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透了木窗的小格吹进来,七月底的天,梅拉竟然觉得有些冷。她将氆氇盖上,独自等待着黑夜的真正来临,等待着第二天的黎明。
一夜毕竟很短,何况他允着明晚便会陪她,她又何必如此小气呢!
她轻锁的蛾眉,舒展开了一些,便蜷了身子,心里默默地念诵着“嗡。达列。度大咧度咧苏哈”
一遍又一遍,最初的时候,她总要忍不住想到次仁俊美,想到坐在大厅里的那个女人,那经便也被念得忘了。后来她终究是靠着那些年修行的意念,慢慢地控了自己的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念了多少遍经之后,是在什么时候停了那默默的念诵,终于困得进了梦乡。
“次仁,我真想就这样一直住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梅拉梦见自己又坐在成了荫的柳树下,周围是飘飞的柳絮。
她的身上,是学着宋人那般,穿着对襟的湖蓝的衫子,素净的湖蓝,只在那对襟上绣了几朵小小的花。一支琉璃步摇插在那那乌黑得发亮的长发盘成的髻上。她白而细腻的脖子便露在了外面。
那柳絮不时飘到她的脖子上,让她微微的痒,她便忍不住要伸了手去梻。
坐在她旁边的次仁俊美端着酒壶,已经喝了半醉。他眯了眼看着梅拉躲闪着那柳絮,不知道是酒让他醉了,还是柔媚得如那随风轻摆的柳枝般的梅拉让他醉了。
他嗯了一声,继续慢慢地喝着清风酒。怕他醉了的梅拉不时捏几颗刚摘的鲜红的杨梅送到他的嘴里,他酸得连眉都锁成了一团,却爱极了那捏着杨梅的如瓷器般细嫩洁白的手递过来的模样。
梅拉看着他那双眉紧锁含着梅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
掩着的门开了,一股浓郁的青稞酒的味道从开了的门里传了进来。睡在门口守着梅拉的泽西一下就醒了。她看了看来人,刚想喊,次仁俊美却摆了摆手,径直朝着梅拉的床走去。
泽西赶紧点亮了油灯,摆在桌子上。
次仁俊美看着睡得极好,梦里含着笑的梅拉,轻轻地替她将氆氇提上来,又将她露在外面,有些凉了的手放进氆氇里。
这手瘦得连青筋都出来了,虽然还是细嫩,到底不复当年的圆润。
次仁俊美有些怜惜地看着她——也就几年的时间,她怎么就憔悴成了这般模样呢!
似乎是被油灯的光给刺激到了,梅拉不安地翻了身。
次仁俊美摒了呼吸,看着她翻了身之后仍旧睡得沉沉,这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以前住的房间早已被收拾干净了,等在门外的扎西贡布伺候着他进了屋,点了屋里的灯,才被他打发了下去。
他躺在那铺着卡垫,漆成了红色,描了金边的床上,看着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空,空得让他觉得有些寂寞!
终于回了自己的家,他却反而睡不着,四下里早已安静下来了。下面花坛里传来不知名的虫的鸣唱,悠闲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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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次仁俊美便起了床,他身上仍有淡淡的青稞酒的味道,所以他并没有去经堂,只是坐在大厅里,轻声地诵着经。他睡得极晚,醒来却很早。
听到脚步声的扎西贡布端了水过来,次仁俊美洗着手问道:“那孩子多大了?带来见过你阿爸没?”
扎西贡布愣道:“哪里来的孩子?阿哥和我都米娶亲呢!”
次仁俊美惊道:“我不是将央珍许了给你们兄弟?她抱着的不是你们的孩子?”
次仁俊美很快就意识到他弄错了事情,他第二天便赶早回了家,并没有细问扎桑,他那天看到的央珍抱着的那个才一两个月大的孩子竟然不是扎桑的,。他沉了脸——自己早就允了的事情,怎么竟然改了呢!
扎西贡布的脸上是一脸难以明说的表情,次仁俊美刚想问个究竟,便见扎西多吉捻着佛珠下了楼。
他擦干了手,将帕子放回盆里,便去了自己的座位。
扎西多吉显然已经听见了他们俩人的话,叫住了端着盆要走的扎西贡布道:“怎么回事?”
扎西贡布放了盆,弯着腰低声道:“奴才……”
他只说了一句奴才,话便说不下去了,脸却是涨得通红。
扎西多吉道:“你直接说怎么回事!”
扎西贡布跪了下去,回道:“奴才实在不知道,只是阿哥扎桑为着没找着次仁老爷一直没有娶亲。”
扎西多吉道:“谁都知道次仁老爷将央珍给了你们兄弟;就算没结婚,她也不能跟着别人。”
扎西贡布跪在地上,头不敢抬,话也不敢说。
扎西多吉看了他好一会,才说道:“你起来吧!”
扎西贡布赶紧爬起来,端着木盆退了下去。
梅拉还没下楼,便听到大厅里传来扎西多吉并不高兴的声音,她听了一下,却没听清楚。只是由着泽西扶着,慢慢地下了楼。
扎西多吉一见她下来,便问道:“你前几个月去了察木多,怎么竟然不管管家里的奴才!”
梅拉想了想,自己只在察木多呆了不到十天,也没发生什么奴才们不服管教的事情。她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事让扎西多吉这样生气呢。
她看了看坐在扎西多吉旁边的次仁俊美,他的脸色竟然也不太好看。
她揣摩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事呢?我怎么没听明白。”
扎西多吉生气地说道:“当初次仁俊美将央珍给了扎桑,怎么现在她竟然是跟了别人,丁增曲扎也不管?”
梅拉这才知道是央珍的事情漏了风,她想起自己在察木多时,央珍确实是有些古怪,但是央珍原本就是买来的奴才,一直在察木多,梅拉哪里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何况她也只不过呆了几天,没发现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
梅拉看了看扎西多吉道:“我原就只在那里呆了几天,下面的奴才们都是丁增曲扎管着的,他们没犯什么规矩,我怎么管呢!”
扎西多吉看了看梅拉一头雾水的样子,看来是真不知道。
扎西多吉知道看样子自己得亲自跑一趟察木多了,不然奴才们这样私自成了亲,以后他这主子的威严还往哪里放呢,若是央珍真跟了别人家的奴才,那便留不得,只能卖了!
三人一下都没了话说,来来去去的奴才们也都因为大厅里沉闷得吓人的空气,一个个踮着脚走路,生怕声音大了惹来一顿训斥。
布尺下了楼,便见到他们三个人全都闷着头不说话,只觉得好生奇怪。昨晚上这一家子还乐呵呵地说笑着呢,怎么这会子一个个跟乌云满天一般呢。
不过她是一句都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的。只是端了下了人们倒好的茶,静静地坐在那,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喝着。
第八十二章 兄弟之争
正午,察木多三楼的窗前,太阳刚好晒着。
一个胖嘟嘟的孩子,被脱光了放在那铺了山羊皮子的窗台上。他的身上连着四肢都被抹了厚厚一层酥油,被太阳一照,浑身都闪着油光。
那孩子也就三、四个月大的样子,被丢在那也不哭,只是偶尔蹬下他的小腿,嘴里不时咿咿呀呀唱上两声。
丁增曲扎站在窗前,看着那孩子,轻轻地拍了拍手,那孩子便咧开那没牙的嘴,笑了。
丁增曲扎也笑了,他继续拍着掌,逗到:“阿爸,喊阿爸!”
那孩子被他逗得兴奋了,不停地蹬着身下的山羊皮子,竟也挪动了一点点。
他的两只小手在空中舞着,似乎想要人抱,丁增曲扎看了看那满身的油,又看了看太阳投在廊前柱子上的阴影。这正是秋末最暖和的时候,正该让孩子好好地晒晒太阳,不然孩子便不会长得那么健壮了。
他只是不停地逗着,却不伸手去抱。不知道是那山羊毛让那孩子不舒服,还是孩子在上面躺久了腻了,没多久之后,那孩子便扁着嘴,哭了起来。
这哭声实在有些大,丁增曲扎皱着眉看了看他眼泪都要出来了,喊道:“央珍!”
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央珍快速地走了上来。
丁增曲扎责备道:“孩子哭了也不知道上来抱着!”
央珍低着头,走过去,坐在那山羊皮侧,温柔地朝着歌,又将她手里的一朵格桑花给孩子递了过去。那孩子抓着花,便止了哭,冲着他的阿妈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丁增曲扎看了看那太阳下的母子,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这样三个人的日子,也是挺不错的。他刚想走过去,下面便传来了下人们的声音:“扎西老爷!”
楼梯上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下人站在门外道:“老爷,家里的扎西老爷来了。”
丁增曲扎看了一眼有些慌张的央珍,道:“把孩子收拾干净了,抱着去房间!”
他说完便出了门,才走到楼梯口,他的阿哥——扎西多吉便来了。
屋子里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唱声,丁增曲扎脸色变了变,对阿哥道:“怎么突然来了,也没见奴才来通报声。”
扎西多吉似乎不经意地看了前面一眼,央珍正抱着孩子飞快地朝着丁增曲扎对面的小房间走去。他又看了一眼央珍出来的房间,那正是他的阿弟——丁增曲扎的房间,他一下就明白了!
丁增曲扎低着头,半天也没听到阿哥的回话,他更有些忐忑了。
扎西多吉看了看头低得极低的阿弟,又看了看下面院子里走动的下人,抬了脚,进了丁增曲扎的屋子。
屋子的窗台前,那块垫着给孩子晒太阳的山羊皮还在,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发出浓浓的酥油的味道。
他走过去,看了看那上好的山羊皮子,又看了看房间中央的地上,那个小孩子玩的布制成的五彩的圆球,说道:“真是有出息,奴才的老婆也去碰!”
这话一点都不轻,丁增曲扎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他想要辩解,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扎西多吉生气地看着丁增曲扎道:“做老爷没个老爷的样子,梅拉哪里不好,让你这样乱来!”
梅拉这名字一下就戳到了丁增曲扎的痛处,他抬了头,红着眼看着他的阿哥道:“梅拉就不在意我,她若是将放在阿哥的心分一点点给我,我也不会这样。”
扎西多吉更气了:“她怎么就不在意你!想想当年如果我们不是娶了梅拉,那些牛羊早就没了,哪里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丁增曲扎辩道:“现在是现在,不是当年。”
扎西多吉恨恨地瞪了自己的阿弟一眼:“没有当年,哪里来的现在!”
丁增曲扎不再出声,由着阿哥数落。
扎西多吉看着这个自幼便被自己照顾着的阿弟,他以前哪里舍得这样生气地责骂呢!
扎西多吉叹了口气,走到坐榻前坐了,对阿弟道:“你也坐下!”
丁增曲扎乖乖地坐了,两兄弟都坐在那没说话。
外面静悄悄的,那些下人们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似的,谁也不敢上楼来。
对面的房间里,孩子的哭声一下传了出来,很快又像是被捂住了一般,听不到了。
脸刚刚舒展了一点的扎西多吉,又拉上了。
他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带回家里去,你阿哥也回来了,到时央珍仍是给扎桑。扎桑跟着你阿哥这么多年也是个很好的奴才,尤其是你阿哥生死不知的时候,若是没有扎桑带着马帮,那马帮也就散了!你这样做,以后奴才们哪里还有替咱们卖力的心?”
丁增曲扎急道:“孩子现在这样跟着我就很好,他才四个月不到呢!”
扎西多吉道:“家里下人多的是,不会委屈了他。”他看了看还想分辩的丁增曲扎道:“你不用多说,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我便带着孩子回去,扎桑、央珍一起跟着回去结婚!”
丁增曲扎急得直跺脚,可是阿哥既然定了,便再没改变的可能,他到底是不能反抗如同父母般的长兄!
扎西多吉沉默了半晌,才道:“梅拉或许是做得过分了点,但是她也没什么对不起我们兄弟的,尤其是刚嫁过来的那几年,吃了多少苦呢,你是男子汉,要大度些!”
丁增曲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扎西多吉道:“这次就这么算了,以后断不许这样胡来,不然,我可不饶你!”
他说完,便起了身,看了丁增曲扎一眼,道:“我去接央金!”
丁增曲扎也站了起来,哀求地看着扎西多吉道:“阿哥,要将央珍带走,我也不说,能不能将孩子留下来,我到底是他的阿爸!”
扎西多吉道:“就是孩子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才要带回去,不然以后几兄弟怎么相处!”他说完便出去了。
丁增曲扎气得将坐榻上的卡垫全摔到了地上,他还觉得不解气,又将屋子里一应的什物全抓了使劲地往地上砸,屋子里顿时一顿平平砰砰的乱响。
扎西多吉跟没听到一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