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达列。度大咧度咧苏哈”,梅拉一边轻声诵着,一边仰望着佛殿前高耸的绿度母:她依然是慈眉善目,俯瞰众生。只是梅拉的心却还是静不下来,整整一年的诵经,并没有将梅拉的思念减少半分。梅拉不知何时停了诵经;低喃道:“让我如何才能忘却,才能放下?”
前面诵经的师傅低叹了一声:“你心不明,先别念了,去背水吧!”
梅拉低低地应了,爬起来,进了后殿,背上桶,朝着玉曲走去。
还没到玉曲,梅拉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叮呤当啷的铃铛声,那声音正是梅拉无比熟悉的马队的铃铛声。
她背着桶,站在路边,愣愣地看着由远而近的马队慢慢地走向草原深处:那骡马背上,全是茶、绸缎等。
梅拉抬头看了看天——一片瓦蓝,连一丝云彩也没有。草原深处,已经泛着黄色的草在落日里更成了金黄一片。
若是往年,次仁俊美这时候也快到家了吧?梅拉望着那越走越远的马队,终于忍不住伏在草地上,痛哭起来。这哭声含着悲痛,让人听着,只觉心酸。
远远的扎玉寺的师傅们听着,只是摇头。梅拉自己的痴终只能由着她自己来解。
梅拉不知道自己哭了很久,等她终于平静下来,太阳已经从山头上滑落了下去。风却从玉曲带着寒意,吹向四方。
梅拉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便背着桶朝着玉曲走去。
玉曲清莹的水,将梅拉的憔悴与悲伤照得清清楚楚。梅拉愣愣地看着水里的自己:惨白而尖瘦的脸,大得吓人的眼睛。她喃喃地说道:“次仁俊美,我为了你消瘦成了这般摸样,你若是心疼我,怎么不回来看看我啊,哪怕是在梦里,梦里让我见见也好啊!”泪不知不觉又滑下了脸。
梅拉用袖子蹭去,背着大半桶水,朝着寺庙走去。
师傅并没有责怪梅拉去了那么久,也没有问她为何双眼通红,只是一脸平静地替她取下水,送进了厨房。
梅拉洗净了手,进了自己的那间只有1米多高,没有窗的石房子。
房子极小,仅能放下一张窄小的床、一张小小的桌子。
梅拉看了一眼桌上还没吃完的半碗糌粑,虽然吃得极少,她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天已经黑了,梅拉点上酥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从怀里将那荷包取了出来。
荷包里的大红的肚兜,在那昏黄的油灯下,另有一种you惑人的美。
梅拉将肚兜铺展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戏水的鸳鸯:那雌鸳鸯将脖颈伏在雄鸳鸯的身上,双双静静地栖在一池绿水中央。
这图案正是当年梅拉与次仁俊美去雅州时,梅拉特意购置的那套大红枕头上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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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我要这个。”梅拉挽着次仁俊美的胳膊,也或者说是挂在次仁俊美的胳膊上。
“什么?”次仁俊美看着眼前的两只鸟浮在水上的图案。
“鸳鸯戏水啊!”旁边的杨老板赶紧笑米米地解释道,“太太真是好眼光,恩爱的夫妻都喜欢用这样的枕头呢!”
梅拉笑着看着次仁俊美,次仁俊美也笑了:“你喜欢,买了就是了。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可以。”那言语里透着无尽的宠溺。
“太太真是好福气!”杨老板看着这样,更是不忘恭维。
梅拉红着脸,低下了头,眉眼间全是幸福。
大红的枕头,大红的绣被,大红的帘帐,梅拉甚至告诉小二,一定要红烛。
红烛摇曳的房里,梅拉略施了胭脂,坐在榻前,脉脉地看着次仁俊美。
这样的梅拉,带着一些妩媚,带着一些柔情,是次仁俊美从没见过的,却有着荡人心魂的美。
“梅拉,你真好看,就像草原上的花一样。”不善言辞的次仁俊美,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了这样一句赞美的话。
梅拉仍是脉脉地看着他:“你喜欢吗?”
“喜欢,你天天都要打扮成这样,就更好了!”次仁俊美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
他的手,很快就将梅拉的手包在手心里。
梅拉看了看他,说道:“次仁,我们喝杯酒吧。”
“喝酒?”次仁俊美很有些疑惑,这样美好的时辰,喝酒似乎有些浪费了。
梅拉却不管,她牵着次仁俊美,慢慢地朝着红烛旁的酒走去。
两只小巧的酒杯摆在一只系了红绸的白瓷酒壶边。
梅拉给两个酒杯都倒了酒,将一杯递给了次仁俊美。
次仁俊美接过去便要一饮而尽,梅拉连忙拉住了他的手,嗔道:“不是这样的!”
次仁俊美将酒杯停在半空:“那要怎么喝?”言语里没有半分的不耐。
梅拉道:“先喝一小口。只能喝一小口哦!”
次仁俊美乖乖地喝了一小口,便端着杯停在那。
梅拉也端起酒,喝了一小口,便接过次仁俊美的酒杯,将两人的酒混在了一起,然后重又端起杯递给次仁俊美。
次仁俊美看了看混在一起的酒:“这是要干什么?”
梅拉笑米米地看着他,将手与他的挽在一起,便将酒杯朝着自己伸过来:“我的心里只有你,所以我就想这样喝酒。若是你的心里也只有我,你就和我一起喝完这一杯。”
她说完,一仰头,将那杯清风酒一饮而尽。
次仁俊美听了这话,一下也将酒饮尽了:“你听谁说的这些?不过听着你的心里只有我,我的心比开了花还要高兴。”
他一把就将梅拉搂在怀里,嘴贴在梅拉的唇上。
甜甜的胭脂混着清风酒的醇香,更让他迷醉。
梅拉闭了眼,由着他抱着走向那张大红的床,桌子上的红烛依然在燃烧,不时溅出一两朵欢快的火花。
他们就如那大红的枕上的鸳鸯一般,交颈缠绵……
梅拉叹了一口气,鸳鸯还是那对鸳鸯,做这肚兜时或许还是那样满是爱意,人却已经不在了。
梅拉看了半晌,重又将肚兜仔细地叠好,放回到荷包里。
她喝了口清茶,脱了靴,便尚了床。
酥油灯已经被她吹熄了,没有窗户的石房子漆黑一片。
梅拉裹着氆氇,仰躺着,默默地念道:“次仁,你若是安好,便到梦里来告诉我一声吧。若是你还怜惜我,不管你在人间还是已经通往极乐,都告诉我一声吧!”
梅拉就那样如诵经般,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一直到她意识模糊,慢慢地睡着。
如果有灯,你或许可以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的泪痕。
只是这样漆黑的房间,将一切都隐在了黑暗里。
无论是瘦弱的梅拉,还是梅拉脸上的悲伤与泪痕,谁都看不到。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丝丝细细的光,透过那简陋的木门的缝隙,投进了窄小的石头房子。
梅拉愣愣地坐在石头堆砌的,铺了青稞秆和氆氇的床上,沉思了很久。
她想了半天,也没从还有些昏沉的脑袋里找出梦里有次仁俊美的痕迹——她竟然昏睡了一夜,什么都没梦到,更别说梦到次仁俊美了。
梅拉的心里充满了绝望,她在心里尖叫着:“你自己说过的,你的心里只有我,你只爱我。可是为什么想在梦里见见你,你都不能答应我呢!你知不知道,这一年里,我有多难过,我有多想你,若不是想着要能与你再会,我早就随你去了。可是你,你竟然这样狠心,连给我在梦里见一次,都不肯。”
梅拉低垂着头,将那平日视若珍宝的荷包,掷在氆氇上,半晌之后,又捡回来,攥在手里,握得紧紧的。
第五十八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一)
“次吉醒来了吗,郎嘎?”一座简陋、低矮的石屋外传来了询问的声音,随即一个右手持鼗鼓,左手持单钹,脖子上挂一串刺树果念珠的密宗士走进了石屋里。这人身着羔皮藏袍,系两个在胸部交叉着的红绸禅绳,外面披着一个镶有豹皮领子的氆氇披风。脚上是一双靴底高约两三厘米,靴筒高约一尺的牛皮加氆氇拼接而成的靴子。
“没有,邓巴上人。”屋子里一个全身皆着黑色装束的30来岁的男子站起来,恭敬地答道。
“他的灵魂离开躯体游荡都有1年多了吧!”那个密宗士问道。
“是!”黑衣男子仍旧半弯着腰,不敢抬头看着那位额头上横系留着毛的熊皮条,正中镶嵌着铜镜的邓巴上人。
邓巴上人不再说话,径直朝着石屋里侧的一张极其简陋的床走去,那床上躺着一个脸部瘦削而又异常苍白,两颊及额上满是冻伤疤痕的男人。他紧闭的双音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鼻梁因为脸太瘦而高高凸出,看起来如僵尸一般躺在床上。
邓巴上人刚想靠近去查看一下,旁边蹲着的一只蓬松着一身黑毛的獒猛地站起来,似乎要将他与床上的人隔开来。
邓巴上人笑了笑:“那日,你也未免太小心了,我十来天就来一次,不都是给你看主人的?”
那獒似乎听懂了,不太情愿地让开了。明显短了一截的右脚让它走起来,一跳一跳的,但是它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行走,极快地走到一侧,重又坐了下来。
邓巴上人将手伸过去,探了探那躺着的男人的额,似乎很满意接触的温度。他又将那男人的眼睑掰开,仔细地看了看,说道:“朗嘎,他的灵魂或许快要回来了。”
一直跟在邓巴上人身后的男人听了,面上稍稍有了一些喜色:“让护法神保佑他吧,可怜的被埋过一次的人。”
邓巴上人点点头,将带来的药物一一交代清楚之后,很快走出了这间黑暗的石屋。
被称为郎嘎的男人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对于这一切对话,无知无觉的男人,叹了一口气,拿着一把弓走了出去。那弓的握处已经被握得极其光滑,带着略暗的黑色,不知道被使用了多少年。
没错,郎嘎是个猎人,被已经兴起的佛教信徒们看做是黑骨头的猎人,他那一身黑,将他与周围的牧人划开了一道明显的界限。
郎嘎匆匆朝着外面走去,在他家往下的断壁旁,有一根巨大的藤索绳子,那绳子从高向低连着断壁对岸的森林的低处。
他匆匆地走着,远远地见了牧人便避开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避让,除非是在屠宰季节或者出售雪豹皮的时候,他才会近距离地与他们接触。只是那明显地鄙视的眼光总让他觉得不自在。
很快他就到了断壁旁,检查完弓箭都已放好之后,便将两手套在拉环里,双脚使劲一蹬,借着力飞快地滑向了对面的平地上。
离平地不远的地方,便是一个原本极深的山谷,那谷因为雪崩与泥石流已经被冲下来的树干、树枝、巨石与泥沙堆平了,水便在平地上肆意地流淌一番之后,才跌入深深的断壁里,那里是日夜奔腾的江水。
郎嘎脱了鞋,淌过那水,上了山,重又穿上鞋,开始查看地上的动物留下的脚印与粪便——这水引来了不少的动物呢。
他走走停停,偶尔跪下去,将脸贴近地面,嗅两下,便又快速地爬起来朝着他判断出来的方向走去。
茂密的带刺的灌木在这片原始的森林里自由的生长,也让郎嘎行走极为不便。不过长年的打猎生活早已让郎嘎练就了一身本领,他轻快得像一只豹子一样,在这丛林里急速却又轻声地行走。
越往上走,树越稀疏,灌木却浓密了许多。郎嘎继续谨慎地行走着,鼻子里是越来越浓烈的大头羊的气息——它们似乎就离郎嘎不远的地方。
郎嘎在一处浓密的灌木丛边停了下来,从腰后的箭筒里取出一只箭,便又绕过那丛灌木,在灌木丛的间隙里继续往上爬去。
在离郎嘎两箭远的地方,七八只大头羊正在吃着露在薄雪上的枯草,一只高壮的雄羊则站在一块很高的岩石上警惕地望着四周。
郎嘎摒了呼吸,膝行在灌木丛中,那高大的灌木刚好将他的身形遮住了。
他行走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碰到灌木低矮的时候,他便在地上爬行,那头放哨的大头羊竟然没有发现他。
越来越浓的羊骚味顺着风朝着郎嘎吹来,郎嘎终于到达了离大头羊不远的位置。他跪在地上,将箭搭上弓,轻声却有力地慢慢地将弓张开,眯了一只眼,瞄准。
“嗖”,箭快速地飞了出去,那些吃草的羊一下就四散开了,朝着高处的乱岩奔去,有一只羊明显跑得很慢,跑出半箭地之后,便倒在了乱岩里,仍在兀自挣扎着要爬起逃跑。
郎嘎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一直到看准了那羊倒下的位置,才一反之前的缓慢,在灌木丛里飞奔起来,灌木丛顿时有了哗啦的响声。
等他跑到那羊面前,那只约有150斤重的大头羊仍在极力竖着它沉重的大角,做出一副防备的样子。郎嘎快速地走上去,从背上取下绳索,套住那羊的口、嘴,不久之后,羊终于垂下了头,不再挣扎了。
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