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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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域-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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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自顾自地滚落,与雨水混和在一起,方离咬咬牙,坚决地挤出一个字:“不。”她小心地移动马俊南,原来滑落的地上有块突兀的尖石,刺进他的大腿,伤口很深,鲜血直流。她解下腰间的毛巾,捆扎在马俊南的大腿上方。然后将他背包里的重物扔掉,其他东西放进自己背包里。她扶起马俊南,说:“马教授,我们快到聚龙洞了,再坚持一下。”

事实也没有错,聚龙洞就在两人上方百来米处,可是这是方离人生最艰难的距离。她几次双腿发软要倒下,背部的疼痛亦让她觉得生不如死。这百米也让两人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

一走进山洞,方离与马俊南瘫坐在地上,雨水渗进肌肤里,冻得两人直打哆嗦。方离将几片止痛药扔进嘴里,又递给马俊南几片,水囊里的水为了减轻负担已倒掉,两人接点雨水吞下药片。后来方离再也感觉不到痛,整个后背全都麻木了,似乎已不再属于自己。

两人倒在洞口,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又冻醒了,知道这么下去非生大病不可,互相搀扶着往里走,想寻个干燥的洞穴。聚龙洞内流水淙淙,美不胜收,但对于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两人来说,再美的景致也抵不过一个干燥的洞穴。

找到安身的干燥洞穴后,方离帮马俊南清洗伤口,并包扎好。忙完这一切,她近乎垮掉,倒头就睡,依然穿着湿衣。事实上也没有衣服可换,也没有篝火可生。尽管事先吞服过感冒药,可是醒来还是头痛如裂,口干唇燥。方离精神恍惚地站起来,说要去取水。

马俊南也已经烧得浑浑噩噩,胡乱应一声,继续昏睡着。

方离摇摇晃晃地跑到水边,先喝个饱,然后又将水囊装满水,回头才发现自己忘记来路了,这是一个头脑清楚时绝不会犯下的错误。所有的洞穴看起来都那么相似,她一个又一个地走过去,甚至都不知道害怕,也忘记了野营培训时教练谆谆告诫的事情,不要在山洞里乱蹿。

就在她茫然无头绪时,她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昨晚马俊南就是这么呻吟一夜。她心里闪过模糊的喜悦,没有细想就循着呻吟声走进一个洞穴。

洞穴的地面趴着一个黑衣人,脸靠着地面的岩石反复地磨蹭着。方离模糊地觉得这个人不是马俊南,因为他穿的是黑衣服而不是考察团的统一服装。改在往日,她早退出来了。但是现在大脑迟钝,甚至都不懂得害怕,所以她走过去,好奇地看着那人,想知道他在干吗?

那人感觉到有人接近,蓦然抬起头,眼神凶狠。

方离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水囊与电筒啪地掉到地上。眼前这张脸,除了眼睛眉毛嘴唇部位,其他地方都长满蛇鳞,有些部位鳞片脱落,露出浅粉色的肌肤。黑色鳞片与粉嫩肌肤形成鲜明对比,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那人迅速地用袖子掩住脸,一只手摸向口袋,眼睛里杀气腾腾。

方离从震惊中回过神,再也不敢逗留,转身奔出洞穴。不料一个人影忽然挡住去路,跟着眼前现出一个吐信的蛇头。她尖叫一声,又退回洞穴里。挡住去路的那人脸色死白,身上盘着一条大蛇,蛇头搭在他肩部,嘶嘶怪叫,不停地吞吐着暗红色的叉子般的舌头。

方离一步步地后退,一直到背抵洞壁,无路可退。她看看蛇脸人,又看看驱蛇人,说不出的绝望。

驱蛇人看着蛇脸人,似乎在请示该怎么办?蛇脸人摸过旁边放着的面具戴上,面具呈黄铜色,耳朵部位似两条扭曲的小蛇。方离没有去过松朗村的山神庙,所以不认得眼前的蛇脸人就是松朗村的师公。但他脸上所戴的面具端庄肃穆,与曼西族的阿曼西神有几分相似,她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另一个想法,问:“你脸上的面具好像阿曼西神,你是曼西族人,对不对?”

师公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方离,眼神莫测高深。见识过他本来面目的人,还没有活着的,但不知道为何,眼前这个姑娘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方离自以为是地将他的沉默当成默认,心里一喜,说:“你是曼西族人,你能不能告诉我石锁链的诅咒是怎么回事?”

师公惊愕地问:“你怎么知道石锁链?”梁平三人去松朗村山神庙求借猎户时,他假装不会普通话,其实说起来还很标准。

方离眼泪滚滚,说:“我们教授被石锁链的诅咒附身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师公说:“石锁链所在的山洞早就被封起来了,你们怎么找着的?”

“坏人……不,是瞳子会,不,是老春头带我们去的,逼着我们拉起来……然后鬼师被附身,再后来就换成梁教授被附身……”方离烧得稀里糊涂,话也说得颠三倒四,“都怪我,我不该说什么巫域,如果不是我说的话,根本不会有这次考察……什么家乡,我压根儿不是曼西族人,我是方离,孤儿院长大的方离……”

师公越听越迷糊,忍不住打断她:“你在说什么,家乡?”

“对,甘国栋临死前告诉我,说巫域是我的家乡,让我一定要回来。”这话她一直藏在心里,对徐海城都没有说过,但今天烧得迷糊,对一个陌生人如竹筒倒豆。“如果你是曼西族人,那你就是我的族人,请你一定要救救教授。”

师公大吃一惊,冲她招招手。方离怯怯地走近,他站起来,扯开她后面的衣领。脖子下方,赫然现出一个蛇头。

方离拼命挣脱,神情激动地说:“你想干什么?不要以为我好欺侮,从小到大,你们都欺侮我,你以为我怕你们,我告诉你们,我只是不想跟你们计较……”她说着说着,忽然天晕地旋,骨碌一声委顿在地。再醒来时,闻到一种很香的药味,她闭着眼睛继续享受一会儿,说:“马教授,是什么香味?”

“是艾草。”师公边说边收起烟杆,刚才看方离晕过去,知道是因为感冒所致,所以就取下随身带着的艾草粉,装在烟杆里燃烧,然后喷到她脸上。

听到陌生的声音,方离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一张黄铜色的面具映入眼帘。她翻身坐起,连连后退,戒备地看着师公。这一退才发现浑身舒畅,脑袋清醒,连麻木的背部也活动自如。她皱眉回想着刚才头脑迷糊时发生的事情,但只是记起零星碎片,比如说那张长满蛇鳞的脸。她不由自主地倒抽口冷气,连滚带爬地退到洞壁旁,问:“你是谁……”

师公明白她在害怕什么,说:“我小时候养过一条蟒蛇,天天在一起,连睡觉都不分开。有天发现自己脸上粘着一片蛇鳞,还觉得好玩,不愿意洗掉,后来才发现它已经粘在皮肤上了,再后来,整张脸开始长满鳞片。你被我吓着了吧?”

方离很吃惊,因为他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坦白,也因为他忽然说话如此温和。相比之下,自己的戒备看起来十分的突兀。

“小时候,我看到蟒蛇脱皮之前总是烦燥不安,不明白不过是换张皮为什么这么痛苦,等后来我自己每年也要脱一次皮,才知道这种滋味真不好受,就像附骨之蛆。别人看到我的脸,总被吓得魂飞魄散,所以我只好一直戴着面具……”

方离自小也因为后背的刺青受人嘲笑,知道这种滋味不好受,心有戚戚然,对蛇脸人的害怕与厌恶感大减,但依然保持着戒备之心。脚边就是之前受惊时跌落在地的电筒,她小心地抓到手里,顺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个洞穴并不大,十分干燥,洞壁上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孔。师公倚着洞壁坐着,身边放着一盏松明灯。方离正在想那个驱蛇人怎么不见了?就见洞壁小孔里探出一个蛇头,嘶嘶几声,又缩回去,看来驱蛇人就在洞穴外面。她不认得师公,当然也不认得驱蛇人就是师公的哑巴助手。

师公看着方离目光游离,知道她正在谋划脱身之计,于是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听到他这么说,方离相当意外,但并没有相信。屡受惊吓,现在的她除了自己再也不会相信别人。她看着师公的面具,又看着他的黑色羽衣,一下子想起留宿松朗村那夜王东形容的师公:传说他是千年蛇神附身,每年要脱一次皮,还有人信誓旦旦说见过……脑海里似划过闪电般的雪亮,说:“你是松朗村的师公,对不对?”

师公点点头。

“你所说的那些话,并不是看到,而是你的诅咒,对不对?”

师公犹豫一会儿,点点头,说:“没错,那是我的诅咒,后来我说为你们扶乩,其实是施法,包括那张乩文也是咒符。”

方离柳眉倒立,忿恨不已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诅咒我们?”

“我想阻止你们进入大山,这个诅咒是有前提的,如果你们不进入大山,诅咒就不会起效,只是恫吓。”师公顿了顿说,“这个诅咒被你们梁平教授扔掉,等于他拒绝这个诅咒,所以它不仅不能起效,而且还会……”他收口不语,眼神闪烁。

“还会什么?”方离紧追不舍。

“反噬。”师公一本正经地说。

当咒语或是巫术对被咒者不起作用时,就会反噬施咒者。方离一直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松朗村师公严肃的眼神,让她意识到也许是真的。“怎么反噬?”

“我也不知道会如何反噬,所以我等在这里,如果你们活着到达这里,我就会杀掉你们,只有这样子才能减少反噬的力量。”

方离听到这句话,惊骇地瞪着他。松朗村师公连忙宽慰她:“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已经不只一次说这句话,虽然方离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说这话时的真切。思忖片刻,她说:“你说咒语不会起效,事实上它每句都发生了,特别是最后一句,一次次地夺走我同伴的性命。有人影跟着,身上带着地狱的气息……”脑海里仿佛拉开一幅长长的卷轴画,古榕洞里鬼师沉入水塘继而复活,蝙蝠洞里挂满蝙蝠的活人,万蛇谷里梁平与鬼师身份更换,聚龙洞前卢明杰黑气腾腾的脸……这一切都让方离既悲伤又恐惧,“石锁链的诅咒究竟是指什么?”

“那是一个很古老的诅咒,距今有几百年了,事实上没有人把它当成一回事。”

方离一呆,说:“那为什么还要封锁那个山洞?”

“因为我们找到更好的栖居地,为了避免有人通过居住痕迹找到我们,所以就封起那个山洞……”这句话终于完完全全地暴露师公的真实身份,可方离还有点不敢相信,呆呆地凝视着他,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半晌才喃喃地说:“原来你真的是曼西族人,原来你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在山穷水尽时终于碰到曼西族人,她心里杂念纷飞,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的,曼西族是你们汉人的称呼。”

“那你怎么在松朗村?”

师公说:“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也隐姓埋名地生活在瀞云大山的各个村寨里,我们也需要与外界保持联系。”他的话十分合乎情理,甘国栋就是一个例子,只是方离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脑袋里闹哄哄的。

“你刚才提到石锁链与幽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师公的这句话提醒了方离,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她简单地将古榕洞里拉起石锁链,后来鬼师追杀瞳子会及考察团,以及鬼师死去梁平取而代之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到老春头假冒鬼师带考察团进入古榕洞后,师公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听到蝙蝠洞垂死之人身上挂满蝙蝠,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从突变的眼神可知他的震惊。

等到方离全部说完,师公一拍地面,说:“果然又要起腥风血浪。”

方离不解地看着他。

师公说:“几百年前,我们族里有两大家族黑氏与草氏,一直轮流成为群巫之长……”他看到方离满脸疑惑,于是特别解释一番,曼西族的大巫师是由占卜选出的,但因为两大姓氏控制着统治权,所以基本上形成默契,黑氏女子成为大巫师,那下任必定是草氏,反之亦然。那条石锁链捆住的大巫师是草氏女子,事情发生在距今四百年前。她利用垂死之人来养蛊,有时候故意将活人折磨至半死……

方离的脑海里立即闪过挂满密密麻麻蝙蝠的瞳子会巫师,他们将死未死,呻吟极为凄惨。

师公继续说:“传说她养的蛊带着活人濒死的怨恨,有着来自阴间的力量,可以控制人的心神……”于是巫师们联合起来除掉她,表面上判她神判之刑,事实上用石锁链令她必死无疑。因为草氏大巫师的倒行逆施,令整个草氏家族的声誉也一落千丈,后来就失去控制权,变成黑氏一枝独秀。草氏多数被放逐或杀死,所剩无几,即使活着也沦落到曼西族的底层,很有可能他们怀恨在心,四处寻找这条石锁链,想要再现远古的诅咒。

方离又想起老春头说的话: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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