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磕长头的人,身前的生牛皮全都被浸湿了,挂在身上,越来越沉重,曲珠看了看那些和他一样,被勒得脖子伸长的师傅们,说道:“到了有树的地方,便停下来歇息吧!”
树就在悬崖下的山谷里,路却仍然很漫长。山上全是绕来绕去的弯弯曲曲的半泥半水的路,踩起来吱吱作响。
他们的行程就越来越慢了。
天已经黑了,那生牛皮不知何时已经结了冰,直直地悬在每一个人的腰间,每一次叩拜都让被折破了冰屑掉落到了地上,新的没结冰的地方却又重沾上了泥水,最后,连脸上也全溅满了泥浆,只有那眨着的眼依然黑白分明。
那森林似乎还是有那么远,曲珠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前方能看清的路越来越短。想着下午那狂风、暴雪,以及捡东西、诵经耽搁的时间,曲珠知道就算大家尽力赶路,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赶到。
他招呼着大家停了步,又吩咐次吉去找避风、干爽的地方。
借着柏树皮火把忽明忽暗的光,次吉在小路里仔细地寻找着。直到看到了一块巨石下明显烟熏过的痕迹,他才停了脚步,打量下四周,然后招呼着大家全都过去。
卓玛已经将牛皮风箱从板车上搬下来了,小卓玛则半跪在地上,将小油松柴堆在一起,然后开始擦着火石。红色的火花快速地溅出来,掉到那小油松柴上,小卓玛越擦越小心,小油松柴里慢慢冒出了浓烟,卓嘎连忙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起来,火终于燃了起来。
卓嘎便将一个装满了雪水的陶壶搬过去,架在几块石头临时搭建起来的灶上,烧起来。
磕了一天长头的喇*嘛们,已经累得浑身都散了架。他们围着火,坐在那,默默地烘烤着湿透了的批单和生牛皮。火映在人们的脸上,或明或暗,唯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是他们额头上,铜钱厚的,磕出来的茧。
那茧使得这些磕长头的人们的额头一个个都凸了出来,彷佛是第三只眼一般。
休息一会之后,他们便开始互相打趣着对方满是黄泥的脸或者沾满泥浆已经看不出肤色的手。
一天的疲劳,似乎消散了一些。他们说笑半天之后,终于还是起了身,放下各自的牛皮裙,取了雪将脸和手细细地擦干净。
等到他们回来后,茶已经咕咕在响了。
大约是因为今天太累,中午又没有好好吃饭,他们的晚餐便要丰盛了一些。
次吉看了看摆在围坐的一群人正中的搁在羊皮口袋里的干肉,拿了一块,就着酥油茶,慢慢地吃起来。他只吃了一块,便起了身,去好不容易找回的羊皮口袋里舀出一碗糌粑。
看着这羊皮口袋,次吉突然就想起了岩石上的那一滩血。他的心情终究还是有些沉郁,拉着脸扎好羊皮口袋,便闷不做声地回到了火堆旁。
卓玛却在说着顿珠的事情,那言语里是无比的羡慕:“若是我能修得他那样的福分,我下辈子就不用投胎做女人了!”
一旁的小卓玛与卓嘎也发出了一叠声的是是是。
次吉沉郁的心终又平静了下来,他不痛快干什么呢?像顿珠这样善心又虔诚的信徒,原本就该修满功德,赢得他来世的福缘。
夜色越来越暗,木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烧完了。卓嘎将上山前捡的牛粪丢了好几块在火堆里,那些牛粪还是半湿的,不一会就冒出了滚滚浓烟,一旁互靠着进了梦乡的人们,被这浓烟呛得不自觉地咳嗽起来。
卓嘎看了看那些睡得极香的师傅们,想着来日又是满满一天长途的磕头,撑大了困极的眼,朝着那火使劲地打着牛皮风箱。
次吉原本就睡得昏昏沉沉,被这拖长了的不时响起的“吱”的声音吵到几次之后,睡意就渐渐地去了。他睁开了眼,看了看用一只手撑着下巴,闭着眼,脑袋不时往下砸两下,却仍旧不时抽动一下风箱的卓嘎,看了好一会,终于起了身,走到她面前,说道:“你去睡吧,我来打风箱。”
卓嘎一下就惊醒了,飞快地打着风箱:“不用,我不困。”
次吉没有吭声,仍旧退了回去。
四周鼾声四起,就连小卓玛也打起了轻微的鼾。
次吉刚想重坐下去,附近却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侧了耳仔细地听了听,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什么动物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那几头牦牛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安地“哞”了起来。
这下所有的人都被牛叫声弄醒了,他们飞速地站起来,打着哈欠,齐刷刷朝着四周看去。
“在那!”是卓嘎的声音。
次吉顺着卓嘎手指的方向望去,他们来时的拐弯处,闪烁着十来盏萤绿的小灯,那小灯似乎被这突然而发出的卓嘎的声音吓着了,竟然后退了一点。
次吉看着那小灯退了一段之后,便停在那不动了。
曲珠看着它们不甘心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着他们麻痹的时候,便吩咐道:“将准备的木棒拿来。”
小卓玛便快速地朝着板车走去,将那几根被削得光滑的茶碗大小的木棒全都取了出来,一一递给眼前的人。
男人们全都拿了木棒,警惕地朝着那几匹狼,连那六头牛也被牵到了眼前。
卓玛则和卓嘎一起,两人合力地打着风箱,又将那些留着引火的小松油柴也全拿来点着了。
石灶里很快就冒出了熊熊的大火,将附近照亮了许多。
那些狼在那站了半天之后,终于随着头狼的一声命令似的叫声,重又消失在了雪原里。
放松下来的次吉将手里的木棒放好,重又坐在地上,渐渐垂下了沉重的头。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边已有了鱼肚白的光线。
他站起来,将盖了一夜的,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氆氇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折叠时发出的冰特有的嚓嚓声很快就惊醒了其他的人。
大家也全都起来了,围坐在小卓玛已经生好的火前,烤烤已经冻得冰凉的手脚和脸。
极迅速地喝了点茶,吃了碗糌粑之后,一行人便将行李重又上驮,赶着牦牛,拖着板车朝着山下而去。
天仍然极冷,不过却也将那些路上的稀泥暂时冻住了,行走时便少了拖着两鞋的泥的艰难,所以比起前日的下午,他们竟然走快了许多。等到太阳终于出来的时候,他们离那片森林已经只有拐两次弯的路程了。
次吉走到拐弯处时,便听到了哗哗哗的流水声,也看到了从山谷深处流出来的白得像前日天上的云一般的流水。
次吉回了头,朝着身后的楚拉山望去:楚拉山的山顶正沐浴在朝阳特有的金黄色的光里,雪峰一片辉煌,而且那雪峰上一点云也没有,直直地插向云霄,似乎连接着天和地。
他们终于走完了最后一座雪山,而顿珠却永远留在了楚拉山某处,为着他的信仰,以他的生命做了最虔诚的献礼!
第六十五章 朝圣的路(三)
他们要走的狭小的路弯曲着朝着前方延伸,消失在密林深处。路的左侧是急湍的雪水,不时打在河边的乱石上,激起的浪花白得就像那山顶的积雪一般。清脆、婉转的鸟叫声从不远处的香柏林里传出来,此起彼伏。这叫声让回望的次吉回了头,跟着曲珠,继续朝前走去。
终于进了密林,阳光透过稀疏的香柏林,在小路上编织着斑驳的花影。小路上铺着淡黄带浅绿的香柏的针形的落叶,次吉跪拜的时候,感受到了膝盖接触到的柔软——就像倒在地毯上一般。
每一次贴近大地,那好闻的柏针的气息都扑面而来。他的跪拜的动作不由得便轻快了起来。
拖着板车、赶着牦牛的妇人们也走得轻快了许多,他们嘻嘻哈哈地赶着牛羊,轻快地朝前走着。偶尔见了枯干的香柏枝便随手拾起,放在板车上,更不要说那散落在路边的干牛粪了。
卓嘎满意地看着那板车上渐渐堆叠起来的干牛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或许他们不用再烧湿牛粪了。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那路便陡直地向下方延伸而去。原本还在说笑的卓嘎与小卓玛赶紧走在了板车的前头,用力地顶着那沉沉的板车,一脚一脚慢慢地向下挪。
这个漫长的山坡让原本觉得轻松了许多的女人们吃足了苦头,等到终于到达了一个平缓的盆地时,三人的衫子已经能拧得出水了。
卓嘎看了看四周:这盆地的中间有一条小溪,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朝着前方流淌,那水声极其轻柔,彷佛唱着温柔的情歌一般。开满了各种花儿的草地上,零零落落地散落着黑色的牦牛与白色的绵羊,间或也夹杂着几只黑山羊。几个牧童悠闲地坐在草地上,其中一个正唱着山歌,那歌声嘹亮而清扬,说不出的好听。
太阳已经悬在了正中,卓嘎的肚子似乎合乎时宜一般,咕咕地响了起来,两旁的小卓玛与卓玛听着这声音,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卓嘎的脸被这笑声引得通红,她索性站住了,看向后面的曲珠他们。
此时的曲珠,才刚刚下了那长长的坡,眼见着满眼的青山绿水与野花,这让刚爬了十多座雪山的他也觉得轻快了许多。
他听了听远近传来的木掌碰击的声音,又看了看全是泥土的妇人们,说道:“在这休息两天,让牛也好好吃两天草。”
卓嘎听了,立马将旁边的牦牛背上的东西全拿了下来,那剩下的六只牛便欢快地朝着花花绿绿的草地走去。
小卓玛则拿了一个口袋,又拿了一根削尖了木棍,也走向了那草地:自从开始翻越雪山以来,他们就几乎没吃过绿色的东西了。这花绿的草地上必定有不少的野菜,可以让他们改善改善单调的饮食。
那些牧童们看着新加入的牦牛与着装明显有别于他们的女人,毫不惊讶。在他们放牧的日子里,这样成群去圣地朝拜的人,多的时候,一天也许要碰到两三拨呢。其中有个孩子甚至热情地走了过来,指引着小卓玛朝着一块狭长的小山坡走去。
小山坡上,开满了明艳的蒲公英的花儿,中间果真有不少的野葱等。小卓玛拿着那削尖了的木棍、快速地撬挖着野菜。她的动作极其熟练,只一会,便拔了一大把野葱,还挖了半口袋的野菜。她愉快地握着那把野葱,拎着羊皮口袋,快速地朝着溪边走去。当然不忘在路过那牧童时说上一句感谢的话。
那牧童仰着黑红的脸,看着她,愉快地笑着骑在了牛背上,便朝着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木屋走去。
得知能休息两天的喇*嘛们已经在草地边缘较高的位置搭起了两个简陋的帐篷,较大的一个是黑帐篷,那四角已经用牛毛绳子拴在了附近的树上,较小的用一块黑牛毛编成的氆氇当顶,四围是用明显旧了的氆氇围起来的。
这是在已经去过圣地两次的曲珠的指导下搭建起来的,只要下了楚拉雪山,到了工波江达,雨便会多了许多,若是没帐篷,只怕睡到半夜的时候得被雨淋得找地方躲呢。
果然到了半夜的时候,次吉便听到了雨打在黑帐篷上的啪啪啪的声音分外清晰地传来。而且雨越来越大,若不是在林子里,只怕他们的帐篷要被那雨淋得湿沉沉的,垮下来也不一定呢。
只是这雨声,却让次吉心里觉得非常的安宁,那什么时候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他分外的熟悉,好像他的记忆里,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雨声。只是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和谁呢?
他仰躺着,听着那雨打树林、雨打帐篷的声音入了睡。
***********
“次仁,次仁,你快听,下雨了!”梅拉惊喜地叫道。
“下雨有什么好听的,这么湿,哪也去不了,人也快要发霉了。”次仁俊美回道。
“可好听了,我小的时候,就是听着这样的雨声睡觉的,滴答滴答打在屋檐的石板上,跟催眠的曲子一样呢!”梅拉欢喜地听着雨,这雨让她想起了那单纯而美好的童年。
“?你小的时候?你家里和我们家一样,还不是泥顶的屋子,泥筑的墙,哪里来的屋檐?春天也没这么多雨啊!”次仁俊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梅拉一下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那样的童年早已是不可能再回去的过去了。她沉默了一会,重又笑起来:“不管、不管,我就喜欢听这雨,你来陪我。”她说完,便从窗边跑到桌子旁,拖着次仁俊美的胳膊便往窗边走。
次仁俊美任由她拖着,慢慢地往窗边走。
雨打在那青蓝的瓦上,确实是淅淅沥沥的声音,顺着那屋檐流下的雨水打在那石板上,也是滴答答的声音。听着让人的心情慢慢就轻快了起来。只是他的心却没在这雨声上,全在那倾着身子出了窗,想要去接那雨水的梅拉的身上。
这样俏皮可爱的梅拉,是到了雅州,他才发现的,却是让他迷到了骨子里的女人。
他将手伸了出去,搂住那半倾在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