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她现在已经不怕死,出于本能。还是闭上眼睛抬手去挡了一下。
手上一凉。然而并无痛楚,良久。她才敢把眼睛抬起一条细缝,去瞄发生了什么。
剑锋停在她手腕半寸处,现场鸦雀无声。
“杜爱卿”,小皇帝看着大理寺丞,语气冷冷地道,“天下第一刺客竟是不会半分武功的?”
大理寺丞一时冷汗直冒,在这种突发情况下,人若有武功,必定是藏不住的,也怪当时青离招认得太爽快,对案情本身又那么熟悉,没人想到要测测她的功夫,而在笔录口供里头,明摆着有好几个案子是文弱者完全实行不了的。
“你们要交差,好歹也抓个靠谱点地,拿朕当三岁小孩子吗?!”
“皇上,委实冤枉,微臣可调用卷宗给圣上,其中细节,不是外……”
这倒霉的臣子还没说完就被朱见深打断了,“此事再议,今日朕早朝,是想宣布另一件事。”
看小皇帝那凝重的脸色,众臣一下心里都突然感到一震,直觉敏锐的人已经感到,那必然是在历史上都可以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事情。
“前日赵御史上疏,请为于谦一家雪冤,其实先帝在时,朕就听说于卿冤枉”,他尚有童稚的声音虽不洪亮,却让所有人的耳朵都立了起来,“胡成,宣旨吧。”
尖细的声音在金殿上响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于卿实有社稷之功,而滥受无辜之惨。准依御史言施行,为其昭雪。其子于冕原被遣戍龙门,赦免还家。案中所涉诸人,当详加复查,准予平反……朝臣们开始面面相看,整个朝堂开始震荡着一种表面平静的沸腾,大部分地人,平素虽有些碌碌营营,然而触碰到最深处的良心,血仍未冷,不知谁第一个开口喊了一句“于谦于大人昭雪了!!”,立刻好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荡起圈圈涟漪,一波波通过侍卫、禁军的口喊出去,一路响彻正阳门、奉天门、神武门,乃至紫禁城外,“听见了吗?于大人昭雪了…………”,“于…………大………人…………昭…………雪…………了…………”
柳青离也惊住了,她等这句话,等了整整八年,在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听到地时候,它出现了,她把目光投向那层层宫墙之外,目力所不及之处,心里却异常清楚,这八年来人们心中共同的认可,一定在广阔地北京城肆无忌惮地回荡。良久,她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地,不过,很快又发现,在这载入史册地一刻,谁还会去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过气刺客。
一瞬间,不知该庆幸,还是突然感到自己地渺小。
于是她苦笑。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上,泯灭了所有的恩仇……来,青离活着的日子里,大明的脚步也在同步更新,一些宫里的事情传到外头,让她颇有些感慨。
还记得初次在道观里碰见未来的小皇帝时,他身边的徐娘半老的妇人吗?
那个妇人成了史上有名的万贵妃。
她之所以有名,在于她善妒狠毒,后宫宫女妃嫔,一旦怀有龙裔,都逃不过她的辣手摧残,落个小产甚至身死的下场。
可她之所以有名,更在于她以比皇帝大上十七岁的年龄成为贵妃,而且盛宠不衰,连皇后,都因为打了她一顿板子而遭到废位,所以她才能够肆无忌惮地做这些事情。
如果单看这一段,真是匪夷所思中的匪夷所思。
可跟着那根银亮的丝线,看时光倒转,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十九岁,他两岁的那一年。
两岁的稚子,带着无知无觉的微笑,已经卷入纷争的漩涡。
他的父亲,成了叔叔的囚徒,而他太子的地位,不是显得太碍眼了么?
于是三年后,朱见深被废为沂王,迁出东宫。
世上有比废弃的太子更废的东西吗?五岁的孩子不知道,他只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从前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们,一个比一个避退三舍。
只有她,还一如既往地待他。
她陪着他,迁出宫去,她陪着他,在那些见不到父母的夜里,她陪着他,吃下任何一餐也许就通向鬼门关的饭菜,她陪着他,走过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挣扎。
在这挣扎中,他渐渐长大,而她,燃尽了她最好的韶华……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说万贞儿这样做是因为在那段冰冷而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里能预料到未来的富贵,青离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她宁可认为,那来自最质朴的人类情感:爱与同情。
青离四十多岁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国丧,看见那雪白的纸钱蝴蝶般飞舞,突然就想起这一段旧事来,圆脸小眼睛的孩子,徐娘半老的美妇,月光下,很好的酒。
听说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
这世上,谁又是谁的蛛丝?……(一二七章蛛丝十九)
(成化元年,明宪宗为于谦平反,为史实,不过具体情况当然Y了一点)
蛛丝 一二八章 何不恕(大结局)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热闹的京城街头这天显得更加热闹,白玉桥头,黑压压的一圈人围着一张黄榜指点纷纷,过往的挑夫小贩,都忍不住探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青离盯着那黄榜最高处的名字看,仿佛想把那一幕刻在脑子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人也一动不动,直到眼球酸麻,才抹一把脸,低头,转身,沉默。
人世百态繁华,各样的面孔,各样的衣着,各样的声音,在她面前穿梭,织成迷乱的网。
而她,呆呆站在网中央。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去往什么方向。
这种茫然,跟八年前一样,一夜间家破人亡,与姐姐拼命出逃,只知道要跑,却不知道该跑到什么地方。
而现在,等了整整八年,等到父亲终于平反,却为何,面临一样的哀伤?
哦,不,甚至更糟。
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也没有了那么执著的不甘,生命好像轻飘飘的,立刻失去也不会觉得可惜。
是的,看着桥下那悠悠碧水。突然间很想放手,跌入那无尽地黑暗,可也是无尽的轻松。
如果有下辈子。去报答那个她欠了很多的人吧。
“青离,你果然在这里!”
灰暗地念头正在脑中徘徊。耳边突然响起这一声,青离好像叫锥子刺了一下,浑身一抖,接着好像僵硬了,半晌。才极其缓慢地扭转身体,让对面的人一部分一部分地进入视野。
是他,那个她相欠许多地人……
他的服色降了一品,要贬职去沧州。
是的,因为她“无罪”,那抓她的人就一定是有罪的,那个倒霉地大理寺丞也被罚了一年的俸禄。1…………6…………K小说网
她不是没有想要申辩过,告诉大家不要责罚那些无辜的人。但人们只是怜悯地看着她,这小姑娘。受了什么折磨,到现在都不敢说真话。
其实或者,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但是,基本所有在朝为官的。都有足够的眼色。
真相到底如何。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皇帝的意思。够明确……
“青离,你还喜欢我吗”,云舒直接地看着她,问。
青离一怔,但很快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
“当然有………跟我去沧州吧”,对面的人坚定而诚恳地说道。
“你疯了么?我做过什么事情,你现在一清二楚,不是吗?”青离抬头,与他目光交接,淡淡而凄然地笑道,“我一定让你非常非常痛苦了吧,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来平息愤怒,我也愿意给你。”
“我没疯”,云舒同样笑了笑,“我也确实心痛过,痛到躺在床上,觉得全身地经脉如果都是断掉的多么好啊,就感觉不到那疼了。”
“可是”,他接着说道,“我把认识你之后的所有事情一遍遍在心里过着,想到最后,我发现那些都没有用。你地过去会改变吗?哥哥会活过来吗?所以,我要弄清楚的,只有一个问题:现在,我要怎么做才是最好地?”
“我问自己,还愿不愿意跟你在一起?答案是是,我又问自己,那能不能面对过去地这所有事情?答案是应该可以,至少,可以试试,所以,我就来了。”
“我也要告诉你,家里那边,现在我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完全抚平”,云舒继续说着,“虽然他们明白哥哥是自作自受,但心里头,总难免疙疙瘩瘩地。如果你愿意跟我,恐怕也要因此受苦恼,但你愿意,跟我一起试试,尽我们最大的努力,过的幸福吗?”
这席话,说得那么淡定又简单,可青离心里清楚,直面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会是多么的煎熬难忍,她再次低下头去,不让云舒看到她眼角的泪光。
她也曾经让这样的思绪一闪而过,如果现在还有机会跟云舒在一起,她能面对吗?不会看到那张同样的脸,就想起天翔给过她的种种伤害吗?也许很多年,也许一辈子,得不到长辈的祝福,受到冷漠甚至怨恨的对待,能够忍受吗?当时,她以为这想法是自己痴人说梦,没有深入思考,没想到,如今,竟然真的有机会来作答。
左肩下突然开始一跳跳地疼痛,那是跟潘虎打擂时受的伤,也许是因为太靠近心脏,每次心中惊涛骇浪之时,它也会跟着作怪。
青离想起来,那是很丑的一个疤。在她洁白光滑的皮肤上,蚯蚓一样纠结,刺眼之极。
开始看到,她非常想要消灭它,无法消洱,便常愤怒莫名,然而后来,因为无法,也只好努力不去看它,落个眼不见为净,随着时间过去,没想到倒渐渐有些淡化。
怨它恨它恼它怒它恨不得从来没有发生过它,它却始终牢牢在那,但如果为了这个就不活了,那又是天大的笑话。
……世界上,谁不是背负着几个伤疤在前行呢?
到这时候,青离才深深感到,不管认识沈云舒之后有多少衰事,认识他,都是她今生的幸运。
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他都能以他的原则去面对,这是真正的强大。
那么她,至少也要为他分担吧。
于是她抬起头来,对上云舒的眼睛,轻轻说道,“云舒,发生这些事情,你要明白,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云舒的脸色刷地变成死灰,嘴唇发起抖来。
“但是你愿意,跟我重新来过吗?”青离看着他,笑意盈盈地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来。
回答她的是一双大手,云舒一把将娇小的她紧紧抱起,大概因为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便在空中不停旋转。
“喂,这是大街上,坏蛋,放我下来!”青离瞥见周围的惊讶目光,又羞又气,捶着他喊道。
云舒真的停住了,不过不是因为她微弱的反抗,而是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
青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张黄榜,最高处的名字。
“神机营统领何群?你爹姓何?”云舒放她下来,问。
“嗯。”
“那你也姓何?”
青离本来想回他一句“废话”,但想到这么久以来跟他说得都是姓柳,他奇怪也是常情,于是还是笑着嗯了一声。
云舒突然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天意,天意!”
“什么天意“你没发现吗,这世界上没有柳不恕了,有的是何不恕啊!”
“何不恕……何不恕……”青离一愣,接着轻轻念了两遍,又是惊讶,又是欣慰,从前她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层意思。
看来也许,真的是天意吧,喜悦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从今以后,她有了新的名字:为什么……不宽恕……冬末春初淡金色的日光铺将下来,白玉桥下的碧水闪烁出一片金鳞,街头有人走着走着脱下棉袄拿在手上,念叨着,“冷日子果然要过去了哇”,而这太阳里,两个互相依靠的小人儿,一同往沧州方向远去,身后的影子,一点一点拉长……
(全文完)
昨天看到的名词,隐晦的狗血大团圆。。。本来想写云舒走了,青离在后头把手放在嘴边,要喊未喊之时,全文完。。。但是。。。想到最近虐的有点厉害了,决定还是人性大发一下,所以减少一点隐晦,多了一点狗血哈。希望大家喜欢。
啊,终于完结了,解脱又空虚,有点语无伦次,不管怎样,鞠躬,谢谢一直以来支持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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