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向板壁孔中瞧瞧,甘汀荪低了头。似乎羞愧得抬不起来。霍桑仍衔着纸烟,闭目养神似地静听着。略停一停,他张开了眼睛,缓缓地问话。
“我想这两个人,一个定是令妹,一个是伊的情人。对不对?
“正是。
“那时你怎么办呢?
“他们一瞧见我,大吃一惊,连忙分开。我见那男的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面皮似乎很白。丽云穿着一件白色的颀衫,打扮得香气扑鼻。那时我怒火直冲,一直奔跑进去,举起右手向着那男子一掌,刮在他的颊上。他呆住了不想回手,我又用力一拳。他越觉得抵挡不住,便像小贼般地向后门口逃出去。
“唉,可惜你那晚上多饮了些酒!”
“为什么?
“否则,你自然不会有这种鲁莽举动。
“我的举动鲁莽?霍先生,这是什么话?一个男子抱住了人家已许婚的女子接吻,难道是应当的吗?”
“应当不应当,他们大概是顾不到了。这样的动作,在舶来电影上原是司空见惯的。他们情不自禁,就把所受的电影教育,实地表演一下罢了。但是你究竟未免过火。伊并不是你的未婚妻。论情论法,你都无权干涉。”
“我的表弟星六和我感情很好。我若是袖手旁观,未免对不住他。”
“这究竟是你的越权行动。好,我们姑且不讨论权限问题。你妹妹当时怎么样?”
“伊一边哭着,一边向我咒骂,急急逃到前面去。当时我曾追出后门,要想抓住那西装男子。他却逃得很快,一眨眼便不见影踪。”
“这个人你以前曾否见过?”
“没有。当时虽在暗中,我约略瞧见他的状貌,并不认识。从那天以后,他曾否再来和伊私会,我也不得而知。但我却没有再撞见过他。因此,他的姓名住址我都不知道。”
“你又怎么样对付你的妹妹?”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他也不知道伊有这样的事,曾当着我的面将伊斥骂一顿。我觉得这样的处置未免太轻。不过伊究竟是他亲生的女儿,往日里他原是非常疼爱伊的。”
“令妹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
“在学校里读书吗?”
“现在不读了。去年寒假期内,伊忽患肠痈,在医院里躺了四十多天。因这一搁,以后就没有进过学校。”
“伊本来在什么学校里读书?”
“南强女子中学,二年级。”
“伊平日和些什么人交往?”
“伊可算是没有朋友的,别说男朋友,女同学也难得上门。伊自己也不常出去,偶然瞧瞧电影,总是家父或那个莫大姐陪着伊一块儿去的。”
“唉,令尊也喜欢看电影?那莫大姐是不是你们的仆人?
“正是,伊在我们家里做了两年。
“那么,据你推想,伊怎样和那个男子相识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也曾仔细想过,实在推想不出。或许伊去年在学校里时就和那混蛋结识的。
“或者如此。伊平日可有书信往来?
“很少,一个月至多一封两封。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曾留心一切信件,伊似乎不曾接到过一封信。
室中又静默了,似乎他们的谈话已告一个段落。我又仰起头来张西洋镜一般地偷看隔室中的景象,已略略有些变动。
四、紧急报告
霍桑已立起身来,他的两手插在玄色哗叽的裤袋中,在书室中踱来踱去。那甘汀荪仍直挺挺地坐在那沙发上,仰起了头,目光踉着霍桑的走动而瞧来瞧去,分明在等霍桑的裁判。过了一会,霍桑又回到螺旋椅上,继续问话。
“你想这三封信会不会是令妹写的?
“不会的,伊写的字像蚯蚓一般,我认得出。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信一定是伊的情人写给你的?
“因为我没有别的冤家,从来也不曾接到过这样的东西。那晚上的事发生在九月月底左右,隔了一个多星期,在双十节早晨,我就接到第一张捞什干的符。我自己寻思,除了他没有别人。
“这三封信都是你亲手接到的吗?”
“不,第一封是我亲手接到的,第二封和这一封都是在我晚上回去时收着的。因为第一班邮差,有时在早上九点钟就送到,有时却迟到十点半才来。我在十点钟前总已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所以第二第三两张符,都是仆人们收下了给我放在房中,我回去时才瞧见。
“你可知道什么人代你把这两封信收下来的?
“我曾问过,第二封“出门不利’的信,是苏州老妈子给我收的。这一封是莫大姐送到我房中去的。
“你接到了这符以后曾查问过吗?
“没有。我不曾宣布过。我接到了第一张符,就有些惊异,马上吩咐莫大姐和苏州老妈子,如果有我的信,应小心收藏。至于信的内容,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据我观察,丽云的神气越发傲慢难堪,伊不但不理睬我,有时在客堂中撞见,伊常凶狠狠地瞧我,仿佛暗示:‘现在要给你颜色看了!’因此,我越发怀疑是伊姘夫的诡计。
谈话的语声又静寂了一会。我忽而喉痒起来,几乎要咳嗽的样子,急忙丢了烟尾,喝了一口热茶,方才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我也要听听霍桑的断语怎样,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隔了一会,霍桑果然又开口了。
“你家除了令尊令妹和两个女仆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人?
“还有一个烧饭的张阿三。
“你没有夫人吗?
“死掉了两年,我没有续娶,也没有孩子。
“你也没有嗣母吗?
“嗣母已死了好久。还有一个姓高的姨娘,也在前年夏天患霍乱死掉了。丽云就是这姨娘养的。
“那么,你家中除了令妹以外,没有别的人和你过不去吗?
“没有——不过那阿三也非常可恶。有一次他曾被我掴过一下,但这还是今年春天的事。
“你为什么打他?
“这种底下人最势利。有一天我在家里吃晚饭,我问他为什么红烧肉只有肥的,没有瘦的。他转了背忽在咕着:‘吃闲饭还要嫌瘦嫌肥。’这话被我听得,我忍不住,才掴了他一下。他凶狠狠地竟想回手,当场被家父喝住。”
“唉,你倒善于用手!”
“如果明枪交战,我什么都不怕。可是躲在暗底里放冷箭,我倒有些受不住。但阿三是一个粗坯,这回事他一定干不出的。
“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外面的朋友很多,难道没有一个和你过不去的?
“我相信没有——不过——一今年夏天有一个朋友叫盛家森的,曾因着买狗票的借款和我吵过一次。我因他逼得厉害,不给我一些面子,也几乎动手。后来我把钱还了他,他就重新和我做朋友,上礼拜他还曾到我家里去瞧过我。我想他也决不会干这种阴谋。所以我想来想去,除了丽云的姘夫,不会有第二个人。
霍桑没有答话,又酿成片刻的静寂。我正要旋转去瞧,甘汀荪又说话了。
“霍先生,你只要能够查明白他的姓名地址,那我就感激不尽。至于以后的交涉,我尽可以自己来办。我只怕他也许请了什么有法术的道土,画了这种捞什子的符,谋害我的性命!
“唉,你又来了!我想不到像你这样的年龄,又多少受过些新教育,竟会这样子迷信。
“这不能算我迷信。我在小说上见过不少用妖法神符害人性命的事。况且双十节那天,我在跑马场里的确输掉了——”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这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现在你最要紧的,必须抛弃这无意思的迷信,否则也许当真会闹出乱子来。
“好,霍先生,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调查他?
“我可以两方面进行:一方面,我打算到南强女学方面去调查一下;另一方面,你最好在家里留心些。我想令妹总有什么方法和伊的情人通信息的。
“这倒很为难。我平日白天不常在家里,那三个仆人又不见得肯听我的话,代替我侦查伊的行动。
霍桑又站了起来,似乎已准备送客。
“那么,你姑且留心些,说不定会有什么机缘。我如果有什么信息,会随时通知春波兄的。”
“谢谢霍先生。但这一番话,你不能给任何人说起,否则我真不能在外面做人了。
“你不必一再叮咛。不过你须听从我的叮嘱才好。再会吧。
我等到霍桑送甘汀荪走出了前门,就立起来伸一伸腰。我先开亮了餐室中的电灯,将那板壁孔上的木节重新塞好,又投去了门上的铁栓,走进办公室去。
霍桑回进来时,笑着向我说道:“包朗,你刚才险些地露出马脚。
我答道:“什么事?我借重了你的热茶,咳嗽都没有咳出来。
霍桑道:“你的纸烟的烟雾,曾一缕缕从那小孔中吹送出来。幸亏他粗。已没有眼见。
我笑道:“唉,这一着我倒没有注意。
霍桑又笑道:“你如果犯了罪,就在类乎这样的不注意上,要给人家利用了做把柄哩。现在我问你,据你观察,这甘汀荪是一个什么样人。
“他是个专门享乐不作别用的浪荡,而且还近乎流气。
“是。他的性格方面呢?”
“我看他的性情很粗暴,胸无城府,但因着欢喜赌博,又非常迷信。
霍桑点头道:“很对,很对。包朗,你的观察力委实有了惊人的进步。不过他的迷信的原因,不止好赌的一端,他的知识也太浅薄了。知识浅薄的人,理智失却作用,对于一切事物,势不能有明了的理解;因为不能理解,便不得不认为神秘而处处迷信了。所以这种人体格虽很勇伟,胆力也不弱,可是一遇到比较复杂的事情,便没法应付;等于那些理智充分而体格不健全的,同一无用。
我道:“这种人成事不足,肇祸有余。他尽可以开罪了别人,他自己还不知不觉。”
“是啊,我也有这样的见解,可惜他得罪什么人,自己却指不出来。就所知的事实而论,现在我们探讨的对象,只能集中在他的妹妹甘丽云身上。
“你想用什么方法查明伊的情人?”
“最简捷的方法,自然是当面和伊谈一谈,不过事实办不到。
“即使办到,关于这样的隐秘的事情,伊也不容易出口;并且你既然还毫无把握,伊也决不会贸贸然承认。
霍桑想了一想,摇头道:“‘这倒还说不定。现在最困难的,我不能直接去见伊。我想先从南强女学方面入手。若能找到一个居间的介绍人,那么无论直接间接,多少总可以得到些线索。
“这样说,你的进行步骤一定很费时日。但那‘七日死’的警告,你想不会有危险吗?
“我想不会。像甘汀荪这样的人,如果有人要直接加害他的性命,那也需要相当的脑力和体力。你想这个假定的写警告的人,那晚上吃了甘汀荪的一掌,便会毫无抵抗地转身逃走,这种人又岂是甘汀荪的对手?”他说着从书桌面上取起那第三张符咒授给我瞧。
这一张比前两张多了一种符号,现在我照样附在后面:
我把那纸瞧一瞧,说道:“我瞧这‘七日死’三字上面,加着一种宝剑形的符号,下面还连着一点,很简洁新式标点符号上的感叹号。对不对?
霍桑道:“正是,我也这样假定。符咒上虽有这种撇笔,但往往连着几点圆点。这符号明明是感叹符号。因此,可以印证我们上一天的假定。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有些新知识的。
“我们如果能找着了这人和他开一个谈判,那一定是很有趣的。
霍桑点头道:“是啊,我也有同样的希望。我相信这希望终可以达到,只要你能耐性些等几天。
十月二十六日,我等候了一天,完全没有消息。二十七日又挨过了,霍桑仍照样没有报告。我没法可施,只耐着性儿等候。再过一天,在二十八日的下午三点钟光景,霍桑的电话又来了。
他说他曾到南强女校里去调查过两次,查得这甘丽云在校的时候行为还算端谨。霍桑找着一个此刻在三年级里的丽云的同班生,但也说不曾听到过丽云在校时有什么男朋友。这同班生和丽云并没有深切的交谊,不肯做居间的介绍人。霍桑在这方面已觉失望,故而打算下一天到甘家附近去守候,希望找着一个多嘴的仆人,或许可以利用着探听些消息。因为他料想那丽云的秘密,家里的仆役们总有些知情的。
我听了这个报告,在效果上可算是等于零,但我的希望并不就因此消灭。到了二十九日早晨九点半钟,我正在继续写稿,霍桑又来第二次报告。这却是一种紧急报告了。
他说道:“甘汀荪死了!事情很紧急,你乘着汽车来罢。”
唉,他竟死了!这消息不但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还引起了我的不安的感觉。因为霍桑预料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真戏,现在弄假成真,甘汀荪竟然死了。我虽还不知道他怎样死的。但霍桑的预料已不免失败。我记得在“白衣怪”一案中,他也曾有过这样的错误。这一次难道竟一误再误?
我打电话雇了一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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