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的怒吼的江水,拍打着马头船。那江水被马头船挡住了,飞溅起来。
次吉看着不断翻滚着又退下去重又冲过来的江水,记忆里他似乎经常碰到这样的情况,只是身边要多了许多人。
他愣愣地牵着马,连船到了岸都不曾发现。
那船夫呵呵地笑着,催促他下船。他这才反应过来,给了船夫们三钱藏银便下了船,牵着马,朝着那条路而去。
他翻身上了马,鞭子一挥,休息了一天多的马便轻快地跑起来,那暗红的批单在风里烈烈作响,在这寂静的山路上,他那一身的暗红,彷佛是在山间漂移的旗帜。
那路就不停地在拐弯往上又拐弯重又往上,越往上走,雪便越厚。等到了达马拉山顶,放眼望去,除了雪再也没有别的了。那雪被午后的阳光射着,折射出七彩的光。
次吉拿批单围了头和脖子,只剩下眼露在外面,仍是觉得马快跑着带来的风有沁骨的寒气。
他望了一下路的下面,弯弯曲曲、绕来绕去的路上空无一人,却准确地知道这些路会带着他走向哪里——他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是来过的!
次吉的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驾”的一声之后,马儿便飞奔着带着他腾云驾雾一般,朝着山下而去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似乎轻松了一些,次吉听着马儿的喘气声没有那么快,也没有那么重了,爱抚地摸了摸这片红褐色的马儿,那马愉快地载着他朝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远方快速地跑去。
山下的丘陵里,有人伸出了头,朝着山上张望,还有人已经张满了弓。他们欢喜地听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或许会有收获呢!
等那马出现在了最后一个拐弯之后的直道时,那张着的弓却松下来了:“是个师傅呢,撤吧!”
几个人便骑着马,朝着丘陵后的干涸的河道奔驰而去。
次吉仍旧专心地驾着马,快速地朝着前方而去,他压根就不知道危险走近了他,又远离了他。
扎桑靠坐在卡垫上,看着从帐篷帘子处射进来的阳光由金色变成白色重又变成了金色,次仁老爷却仍没有出现。
几个素来就不太服管的小头目已经来看望过他一次了,扎桑看着他们探试性的眼光,装得若无其事一般将腰挺得笔直地坐在那里。
等到他们一走,他就咧着嘴弯下了腰,一旁的阿珠早已替他掀开了衫子的后背。因为用力,他的后背上的衫子已经被崩裂了的伤口流出来的血给浸得湿湿的了。
阿珠一边替他换着捆绑的布条,一边担心地说道:“次仁老爷看样子是不会来了,明天怎么办?走还是不走?”
扎桑镇定地说道:“走,怎么不走呢。我的伤又没什么。不过是前几日赶累了,才想着休息一下。”
阿珠刚要反驳,扎桑已经瞪住了他。
阿珠这才会意地站起来,朝着帘子外走去,果不其然外面正好有人在偷听。
阿珠眉一扬,问道:“洛松,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帐篷呢?”
洛松尴尬地笑道:“我以为扎桑大爷在休息,不敢打扰呢!”
阿珠嘲讽地笑了笑:“你都听到了,扎桑大爷精神好得很,正和我说着明天就走呢!”
洛松一边应着,一边朝着稍远的帐篷走去。
阿珠看着他走远了,又看了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了。他这才进了帐篷,愤愤地说道:“这洛松,平日里装老实,现在迫不及待地露出了狐狸尾巴!”
扎桑早已疲累地趴在了卡垫上,这伤让他睡个安生的觉都难。想着还有走个20来天才能到达雅州,他的心更是焦虑起来。
夜已经来了,扎桑仍是趴在那卡垫上,钻心的疼痛让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羡慕地看了一眼在另一边睡得打鼾的阿珠,终于爬起来,盘腿坐在了卡垫上,低声地诵起经来。
远远地,传来了马蹄的声音。扎桑闭着的眼睁开了,仔细地听着,这马蹄声实在是熟悉得很。
他看了看还在沉睡着的阿珠,喊道:“起来,出去看看!”
阿珠猛地坐起来,看着盘腿坐着的扎桑,问道:“看什么?”
扎桑道:“我听着那马蹄声,像是老爷家里的马呢,你出去看看!”
阿珠连忙将那当成被子的袍子穿起来,将腰带随便一束,便出了帐篷。
帐篷外冷得叫人牙齿都要打颤了,阿珠在外面站了好一会,才看到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披着暗红批单的师傅。
他摇了摇头,进了帐篷道:“是个赶路的师傅。”
扎桑道:“你去看仔细了,咱们老爷现在就是师傅的打扮。”
正说着,那马已经飞快地跑了过去。
阿珠连忙跑了出去,但是他的脚哪里有马快呢。
他看着那马飞快地朝前跑,只得重又回了帐篷里。
谁知道,没多久,那马又折了回来。
扎桑喜得一下就站起来,袍子也没披便朝外面走。
他看到那师傅已经下了马,站在路上,正不知道该往哪个帐篷走呢。
扎桑惊喜地喊道:“老爷,次仁老爷!”
那师傅正是次吉,听了这喊声,便牵着马朝着扎桑走了过来。
阿珠吃惊地看着那个披着暗红的批单,光着头的师傅,他果真是次仁俊美老爷。
分散在平地里的几十个帐篷里的人,听着扎桑的惊呼,全都跑了出来,将次仁俊美与扎桑团团围住了,那些一直在马帮干活的人早已跪了下去,嘴里恭敬地喊着老爷,后来加入的那些伙计,看着那些老伙计全都跪下去了,他们也跟着跪在地上。
次仁俊美看着四围的人全跪成了一片,他们低着的头让次仁俊美看得并不清楚,但他越来越确定自己确实就是他们口里的次仁老爷。
他也就坦然地接受了他们的跪拜,将马缰绳递给了扎桑,说道:“都下去吧,明早还得赶路呢!”
人群等着次仁俊美进了帐篷,才爬了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各自的帐篷。
次仁俊美看了一眼紧跟着进来的扎桑道:“你看起来挺好的,怎么还要让洛让来报信呢!”
扎桑打起的精神早没了,他慢慢地走到次仁俊美的前面,跪下去:“奴才只觉得这后背跟火烧一般的疼,不知道还能骑着马颠上几天,所以才斗胆请老爷来主持马帮。”
次仁俊美看了看扎桑那脸,在油灯下看来,着实是有些憔悴得吓人,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扎桑看着次仁俊美已经打着盘坐在那诵经了,他也不敢再多说话,只是将栓好了马站在一侧的阿珠叫过来,让他收拾好次仁俊美老爷休息的地方,又亲自将氆氇抱到那打扫干净的卡垫上。
次仁俊美看着扎桑随便一动都很吃力的样子,便说道:“你去歇息着,我自己来。”
扎桑哪里敢呢,倒是阿珠飞快地将那氆氇打开了,说道:“我来伺候老爷!”
扎桑虽然不用动手了,还是看着阿珠将东西收拾好,伺候着次仁俊美躺下了,这才趴到靠下方自己的位置上歇息下来。
才趴下去,他便感受到了原本因为兴奋而有些忘却了的疼痛,疼得他紧咬着牙,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次仁俊美诵完了经,精神极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马帮的事情。扎桑忍着痛,一句一句地回答着,等到剧痛过了,他的一身早已汗透了,被那透过帘子的江风一吹,冻得直哆嗦。
躺在他旁边的阿珠像是猜到了一般,爬起来去了隔壁的帐篷里,不一会,便抱着洛让的氆氇走了过来,给扎桑盖上,扎桑这才觉得身体慢慢地有了一些暖意。
天还未明,四周便有了收拾帐篷的声音,被吵醒的次仁俊美快速地爬起来,捻着佛珠走出了帐篷,在四周转悠起来。
那些收拾帐篷的人见了他,全都停了手里的活,恭敬地弯了腰喊道:“老爷。”
次仁俊美点点头,一直转了一大圈,才回了原本睡的地方——他们的帐篷也已经拆了。
阿珠见他回来了,连忙将盛着酥油茶的陶壶端过来摆在铺好的卡垫前面。
次仁俊美便将揣在怀里的木碗拿出来,递了过去。
他喝了一碗茶之后,便从旁边摆放着糌粑的羊皮口袋里,舀了一碗糌粑,再加上一点酥油,揉捏着糌粑。阿珠原本要帮他揉的,也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阿珠有些不太适应地搓着手站在下方,看着次仁俊美慢慢地吃着,到底等他吃完了,收拾好了东西,才端着那茶壶去了另一边,与扎桑一起快速地吃着早餐。
阿珠伺候着次仁俊美上了马,又扶着扎桑上了马,这才小跑着到了自己的马前,上了马,挥着鞭子朝着马队的最前面跑去。
长长的骡马队排在路边,等阿珠发出一声极长的唿哨之后,便开始朝着前面移动起来,那叮呤当啷的声音杂乱而巨大,连附近的河流的奔腾声都被它们淹没了。
次仁俊美走在马队的末尾,他看了看勾着腰在马背上,脸色极差的扎桑:“你昨晚都没睡?”
第七十八章 重回雅州(一)
扎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人已经一头栽下了马。
后面的骡马全都停了下来,紧跟在扎桑后面的一个小伙计连忙跑上前去,扶起了他。
次仁俊美也下了马,他看了看摔得脸青鼻肿的扎桑,摇了摇头——这样跟着马队慢慢走过去,离色莫岗最近的医生家里也有两天的路程,他能撑得住这样流血吗?
那小伙计已经将扎桑扶着坐在了路边,次仁俊美想了想,到底是派了一个年长些的伙计骑着他的马带着扎桑先去疗伤——这毒箭,等到发作的时候,往往便迟了。
他自己则领着马帮慢慢地朝着雅州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风景总能勾起他脑海里某些关于过去的记忆,只是全是断了片的——他越是想全部回忆起,便越是不可得!
雨打着桃花,地落下来便被骡马踩成了泥,那泥也就带着一点残红。只有那新飘下的花瓣仍带着未谢的粉红。次仁俊美恍惚听得一声叹息,幽幽的,只是回了头去,却并没有人。他自己便也叹息起来,不知是为了这被踩成了泥的落红,还是为了那仍没找回的记忆,亦或是为了那个他梦里不断出现的或欢喜或幽怨的女人……
骡马队终于还是进了雅州城,次仁俊美看着那烟雨中,陈旧了的城墙上,被雨激活了生命的青苔泛着青绿,让那因着烟雨显得有些晦暗的城墙,似乎也要年轻起来。
耳边传来欢快的笑声,那笑声年轻而悦耳,次仁俊美随眼看去:那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撑着大红的油纸伞,梳着抓髻,发上是桃红的绸,在微风里朝着后面飘扬,宛若蝶舞翩翩。次仁俊美看着他们慢慢走远,记忆里似乎有谁撑着油纸伞,硬拽着他在那小巷里慢慢地停停走走,也这样伸了手去接那伞滴下的雨水……
“老爷,还是住在李记客栈?”是阿珠停在了路边,等着问他。
“我往年来雅州都住哪里?”次仁俊美想了想,问道。
“就是李记!”阿珠早已习惯了次仁老爷忘了原本的事情,答复却依旧是恭敬的。
“那就李记吧;,最好还是原来的房间。”次仁俊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上这么一句。
“是!”阿珠转了身,快速地朝着前面一根细长竹竿挑着的大大的李字跑去。
次仁俊美看着他不时伸手摸摸头顶,显然是那沿街的屋檐水让他这样狼狈。
次仁俊美看着他那搞笑的样子,心情不觉好起来,也就下了马,将马缰绳递给迎出来老远的伙计,自己在前面大步走向那客栈。
“次仁老爷,您还跟前几年一样的年轻呢!”迎出了店门的李老板哈着腰将次仁俊美让进了店里。
次仁俊美看了看他那精瘦的身材,脸上的笑容倒也显得有些和蔼。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只点了点头,便跟着李老板的脚步上了楼。
前面拐角处,房门已经被打开了。阿珠见次仁俊美上去了,弯着腰道:“老爷!”
次仁俊美走了进去,抬眼便看到那个被木棍撑开了的窗户,那窗外正是开成了一大片的油菜花,在烟雨里仍是明艳的黄。
他也没理那李老板,便大步朝着窗户走去,那明艳的黄让他的记忆一下就鲜活起来,这里他来过!
他站在那窗前,打量着一切,被雾雨笼得朦胧的青山,浑浊了的涨上来的江水,油菜花、田埂上带着斗笠、扛着锄头的农夫……
全是他梦里见过的样子。
他转了身,看着这屋里的布局:有些陈旧却抹得很干净的八仙桌上,摆着素净的茶青色的茶壶,旁边的暗红的木茶盘上,是同样茶青色的小茶杯。
阿珠见次仁俊美盯着那茶杯看,赶紧提起那茶壶,倒了一杯,双手端了过去。
次仁俊美接了,一口便喝干了,他到底还是学不来汉人那般小口小口地喝茶。
他喝了茶,便挥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