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旸宫是殷世煊生母瑜夫人的住处,未入采薇殿,殿内便传来公孙煜爽朗的笑声。
“子煊,等你好久了。”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玉面玲珑的公子。乍看是张俊美绝伦的面孔,眉如墨唇如朱,五官雕刻分明,有棱有角却也显得俊逸异常。身上穿戴一身士子的着装,月白为服葛绵包边,乌黑浓密的头发被玉冠松丝挽起,柔柔弱弱与北周武官明显不同,但又和文官不在同一种气度。看起来,似一个放荡不拘的闲游读书人,其实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赫赫,让人不敢小看。
廉幽谷记得这个人,同样在房陵救了阿娘,和殷世煊形影不离。
她第一次认真去打量除殷世煊之外的男人,以为天底下除了殷世煊外再无美男子的念头被一荡而空,心里不由自主惊叹:好看!
公孙煜快速地捕捉到这种毫不避嫌的目光,直直看向这位新晋仰慕者,咧嘴笑道:“天哪,你就是廉家二小姐?怎么生得这么……这么……好看?”
廉幽谷感觉到来人的溢美之情,很兴奋地前去撞了一下他的肩:有品位!
殷世煊木着一张脸,还为方才承明殿的事情生怨。见他二人一来二去气,突然消了一半,只是替换成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很显见地没有答公孙煜的话。
公孙煜上前搂住他的腰,湛精的眸子匆匆闪烁,“子煊,你累了?快进来歇歇。”
对这种喧宾夺主,殷世煊感到无奈——这是他母亲的住处!
说话间,瑜夫人由宫女搀扶着从采薇殿出来招呼这几个年轻人,“小煜不要闹,快让世煊到里屋说话。”
☆、接二连三
透明的琉璃盅里摇荡着浓稠的乳白色羹汤,有青葱的蔬叶,也有暖红的胡萝卜碎末,数种果蔬捣烂拌碎米煮溶,就是内监手上盛来的百汇羹。
玳瑁的珠光在行云帘瀑下映出五彩斑斓的圆点,百汇羹的香气参杂在光隙间飘至偏厅,丝毫没有为前者抢去风头。宫女伸手将光影撩起的过程中,廉幽谷的注意力至始至终都落在那透明又白皙的汤食里。
瑜夫人生了一双清亮明慧的双眼,看出廉幽谷对吃食的迫不及待,眼中便露出随和慈宁的眸色,对前来的内监催促了一句:“殿下和娘娘可能饿了,吩咐厨房小菜先上,不用等鲟龙鱼。”
午膳时廉幽谷确实只吃了两小口,一是有殷世煊的训诫在前,再者筷子这种东西使用方法可谓高深莫测,廉幽谷至今都还不能完全掌握,俨然是个阻碍。
公孙煜瞅瞅四座上的人,忽然后知觉地惊呼一声“天呐!”夸张地艳羡道:“鲟龙鱼诶,子煊,这可不是一般的名菜呢,你先留着肚子,一会多吃一点。”
殷世煊瞪了他一眼,谑道:“我留着肚子,你做什么?”
“你忘了,我一向为你试毒,当然是先吃了。”
“我记得,去年的试毒,你便试完了整条鲟龙鱼。”
“你懂什么,那次是真的有毒。得亏我舍命救你,肉都长到我身上了,你才有这么好身材娶来美娇娘。”
“……”
趁着他们口舌之际,廉幽谷忍不住将琉璃盅挪到鼻尖深深嗅了嗅,兀自吐出舌头在盅缘上偷舔一口。以为没有人发现,嘎巴嘴唇,试尝了一下味道。
殷世煊与公孙煜的对话还在继续,瑜夫人已经将一切看在了眼里。命宫女盛来汤匙,一人分派了一支。笑着将他们的嘴堵上,“好了,在栗旸宫里哪里需要试毒不试毒的,世煊恐怕也是饿了,鲟龙鱼你们都有份,快先吃东西。”
汤匙还算能持上手的餐具,廉幽谷从盅里舀了一勺羹汤,把持不住先行入了口。
瑜夫人见状,睦蔼地对其余二人道:“吃吧。”
三人汤匙正上手,准备开动。只听得旁边“噗”得一声从安静中迸发,伴随廉幽谷满脸嫌弃地将刚含进嘴中的吃食通通喷了出来,洒得满桌都是。
一时间,汁液从桐木桌面上往低处流。冒着热气的残羹汤叶随手皆是,如泥浆和爆竹爆炸了一样,满目疮痍。
屋子里的人惊得屏住了呼吸,不由为这太子妃捏一把汗。
殷世煊瞅着手指边晶莹剔透的羹汁,表情一度很复杂。放下汤盅,抬头的动作也变为极缓慢。那一刻虽然鸦静,却无不令人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危险。
瑜夫人恰是时机地摁住殷世煊即将发作的手,笑脸去问廉幽谷:“幽谷啊,你怎么了?”
廉幽谷揪起秀眉,含糊地想说:羹里有胡萝卜。
本来没人能看出她的表情含义,一旁公孙煜突然笑着靠过来问:“是不是不爱吃胡萝卜?”
廉幽谷两珠一闪,像看到菩萨一样,啄啄点头:是是是!然后心里却又想——他是怎么知道的?
公孙煜一面示意宫女重新更换桌布,一面无所不知得答道:“我当然知道了。”惊得廉幽谷瞪大双眼,一眨不眨望着他——天呐,他会读心术!
“我当然知道了,胡萝卜长在土地里嘛。”虽然这个理由没头没尾,但作为唯一能和廉幽谷对话的人,包括殷世煊在内,却实被他被震惊到了。
说话间,宫女一碟碟小菜端呈上桌,这顿便饭就又重新摆开架势。瑜夫人全然没有介意方才的意思,捡着色彩艳丽的一道道往廉幽谷面前送去,宽慰道:“没关系,不爱吃我们以后就不吃了。今日备了许多菜色,喜欢什么就吃什么。”
廉幽谷素来是无肉不欢的,只是以前大都架火烤了,没有像现在这样小片切块。所以就单从吃的方法来讲,绝对用不着什么所谓的“筷子”,更不会像现在,离了筷子什么都不能吃。
她偷偷望了殷世煊一眼。他的脸色及其不好看,表面上是奉着瑜夫人的菜行态顺孝,然则唇边的线条紧紧绷至下颚,情绪好像已经克制到极致。
——好像做什么都是错。这顿饭下去,会不会又做错什么,惹他生气?
刚放弃了吃饭的念头,一旁的公孙煜突然将凳子挪到她身边,直勾勾地盯住她。
——他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就是……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原来你听得懂我们说话。”
廉幽谷想了一下:是呀,能听懂不少呢。
公孙煜揣摩着她面上的表情,忽然捧腹而笑:“你知道我没入宫前是怎样吃饭的吗?”
廉幽谷疑惑:怎么吃的?
听到这里,殷世煊也忍不住抬起头去看究竟,看公孙煜玩什么把戏。
却见,公孙煜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牛角小刀,刀鞘出壳,寒光凌凌。借着自做引人瞩目的事,索性将一举一动都释放得极为缓慢,切肉、剔骨、插签,依次呵成,足足用了五分钟的时间。削下腊肉上的一小块,送至鼻尖细闻。
“大块喝酒,大块吃肉。”言罢,将肉块丢至嘴中,满意咀嚼着。将刀递给廉幽谷,问:“你试试?”
廉幽谷那时的表情好像是见到了同类,不由分说抓过公孙煜手中的刀,准备大快朵颐。想是觉得自己今天还有什么做得不够好,动手前便偷偷觑了殷世煊一眼,果然正对上那一双晶亮又湛满愠火的眸子,顿时手上动弹不得。
瑜夫人为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在一旁笑出声,端复了仪态道:“幽谷啊,想吃便吃吧,这是采薇殿,当作自己家里就好。”随后将目光中的信息传递给殷世煊,语重心长道:“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俗。母亲这里不讲这些,规矩什么的往后有的时日来学。可别把自个儿肚子饿坏了,快吃。”
说完,又将整只猪蹄肘子夹到廉幽谷面前,用手撕开了一小撮递至自己的口中,咀嚼中不忘劝食道:“嗯,咸淡合宜,热喷喷的,入口即化,快尝尝。”
采薇殿的宫女内监何时见过仪态端庄的瑜夫人做这番举动。不仅以手用膳,甚至吃完后余味悠长地在指尖细致吮唆上两道,手法仿似熟练得紧。
夫人既然开了头,公孙煜也忙着空手从盘里抓来另一只鸭脖子,放在嘴里咬得嘣哧脆响。廉幽谷再没有顾忌,果然徒手撕肉,吃得不亦乐乎。
整个饭桌上,只有殷世煊一人为这画风突变的家宴瞠目结舌,尤其是对自己向来敬重的母亲大人。自小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熏陶形成的思想,几乎在这一时全盘颠覆,瞅着坚持执箸用膳的自己,冷不丁讽笑——不知其情的人倒会以为他才是一个异类。
他望着正儿八经的“异类”廉幽谷吃相正酣,想想将来,心里头的滋味很难言喻,左右是没了吃饭的胃口。原封不动地放下筷子沉声对母亲道:“儿臣想起父皇那里还有急事,就不陪母亲用膳了。”
瑜夫人看了看窗外天色,大约快到酉时,便点头嘱咐道:“也好,国事为重,皇上既然委重任于你,凡事多加勤恳用心。你且安心前去,晚些时候我命御膳房做宵夜送到茹蕙宫,这时候你带些零食路上先填填肚子。”说完,便命宫女呈来几块栗子酥,用油纸包了三小块塞到他怀里。
听到“零食”,殷世煊全身寒毛不自觉立了起来。接过栗子酥,视线忧心忡忡地落在了廉幽谷的眉心间。
瑜夫人见之便道:“去吧,幽谷在我这里用完膳,我会差人送她回去的,你放心。”
殷世煊这才略微松了眉头,谢过母亲,带着几号随从先赶往了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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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殷世煊这个怪胎离去后,饭桌上的三人倒是性情合宜的很。畅快淋漓地海吃一顿后,廉幽谷与公孙煜都各胀趴下,只有瑜夫人还有诸多细心,命人做来甜品和水果盘之类消食。所以等他们嘴巴最终消停下来的时候,时辰已不知不觉过了戌时。
戌时的月色已经正圆,远远挂在偏南的枝头,递次些许暖风。
瑜夫人本打算派人送太子妃回茹蕙宫,但公孙煜身为特使客卿亥时前必须出内宫,与东宫顺路,自好顺道做了回“护花使者”。
虽说廉幽谷一直蹦蹦跳跳地在青石板路的格子中间串行,怎么看来都不像是什么娇艳鲜花。但是么,青春朝阳的葵花多少能算上一朵,特别是这朵葵花和她的颜色一样,全身金灿灿,至少目前为止,是盛京最值钱的一朵。所以这一路走来,公孙煜漫无目的打量着这个出生房陵的伪千金小姐,心里头指望的还是殷世煊将来能借她之势平步青云等等。
刚到甬巷,这朵小葵花的步子突然变得无规律起来。将手中零食塞给身旁的宫女,自己捂着肚子,没头苍蝇一样往前头御花园冲了出去。
公孙煜瞧出她脸色不对劲,撩开布衣白袍,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这个时间点,赏花的喝茶的约莫都在宫中歇下了。御花园实应不该有人,即便有什么来往的人,也多是宫女内监往来奉食或偷懒之径。所以一般在这个时候,整座御花园会显得格外寂静甚至阴森,葱郁花丛内时不时窜出野猫或毒蛇之类,也是有可能。
廉幽谷见四周暗漆,左右无人。随处找了棵参天大树之隅,慌慌张张地就开始动手解腰带。谁知襦裙的蝇头结还未解开,身后粗声气喘地传来一声低喊:“喂,你在干嘛?”
☆、共襄国事
蝈蝈在宁静的御花园里唱曲儿,木扉角上蓦地“吱呀”一声打破音韵和谐的氛围,伴着一只黑乎乎的小手,忽然闯进这谧夜。
见着茅房里出来的人影,矮松下的白袍公子从地上一蹲而起。手上白茅草松松握在手心,脸上僵持的笑意依然那么明显,为了掩饰,露着一副窒息才有的扭曲惨状。
“好了?”
廉幽谷捂着方才还是翻江倒海的肚子,对他点了点头。
公孙煜笑咳道:“那,我送你回宫吧。说不定子煊已经回了呢。”
一听到关于夫君,廉幽谷便毫不自主点点头。
公孙煜好不容易从御花园中找到去茹蕙宫的路。走到半路里,想到刚才廉幽谷这豪放的行径,又联想到殷世煊那满脸禁欲的冰山面孔,经不住替他们打了个寒颤。
入宫之前,公孙煜似是想到什么,冷不丁冲她问了句:“其实,你是可以说话的对不对?”
廉幽谷迈出去的步子蓦不一怔,回头傻眼看着这个人,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公孙煜哂然一笑,将手拢入袖筒,近乎笃定得自喃了句:“……我晓得了。”而后便无下文,照旧将她送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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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世煊此前早已从御书房回宫,正值在桌前阅书,见公孙煜前脚进子衿殿,脸上的神色还是先着一派容和。待见廉幽谷随着后脚跟了进来,脸上的表情一刹就变了。
公孙煜很直观地观察到这一变化,心里头正是笑得有滋有味。
“子煊呐,我大命已成,这就出宫啦。”时辰本不早,没等喝上一口茶,公孙煜打了个转便打算离开。临走时在小葵花耳边交代了句话,然后笑嘻嘻地就将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