗疆人的血,一面又说白芙太过凶残,中原人没有喝人血的习惯,更不可能胡乱杀人。
白芙倚靠在床榻,微微低头拢了拢头发,没有接话。
“大师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陆七还是有些心虚的,此刻只想打发走玄容,试一试白芙说的方法。
玄容看着陆七。
铸剑山庄的人常年礼佛,素来对他极为尊重。然而今时今日,他却觉得,佛与世人如此之远。他的心,如此难言孤冷。
“且容贫僧看过地牢关押之人。”他垂目道。
陆七虽想尽快取血,但也不好跟玄容摆脸色,只得装作从容道:“也好。”
聚集在铸剑山庄的人散了,街道上一盏灯都没有,风从四面吹来,盈满僧袍,这明黄色的袍子在夜空下似乎照亮不了任何人,触及不到任何人。他伸出手,觉得在这江湖,人们祈求心安的时候,才会礼佛。
然而却从不管佛说什么。
伊澜见玄容久久未归,就在客栈门口点了两盏驱魂散,这药正是当日她迷晕雷少则的药粉。客栈门口两盏灯笼高高挂起,伊澜拍掉手上的驱魂散,满意的笑了笑。
她正要出门去找大夫,转身就看到玄容站在路中央,眼睛直直的看着她挂起的两盏灯笼。
她冲他招了招手,快步跑了过去。
他一双眼睛似乎有些落魄,整个人带着一种跑了许久迷路了的风霜寒气,伊澜歪头,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你人可算回来了。魂儿回来没啊?”
他猛然醒来,对上她灼灼目光,又赶忙低下头去。
伊澜见惯了他垂目不语的样子,知道他此刻已经回了神,便问道:“怎样了?”
“似是中毒。”玄容声音十分低,“陆七施主想要放苗疆人的血与众人喝,试图以毒攻毒。”
“那么多人倒了,就是把他们全放干了也喝不过来啊。”伊澜摇了摇头道,她看到玄容一场沉默,不由得问道,“大师也中毒了么?”
说着就要伸手摸他的额头。玄容退步避开。
伊澜静静的看着他。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移开目光,看着头顶的星星。她并不觉得这里的星星多么温婉,他们只是离得太远,看着小罢了。
那个时候,她还很虔诚的信仰天神的时候。遇到中原来的弟子嘲笑,她总是会抬头,在满天繁星中感受天神的真意。正如此刻,玄容总是会低着头。
低着头,就可以视而不见世人的贪嗔痴念,视而不见就可以见死不救,视而不见就可以让少林做一个圆滑却又清高的武林正派。他们的信仰,在这个文明的中原,看上去被尊重,实际上被利用。
比如今天,只是因为可能苗疆人的血可能解毒,陆七就可以支走玄容,命人取血。比如武林同盟对恶人谷的围剿,他们只要玄容念诵往生咒,该杀人还是要杀的。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不信佛祖,所以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她不信往生极乐,所以红尘滚滚,她愿意贪嗔痴念都记在心间。
但她却觉得,玄容失意难过。
据说出家人四大皆空,或许失意难过的并不是玄容,而是看到儿时自己的她。
夜风吹动着她的发丝,伊澜渐渐收起笑容,沉声道:“这凤城的大夫也太无能了。我从未听过杀一人能救众生的事。这要是传出去,武林同盟与恶人谷有什么区别?凤城要大夫又有什么用?他铸剑山庄百年基业也要靠几个外族人的命去维持,世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这事太荒唐。”
玄容看着她,眼中闪着不明的光。
伊澜将头发拢到耳后,轻声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大家此刻只是慌了神,待到反应过来也是会明白的。大师不要对我们失望,不是说佛渡众生么。大师若是连说都不愿意说,佛法要如何传播呢?”
玄容双手合十。
“不过佛法也要讲给明白人听,他们现下晕的晕,吐的吐,也听不进去什么。既然是毒,我想我总会有些办法的。”伊澜想了想道,“大师再带我去一次铸剑山庄,我应该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玄容遥遥的看了眼那两只红灯笼,烛火亮起的这条路,遍地盛开着无声的莲花。
他点了点头道:“好。”
陆七跟自家的大夫起了冲突。这位老先生祖上三代都是御医出身,后来陆二双腿残废,他就被请了来,常驻铸剑山庄。老先生名叫徐博,正在坚决反对陆七姑娘杀人取血。两人吵得正凶,徐博说陆七不要再管这事了,不如让残废的陆二来主持。
陆七心里惧怕残废了的二哥,一听就炸毛了,两个人吵得不开交,早就忘了一开始吵架的原因。
玄容再次踏进铸剑山庄的大门时,就是看到这样的情景。伊澜站在他身后,出声笑了笑。
陆七听到动静,又自持端庄大方起来。
“玄容大师见笑了。”陆七上前道,“不知大师折返,所为何事?”
“这位是西域商会的客卿伊澜施主,伊澜施主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贫僧带她来……”
“西域商会在苗疆有行脚商,苗疆毒物西域商会早有记载,是大师请我来帮忙的。”伊澜打断玄容的话,“事不宜迟,陆七小姐可否让我去擂台看看,顺便留个活口,地牢里的苗疆人,也是要问的。”
“你……”
“对了,我来之前,已经看过令兄长的情况。陆三公子目前精神尚可,并无大碍。他担心陆七小姐安危,还特要我来看看你。看到陆七小姐身体如此康健,是铸剑山庄之幸,陆三公子也就安心了。”伊澜一番话说完,给和尚使了个眼色,往擂台方向走。
陆七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还没等她表个态呢,两人就已经走了。徐博一听伊澜有门道,也追了上去,赶忙表示他带路。
“老夫徐博,是二少爷的大夫。”徐博自我介绍道。
“阿弥陀佛,徐博施主乃当世华佗,医术无人出其左右。”
伊澜看了眼玄容,又看向徐博。
徐博头发已经白了,不过眼神矍铄,腿脚健步如飞,丝毫不显老态,就算不是当世医术第一,论医药学的辈分,也该是第一了。
“徐先生,幸会。”伊澜笑道。
“你真的有头绪?”徐博也不跟她废话。
伊澜笑了笑,没答。
她今天下午就在想这件事,玄容是没赶上铸剑大会,一个苗疆人都没见过。但她是劫过一个苗疆人的。他们俩都没事,可见问题出在擂台。如果有人在擂台上动手脚,那简直太容易了,毕竟打起来那么混乱。
她也不能将她拐过一个苗疆人的事说出来,要说只是推测看这老头子的样子一定会气的翻白眼,索性装高深,一路往擂台走去。
擂台四周亮起二十二盏灯笼,照得整个擂台红光大盛,像是成亲办喜事似的。伊澜瞧着那碗口粗的雕花蜡烛,便是见惯了奉水林的奢侈,也不得不对铸剑山庄的财力感到震惊。
当真是富贵在举手投足里。
说陆家祖上有金山,她都信。
玄容看到她对着烛火凝神,走上前去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你说在陆家人眼里,金子还是金子么?”伊澜转头,笑问他。
他看清了她微微扬起的嘴角,看到了她眼中他的样子。
玄容低下头,垂目而立。
伊澜的衣角在他手背滑落,犹如滴血的蜡烛,灼痛他的手。
白天的时候,这里聚集了来自各地的江湖人,那时伊澜还觉得这场子有些小,现在整个擂台只有他们三人,夜风吹的擂台上的旗子呼呼作响,竟还带着若隐若无的回音。当真是大的空旷。
伊澜来到她白天站的位置,是下风口,风正紧,吹的她衣裙都飞了起来,她怀着双臂蹲下,细细看着地上的不同。她生于大漠,十分擅长在黄沙中找痕迹,中原土硬,更容易留下踪迹。是以追踪对她从是难事,不过这一次不是追踪,而是找不同,还要靠些记忆里。她支着头,仔细回想着白日在这跟雷少则交谈时的情景。
玄容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蹲在那里蜷成一团,飞起的衣衫像是被风撩起的火苗,她就是火源。
他默默走上前,站在封口处,替她挡了风。
伊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