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陛下身边的人结下芥蒂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当对象是绯羽这样身份、地位特殊的人物的时候。好在他李云深有的是打破隔阂、拉近距离的方法。
他沉默了片刻后,微笑道:“绯羽,本宫有时候真是羡慕你。”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折煞绯羽。”绯羽一阵错愕惶恐。
李云深故意卖了一下关子,才道:“你是陛下最亲近和信任的人,她无论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总是先想到你。”
绯羽惊讶地看着李云深。
李云深意味无穷地笑了笑,“那次从圜丘回来以后,陛下得病,在清泉宫休养了几日。她每次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羽儿’,总是忘记你那时并不在她身边。”
绯羽听了,心中暗暗一悸,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掩饰的欣喜,让他低下头来。但是跟这阵欣喜接踵而至的,却是一股深深的内疚。陛下对别人好,他的心中不是滋味儿;陛下对他好,他也不能单纯地高兴起来。他深知,早已埋下今日伏笔的处境,让他已经陷入这样的泥沼,难以自拔。
“绯羽,”李云深故意装作没有看见绯羽内心的冲突,“如果你也愿意,等陛下痊愈后,本宫可以向陛下提出,册封你为嫔妃。相信这也是陛下一直所希望的。”
绯羽猛然抬起头来,纤长的睫毛在受惊下微微颤动,“不,殿下。殿下美意成全,绯羽刻骨难忘。但是绯羽乃卑贱之人,怎敢对高位有丝毫幻象?绯羽只求能够一辈子守护在陛下身边,为奴为马,便已心满意足,再别无他求。也求殿下万万不要将今晚的对话,向他人提起,以免招致他人误会。”
李云深浅笑着点点头,“既然你心意如此,本宫也不好强求。你日后若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本宫商量。本宫虽然深爱陛下,但决不是不能与人共事的器量狭小之徒。如果你愿意为妃,本宫只会为陛下多一个像你这样对她忠心不二、毫无保留的人照顾、疼爱而感到欣幸。”
“是,殿下。绯羽拜谢。”
不知道为什么,绯羽忽然觉得“忠心不二”、“毫无保留”这两个词分量特别沉重,让他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看着左瑛沉睡的脸,真恨不得如今昏迷不醒的是自己,如果真能那样,也许一切就能解决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赐酒真相
半夜,阴暗幽深的大牢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几个狱卒押解着一个女犯正往离开牢房的方向走着。
那女犯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形容萎靡憔悴、发髻蓬乱,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只手腕上正缠着层层的绷带,正是苏媚儿。此刻,她显得很是虚弱,双脚像是有千钧重一样,由两个狱卒挟着手臂才能向前勉强迈步。
一行人穿过牢房中间的过道,走出外面的走廊,通过几层楼梯,来到上层掌管大牢的官员执行公务的地方。
狱卒们带着苏媚儿在一间房间前停了下来。
“禀告大人,犯人苏媚儿带到。”
“带上来。”里面一声答应,狱卒便将苏媚儿押进房间。那些狱卒一松手,苏媚儿便跌坐下来。
只见堂上端坐的是贺兰楚,各级官员神色肃穆地排满了两旁。
“你们退下吧。”
贺兰楚一声吩咐,众官员和狱卒弓着腰,唯唯诺诺地退出了房间外。
大门被掩上,房间里只剩下贺兰楚和苏媚儿两人。贺兰楚神情冷漠,苏媚儿则好像魂魄不在躯体上一般。
“什么要寻短见?”贺兰楚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问道。
无力地呆坐在地上的苏媚儿缓缓转过头来,露出讽刺的表情,“也许留给你亲自动手,你会高兴些?”
她对左瑛已经中毒身亡深信不疑,与其让仇人动手,以正义的名义砍下她的脑袋。还不如她自己来给自己作个了断!
贺兰楚冷冷道:“你是刺杀陛下的大逆之徒,不需要本座亲自问罪,朝廷也会依律判你凌迟处死。”
苏媚儿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畏惧,她直视着贺兰楚冷峻的双眸。两眼中爬满愤恨的血丝,“我不是大逆之徒,我手中的刀。不是刺向陛下的!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虽然,她也死不足惜,只是……没想到,我到头来,竟然帮了你这么一个天大的忙!自己还成了你的替罪羊!”
说到这里,苏媚儿被自己所感受到的一阵强烈的讽刺侵袭了全身,她怨极反笑。笑得狰狞可怖、声嘶力竭。
贺兰楚待她平静下来,才道:“如果你如实回答本座一个问题,本座可以保你不死。”
苏媚儿目光一凝,凝滞片刻后冷笑道:“你是想知道真正的何素姬的尸骨,现在在什么地方?”见贺兰楚沉默不语。她的语气流露出了一丝得意,“我们被掳回大漠不久后,就被放任自流,自生自灭。我们无力越过大漠,返回家园,只能隐姓埋名、相扶度日,直到她病逝。如今这个世界上,的确只有我才清楚她到底安葬在什么地方。”
“只要你说出来,本座可以保你平安。”贺兰楚的双眸中禁不住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苏媚儿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如果不杀我,你拿什么来给天下人一个说法?拿什么来彰显你忠君爱国、对陛下的死沉痛哀伤?”
她忽然仰头大笑一声,以手指天,用讽刺的口吻道:“何素姬啊何素姬,你从前总在我面前夸耀你的孩儿如何聪慧机敏、少年得志,你一定不知道他的聪慧机敏全部用在了篡权夺位上了;贺兰崇啊贺兰崇。你总说好男儿当以定国安邦、荡平四海为志,你一定没想到,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搅乱天下安宁的人,就是你的儿子吧!……还有你,贺兰瑛!你居然蠢到去在乎一头狼心豹胆的野兽的感受,放着这么一个打击他甚至能够消灭他的机会不顾,以为他会感恩戴德,为你所用?!哈哈哈哈……你有今日,纯粹是咎由自取!”
苏媚儿前面的几段话,贺兰楚全然不在乎,他已经习惯了被世人这么认为。然而最后,她提到贺兰瑛的话,让他心中一直压抑着的疑问又涌上心头——她当时召见苏媚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又为什么放弃了这个打击他的绝佳机会,甚至为了救他,不惜向利刃扑去?如果当时她没有这么做,现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那个人,就是他了。这一切,再以从前那个花痴贺兰瑛的思维方式来解读,已经完全说服不了他自己了。
“陛下那时,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贺兰楚用平稳的声音问道。
“你还不知道?”苏媚儿低下头来,看着贺兰楚。她顿时觉得,将她们之间的那段对话说出来,如果贺兰楚还有一丝良心未泯的话,一定会愧疚不已。如果能够看见他为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感到追悔莫及的话,也许就是她临时前能够看见的最后一件令她痛快的事了。
她似笑非笑地翘起嘴角,回忆起当时的对话来……
“陛下既然已经知道奴婢的身份是假,为何不直接捉拿问罪,而是要与奴婢在这里密谈?”
二十年来,在异族人的屋檐下生存,让苏媚儿深谙见微知著、察言观色之道。
端坐在首席上的左瑛微微一笑。她喜欢喜欢直截了当、开诚布公、
“朕看在你曾经救驾有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能以王妃的身份,享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机会。”左瑛严肃道:“条件是,你拒绝诰命夫人的册封,自愿提出,到宫中的三清观来,做一名潜心修道的女道士。”
“陛下是要奴婢扮演王妃一辈子?这是为何?”苏媚儿疑惑的不解地看着左瑛,“奴婢以为,像贺兰楚这样的国贼公然受挫,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事情。”
左瑛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贺兰楚受到打击,也许是件好事;可他若只是被激怒而失去理智,那恐怕是一件不折不扣的祸事。如果任由苏媚儿在满朝文武面前上演闹剧,公然宣布贺兰楚只是被一个骗子耍了,而他的夙愿不光成为泡影,他与失散二十年的母亲团聚的事也顷刻成为满朝文武的笑话,那样的后果恐怕没有人可以控制得了。到时候的贺兰楚,很可能就会跟受了伤的猛兽一样,变得越发狠毒冷漠、不计后果。
左瑛很清楚,只有当贺兰楚是冷静、理智、有所顾忌和坚守的时候,她才可以跟他对话、可以跟他谈判,他才有生存和壮大的空间和时间。
“苏媚儿,朕也是个自小失去母亲,一直被告知母亲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的人。”左瑛沉声道。这一点,她的确跟贺兰瑛是相似的,“朕深谙那种对重新和母亲团聚的期盼,是无法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朕也能想象一旦以为愿望成真后才被扼杀的痛苦。朕不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将这种痛苦加于别人身上。”
“陛下,”苏媚儿觉得左瑛简直不可理喻,“他独揽军政大权,他只手遮天,他视陛下为傀儡!又几曾顾及过陛下的感受?”
对于这一点,左瑛还真不得不说,他顾及了,他还深知只有死人才不会再看重名位,所以三番四次要帮她一把。
但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她似乎隐隐觉得,他不是一个穷凶极恶、利欲熏心的人。他所做的事情确实不可原谅,但是让人禁不住想去了解他潜藏的内心世界。而且,更重要的事,无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对朝廷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朕心意已决。”左瑛决定终止这无谓的对话,跟没有共同利益的人是谈不到一块去的,“朕会赐你御酒一杯,你若喝下,就代表协议达成。你若不愿意,朕只能依律治你的罪,那时候你将一无所有。”
……
苏媚儿说到这里,贺兰楚终于明白了那杯他误以为有毒的酒,到底是什么用意。他不敢相信左瑛为了维护他的情感和颜面,跟苏媚儿作出了这样的协商。即便她深谙为君者阴阳两面之道,所分享的感受未必全然发自内心,但是,她能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样的“大好机会”面前,放下私怨、以大局为重,已经很难能可贵。
更何况……
“她还以身挡刀,救了你!”苏媚儿冷笑几声,“她是因为你而死的。你没有亲手杀她,不是因为你不想杀她,只是你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而已。而在她为救你而死以后,你还要踩着她的尸体,登上本来属于她的帝位!还认为这是天授人予,不可错失的大好时机!” 说到这里,苏媚儿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的话,让贺兰楚有不由得回忆起左瑛扑向那柄刺向她的利刃的一幕,还有她中毒晕厥在地的情景。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将她抱起,赶往太医院时的情形。直到那一刻,他才猛然发现,那个已经懂得张弛有度地运用各种利害关系来掌控自己的命运和局势,还屡次轻松躲过杀身之祸的她原来并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她是那么的纤细孱弱,随便一个持刀的普通人就能让她倒下,而且可能再也醒不来。她双目紧闭、脸色发紫、浑身瘫软的样子,居然让人有种不忍心想象她永远就这么毫无知觉地一动不动,最后孤零零地躺在灵柩里、再深埋进冰凉的黄土的情景。
他好像越来越无法判断,他对左瑛的不忍和对帝位的执着,到底哪个才是私情,哪个才是公心,是何者蒙蔽了何者。
“不过,你一定不会在意这些,你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你的良心早就被丧尽了!你终于如愿以偿,登上帝位,我很快就可以到九泉之下,向贺兰崇跟何素姬道喜了!……”
在苏媚儿的咒骂讽刺声中,贺兰楚迈步离开了房间,走出了大牢,没入了这夜还没到头的黑暗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休戚与共
天色刚刚大亮的时候,未央宫的大门外已经聚集了数十个朝廷大臣。他们个个眉头紧皱,忿忿不平。出头的几个还在跟把守的侍卫统领尉迟南气急败坏地理论着。
“我等是听说陛下突发急病,特来探视的,你一个小小侍卫统领,有什么资格将我们这些大臣们拒之门外?” 尚书仆射云纳德的一句质问,得到大臣中不少呼应。
尉迟南毕恭毕敬一拱手道:“各位大人,非常抱歉。我等乃是奉皇命行事,还请各位多包涵。”
“皇命?”太仆卿黄堂上前一捋胡须,双眼一瞪,“我听说陛下从昨日开始就暴病不起,昏迷至今。皇夫与云妃秘密将陛下从太医院送回怡神殿,便门户紧闭,不许任何人踏入殿门一步。你们如今到底是奉的谁的命令?!”
经他这么一说,大臣们更加群情激愤,纷纷都说今日如果不能见女皇一面就决不离开。
“各位大人!”尉迟南连忙高声道:“请各位大人不要听信谣言!陛下昨日的确得了急病昏迷,但是早已苏醒。如今不能见各位,是因为陛下尚未痊愈,需要多加休息,请各位谅解!各位美意,小人一定代为禀告!”
金紫光禄大夫奚斗卢师恨恨道:“岂有此理!我等堂堂朝廷重臣,还需要你一个黄门小官来替我等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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