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吏一拱手,拆开手中的布囊,从里面取出两片手掌大的对折的竹片。小吏展开竹片,照着上面所写的字念道:“臣上郡太守赵公明启奏陛下,齐平至丹州永定河五县决溢三十九处,丹州近海村,死伤居民甚众,有一家全毙者,有淹死仅存数口者,有房屋倒塌压死者,惨苦情况,不堪言状。已救出之数千口灾民,唯无安身之处,大半露宿荒郊。灾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号哭之声闻数十里。臣稽首再拜,求请陛下下放钱粮,广谕附近州县,戮力赈灾!”
室内的安静在小吏的声音停下来以后,也久久没有打断。大臣们都在或唏嘘或凝神细思。
贺兰楚伸手接过小吏手上的奏折,沉声道:“你且去通知送信之人稍待一日,本座与群臣商议之后,自会有消息告知。”
小吏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一个年长的大臣眉头紧锁捻须道:“自古道‘洛阳一瓢雨,永定百年川’,看来又一次应验了。”
另一个大臣忧心忡忡道:“齐平至丹州永定河五县虽非富庶繁盛之地,然而灾情扩散,灾民向附近州府泛滥,必定会造成严重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水灾之后,将有大量死亡,尸体处理不当将引发重大疫情,灾情会进一步扩大,不可不防。”又有大臣道。
贺兰楚凝眉问道:“以诸位之见,当用何法赈灾,防止灾祸迁延?”
一直沉默的张逢时走上前来,拱手道:“治理灾情,分为灾前、灾时和灾后三个阶段。灾前应该注重疏散预警,防患未然,减少损失;灾时应当及时扶救受灾百姓,效引导受灾人口到附近富庶州县暂住解困,使病患者得治、饥饿者得食、流离者得居;灾后则应当排除疾疫,拨款重建,使百废得以复兴。有这三个阶段在同一场灾难中并不一定是严格次第发生的,在相邻的受灾地区,可能因为灾情的不同,在整体上呈现多个阶段并存的情况,加剧救灾的困难。依下官之见,应当把握根本,先从受灾最重的丹州地区开始救济扶助,其他地区灾情救助以此为参照。救灾须金钱财力,下官建议先从国库中下拨一定钱粮给灾区及周边官府,着其开仓赈灾、大力营救,再号召附近富户施粥搭棚,扶助危困。同时派遣勘灾队伍及督办官员到达灾区督办,以免时机延误。”
贺兰楚赞同地点点头,但是双眉仍未有丝毫放松,“张大人所言可行。然而督办人选……需要仔细考量定夺。诸位可有荐举?”
这督办救灾并不是什么美差,责任重、要求高、工作苦、得罪人,还有一定的人身安全;做好了未必有人看得见成绩,做得不好可能会捅出很大篓子。真不是一般人能胜任又愿意担任的。这种事,他们自己自然不想做,也不会举荐交好的人去做,可是用来陷害异己也不妥当,万一真的做得很出色,美名远扬,惊动了中央,反而就给了他们加官进爵的机会了。所以群臣们轻易都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来。这下彻底陷入了沉默。
自从第一次临幸清泉宫时被李云深灌了几杯之后,左瑛发现,这个身躯的酒量出奇的好,大约就是传说中的醛脱氢酶基因型体质,是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千杯不醉”的人物。这会儿,将李云深的十坛美酒喝完以后,阿史那无期总算喝满意了,酒意甚酣;而李云深已经不胜酒力,让宫人扶着回房休息了;左瑛则才刚刚有点酒意,确定刚才喝的不是水而已,不过这自然也跟她“加入战斗”较晚有关。
喝高兴了的阿史那无期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来到左瑛身边坐下,拍了两下她的肩膀,直将她拍得身体一晃,骨头一疼,“真看不出来,你一个小丫头,居然有这样的酒量。”
绯羽连忙惊道:“皇夫,不可无礼……”
第一百章 “军中酒”
左瑛忍不住揉了揉肩膀,才浅笑道:“皇夫,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大周的酒本来就比突厥的酒种类要多,品质要好,爱酒的人自然也多,酒量也大。”
阿史那无期撇嘴笑了笑,他就知道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丫头”总是不失时机拿大话来诳人。
“皇夫不相信?”左瑛笑道:“我们大周人酿的酒品类繁多,工艺千差万别。如果拿酿酒的原料来分类,可以分为稻酒、黍酒、秫酒、米酒、葡萄酒、甘蔗酒、椒柏酒、柏酒、桂花酒、菊花酒、兰英酒等等;如果按酒酿造的季节来划分,又可以分为春酒、秋酿、冬酒、冬酿;再如果按照成酒的颜色来分,还可以分为白酒、黄酒、醽醁、金浆醪等等。临事而酿的酒叫‘事酒’,隔年陈酿叫‘昔酒’,比‘昔酒’时间更长、更醇厚清亮的酒叫‘清酒’。光是在这洛阳城里头发源的好酒,就有‘梨花春’、‘金天醇’、‘剑琼浆’、‘九州寒’……说到嘴巴累都说不完。”
阿史那无期听着听着,越听越精神,不由得完全被左瑛所说的内容吸引,那些金浆佳酿,好像已经到了他的唇边一样,满脸神采、双眼放光,腰板都不自觉直起来了。
他一来本身就不在意什么礼仪法度,二来酒劲上来,激动得张臂一搂左瑛的肩膀,将左瑛搂得完全没有顽抗能力地就倒在他怀里,骨头都快散架了。绯羽在一旁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走!别光说大话,带我都尝尝去!”
左瑛吃力地从自己的肩膀上搬开他那条沉实的胳膊,不紧不慢道:“带你出去可以,不过你必须先答应朕几个条件。”
“说来听听!”阿史那无期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看着左瑛。
左瑛看见他为了喝酒而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由一笑。“第一,在别人面前,你必须称呼朕为‘陛下’,自称‘臣’,不能再‘你你我我’的;第二,见了朕必须下跪行礼,朕有恩赐封赏也必须下跪行礼。当然,这也是有人的时候才需要,朕不会对你要求过多;第三,努点力,记住朕身边这些人的名字。否则,怎么跟人交流?比如说你想背后说人坏话的时候,别人都不知道你在说谁,根本发挥不了降低他在别人心目中的评价的作用。”
阿史那无期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这些事的确都不大,到承泽离宫之前,他也耐着性子装模作样地跟礼官学过点大周皇宫里的礼仪,知道点他们的规矩,但是就是一个字“烦”。都何必呢?不过为了能够尝到好酒,就忍了。唯独是这第三样,实在是太考验人了。这帮大周的兔崽子不光名字难记,而且称呼还千差万别,比如说同样是自称,有人叫自己“我”。有人叫自己“小人”,有人叫自己“奴婢”,这丫头叫自己“朕”……那个存了好酒的家伙所说的“本宫”,他琢磨了好久才知道是自称,原来还纳闷他为什么老提另外一个不在场的人呢!这帮大周人真是无聊!
绯羽看见阿史那无期面有难色的样子,觉得有点奇怪,这明明是几乎谈不上条件的条件,怎么能难得他眉头紧皱、嘴唇紧咬呢?
还是左瑛看出了他在愁什么。她也知道在他们的风俗里,口头承诺就跟现代的白纸黑字一样受人重视,一旦答应下来再反悔的话,是会遭到舆论谴责和良心谴责的。而他又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所以在答应别人之前不得不仔细考虑清楚。
左瑛笑道:“这样吧,那就先做到第一和第二条,至于第三条,你只须答应朕努力去做就好了。”
这样的话,裁量尺度就大多了。阿史那无期欣然一口答应道:“好!一言为定!”说完一把抓起左瑛的小手就起身往外走。左瑛顿时后悔自己要求太低,居然没考虑到让他戒掉这些粗鲁随意的习惯。
宫人们简单准备以后,左瑛又一次轻车简从,带着阿史那无期、绯羽等人一起驱车出宫。登车的时候,阿史那无期发现了一张令他惊讶的熟悉的面孔。
“柯吐玉!你不是回黑沙城了吗?怎么还在这里盘桓?!”阿史那无期看见柯吐玉就没生好气,一时间也忘记自己还在cosplay阿史那无疆。
其实柯吐玉也已经在左瑛的告知下得知了阿史那无期代兄联姻的事,这让他为这个大周女皇的大度和胸襟又多了几分佩服。他已经先将大部分亲随遣返,而自己在左瑛的邀请下到宫中多逗留一段时间,好帮助左瑛解决一些胡汉文化冲突差异之类的问题。
“见过世子殿下!”柯吐玉朝阿史那无期行礼道:“臣之所以在建安宫中盘桓,实在是情非得已。只因臣得知无期殿下放出话来,说只要臣再踏入黑沙城一步,就要将臣的脖子拧断,将臣的尸首剁碎了喂牛羊,所以臣未敢轻易再回黑沙城去。又幸得女皇陛下邀请挽留,所以臣就冒昧在这里停留一阵,也好多侍奉世子一段时间。”
听见柯吐玉这么说,阿史那无期顿时一个咯噔,心情就好像很多天前想扇人一个耳光,结果这会儿居然重重落到自己脸上的感觉,即便再讨厌这个“狗腿子”也没有理由驱赶他,甚至怨他不得,也骂不出口,真是满腹牢骚无从发泄,生生将人憋死!
“柯吐玉,今日难得皇夫有雅兴出宫游玩,你远道而来也辛苦了,就随朕和皇夫一起出去走走。”左瑛登上车道。
“是,陛下。”柯吐玉等人也跟着登上了后面的马车。
一行人坐着马车,通过家南宫西门,就往洛阳的闹市去。虽然今天因为一直下着小雨,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但是却削减不了多少商业区里的繁华热闹,一路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冲击着阿史那无期的视觉的,除了大漠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见到过的繁盛景象之外,还有那些随处可见的酒肆门口热烈招展着的酒旗,那上面写着的就是刚才左瑛介绍的那些好酒的名字,将阿史那无期看得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但是他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了,那马车居然逐渐穿过了闹市,越来越往偏僻处驶。他虽然已经颇有醉意,却也不是连这点问题都看不出来的,于是朝左瑛质问道:“不是说到城中品尝好酒吗?这是要往哪里驶?”
左瑛故意露出一副“外行了吧?”的表情,摇摇头道:“皇夫不要太着急,想要品尝到好酒还需费一番周折。试想,如果是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到闹事中以钱财买一瓢饮的,那算什么好酒?又怎么值得朕和皇夫相携出游品尝?”
阿史那无期想想,似乎有点道理。但是这个小丫头诡计多端,一不留神就会着了她道,这会儿无论如何必须问个清楚。
“那你说,好酒都藏在哪里?需要怎么样才能品尝得到?不说清楚,我就哪儿都不去了。”阿史那无期双手往髋骨一叉,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看着对面在身形上处于绝对劣势的左瑛。
左瑛一笑,“这洛阳城中有一样普通人不知道的好酒,叫‘军中酒’。洛阳是大周重镇之中的重镇,全国上下十二卫中央军队,有一半是驻扎在洛阳城附近,拱卫京畿的。这些军队很多时候都会到洛阳城外的元威校场练兵习武或者交流切磋,因为这个传统,他们就在校场旁边建了酒库,各自将当地的美酒藏在库中,统称作‘军中酒’。每当比武较量的时候,将领们就会以‘军中酒’赏赐得胜者,输了的人就只能干看别人喝酒了。正是因为这样,哪个军营贡献的美酒越好,越表明他们对自己充满信心,因此他们都争相将能够得到的最好的酒放在军酒库中,不甘示弱。所以,朕才说,洛阳城乃至全国,最好的酒就是这‘军中酒’。”左瑛话锋一转,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不过,皇夫如果嫌麻烦,不想到城外去,我们就近找一家普通酒肆喝两杯普通的酒,说不定皇夫今日也能尽兴,朕也好像有点累了。”
阿史那无期听了立刻笑逐颜开,“不去普通酒肆!我就要去尝尝这‘军中酒’!”
绯羽则觉得这两个人一旦凑一块,事情就会变得有点离题;这会儿两人又都喝了点酒,还往高危地带校场去,恐怕要有大事发生。
一个时辰后,在内廷办公的群臣,已经将永定河的赈灾方案草拟了出来,发往受灾县附近各州府的公文也已经准备好,需要用到多少钱粮也已经着人到户署点算筹备了,可是这督办赈灾事宜的总负责人到了还是没有推选出来。
正在这时候,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朝群臣简单作揖行礼之后,来到贺兰楚的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后又匆匆离去。贺兰楚听完后沉吟片刻,脸色很快变得比户外的天色还难看。
他站起来对左右道:“代本座拟书信一封,着送信之人交给上郡太守赵公明,言明今日商议决定的赈灾方案,让其好好安抚百姓、全力救灾,朝廷的救援旦夕可达。”
旁边负责文字工作的官吏立刻领命着笔。
他又对群臣道:“各位同僚,方才商议之事,请各位即刻落实去办。本座离开片刻,待本座回来之时,便可决定督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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