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礼已成,”左瑛直起腰来道:“明日辰时,朕就在这里恭候太傅。”
贺兰楚微微颔首后,昂然道:“陛下,臣闻‘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陛下向臣所习者为弓马、军法,臣请先从‘射艺’开始。明日请陛下摆驾华林苑,臣将在辰时于华林苑恭候圣驾。”
很好,看来这家伙已经卯足了劲要动真格了。左瑛满意地笑了笑,“全听爱卿安排。”
看着贺兰楚告退离去的背影,回想着他刚才那股怒火的扬与抑,左瑛的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觉。如今的心态仿佛不是在观察劲敌的动向、洞悉他的企图这么简单,而更像是在解开一道谜题。这道谜题的谜面就是:这个一方面权倾朝野、已经害死两任帝皇,另一方面却并非一味权欲熏心而是对国家大事了如指掌、心里的“正统”观念也根深柢固的贺兰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解这些,好像才是一切的开始。
第七十章 那一箭的风情
贺兰楚立在冉冉东升的晨曦中,昂然犹如雕塑一般,深邃的双眸仿佛鹰目,注视着前方。他这时候正穿一身青灰色的云纹锦袍,长袖已经用缎带束紧,手中挽着一把金丝犀角紫杉弓;他腰间惯常的玉带已经换成配有黄金带钩的革带,脚下所踏的舄履也已换成及膝的长靴。这身方便骑马射箭的胡服打扮,跟他平日出入宫廷的儒雅的朝服相比,烘托出了几分铁血男儿的铮铮傲然之气,将他曾浴血沙场的战将豪情彰显了出来。
这时候,他左脚跨出一步,同时左手握弓右手搭箭扣弦,将手中金丝犀角紫杉弓高举过头再泰然往下稳拉在胸前。他的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碧玺扳指,手臂用力仿佛轻轻一拉,弓弦已被拉满犹如满月。忽然,他目光一锐,拇指一松,随着裂帛一样的一声弦响,手中的雕翎箭应声脱弦,向空中劲射出去,以肉眼难以捕捉到的速度刺向百步以外的箭靶。只听见“突”的一声,那根雕翎箭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时,已经深深地没入箭靶的红心中央。
“砰、砰”两声铿锵的弦声响起,紧接着又飞来两箭,全都不偏不倚地将红心射透。
这里并不是真正演兵习武的校场,而是皇家园林华林苑镜湖边的“磨镜台”,所以在一旁伺候的侍卫、宫人们并不敢贸然发出聒噪的欢呼声,只能面露钦慕地交头接耳、低声赞叹。
“爱卿好箭法。朕这个太傅真没有挑错。”左瑛发自肺腑地夸奖道。她面露笑容,拍着手向贺兰楚走去。
贺兰楚垂下手臂,将弓交给身旁双手来接的侍卫,转过身来。
他看见左瑛今天也穿了一身珊瑚红色的箭袖胡服,再配上苍兰色的革带和一双深灰的皮靴,繁复碍事的发髻也打散了,一头长发挽成一束干练精神的马尾垂在脑后;虽然苍白的肤色和瘦小的身段没法改变,但是也显得比平常气色好了几分,原本就美丽的容貌还增添了几分俏皮可爱。
“陛下过誉。”贺兰楚一抱拳道,“陛下没有学习过射箭,臣请从拉弓搭箭的姿势开始教授陛下。”
本来作为“六艺”之一的射艺对于每一个贵族成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门技艺,但是这个贺兰瑛自小体弱多病,又在战场上受过惊吓,所以一直不愿意接触武器军械。尽管射艺对于古人来说更大的意义在于“礼”而不在于作为武器,但是因为这个缘故,贺兰瑛学习课业的时候还是基本将所有跟战技、战术沾边的科目都排除在外。她的父兄也只能由着她,没有强求。所以左瑛的记忆中也是对弓箭一窍不通。
贺兰楚命人设一个箭垛在较近的地方,又从弓架上拿起一把最轻、最小的桦木弓,双手交给左瑛,“陛下,拉开这张桦木弓只须三十斤不到的膂力,是需要膂力最小的弓,适合初入门者使用。”
左瑛接过那桦木弓,只见它的弓身虽然只有大概四尺长,但是制作得非常精巧:整张弓漆成朱红色,弓面是上号的水牛角磨成,上面缠着名贵的鲨鱼皮,鲨鱼皮上还镂空雕着纹饰;两端弓梢上还各嵌了一朵鹿角雕成的梅花。
左瑛使枪练靶的话,可以说是百发百中的;弓箭这种跟枪有相似地方的远距离射程武器,让她感到既亲切又新鲜。她好奇地拿起弓,刚想学着贺兰楚刚才的样子拉弓的时候,却被贺兰楚阻止了。
“陛下且慢。”贺兰楚一边说,一边从身旁侍从呈上来的一个小锦盒内拿出一样东西,“这是臣领命要为陛下教习弓马的时候命能工巧匠赶制的,大小应该正合适,请陛下佩戴起来,扣弦的时候更容易用力。”
左瑛抬头看去,只见贺兰楚手上拿着的是一枚白色的玉扳指,那玉扳指玲珑小巧,凝白似雪,上面还浅浅地刻着精细瑰丽的花纹。
哦?量体裁衣已经是门技术活了,这还有只看一眼手指就能判断戴多大戒指的,而且还那么自信?左瑛饶有兴致地伸出手。
为什么说“只看一眼”呢?因为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双手一般都深藏在袖中,越是身份高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越是如此。左瑛就光是那次从圜丘中闯出,骑马突入太师府的时候,衣冠不整,只胡乱披了一件不合身的长衫,双肘裸露在外,才几乎绝无仅有地露出了双手。
“臣斗胆。”贺兰楚一手轻轻接住左瑛伸出来的那只软绵绵的小手,一手将玉扳指缓缓套入左瑛的拇指,那枚玉扳指居然就样严丝合缝地套在了那手指上,分毫不差,恰到好处。
感觉到那玉扳指不大不小正好合适的刹那,左瑛脸上那抹戏谑的浅笑真有点僵住的意思。
“陛下请留心。”贺兰楚却一脸严肃,好像全然不去在意任何场外因素,神情比平常还要冰冷三分;他一边示范,一边一丝不苟道:“平地射箭,需要先立稳脚步,钦身微曲,双眼注视着前方的目标。左手伸直,着力把弓;右手弯曲正对当心,右臂要紧贴着自己的肋骨。用右手大指来扣弓弦。这是‘持弓审固’、‘把按弓弦’的要领。”
左瑛一边听一边按照贺兰楚所教的去做。她双脚立定,左手伸直,右手弯曲贴肋,将弓握紧,保持一个随时可以将弓弦拉开的姿势。
贺兰楚从旁边的箭壶中拈出一根雕翎箭,横在左瑛的弓上,“左手微曲大指把住弓,以二指按箭身,三指斜搭住箭簇,利用这两指控住箭头所指的方向,四指、五指向里斜钩。而右手用二指控住箭翎,大指紧按箭尾。同时脚随箭走,左脚脚尖直指箭垛,脚跟微抬;右脚横直,鞋衩对垛。这就是‘抹羽取箭’、‘当心入筈’的要诀。”
左瑛一边默记,一边听从贺兰楚教授的要领迈开半步,一腿微弓,一腿伸直,搭箭入弓,目光紧紧地盯着远处的箭垛上的红心。
贺兰楚帮左瑛纠正好双手的动作,然后背手道:“此时应稳住左臂,右手虎口紧持,以整个手臂乃至腰部的力量来张开弓弦。同时双足也要用力立稳。”
第七十一章 称职的太傅
(咳、咳……兔子明早有事,本来想定时发文,结果手一抖就发出去了。既然已经过了12点了,那就这样吧^o^)
左瑛点点头,用力一拉弓弦。
一拉之下,她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只觉得那弓弦好像不是牛筋做成,而是铁筋、钢筋,她用力一拉竟然几乎纹丝不动。刚才看贺兰楚拉弦如此轻松潇洒、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真是具有欺骗性!
她想起来现在的气力不能够跟从前同日而语,于是卯足了劲,将全身的力气蓄在手上,狠力去张弓弦。直拉得手臂和腰都绷紧发酸,手指生疼,尤其是右手大拇指快要断了一样几乎失去知觉,才勉强将弓弦拉开了一半不到。
古代用木材和牛角做成的复合弓跟现代的金属弓不同——拉现代的弓弦所需要的力气是从始到终都一贯的;而因为材料韧度的缘故,拉复合弓的弓弦所需要的力气是递进的,若要将弓拉满,越往后需要使的力气越大。
所以左瑛将弓弦拉到一半,已经感到自己身上的力量穷尽了,保持它不弹回去都已经很难,更不可能再将弦拉开分毫。但是她骨子里的傲气又不允许她轻易就这么认输放弃,一时间僵持在原地,双颊憋得绯红。
忽然,她感到眼前一晃,紧接着感觉到双手的手背都被同时用力一握,手中的阻力陡然减小了许多。她的双眼往旁边一瞥,只见紧贴着自己身侧的正是贺兰楚青灰色的丝绸衣襟,他的双手正分别把在她的两手上,用力帮她将弓弦拉开;他的脸颊也正紧靠在她的鬓边。
这种仿佛被当成小孩子一样的情形,让左瑛心里感到一阵不自在。就算她费尽了力气,就算她自己选择放弃,也不需要别人帮助她,更何况对方还是一直以来对她敌意甚深的贺兰楚?她要停下来,结束这种令人不满的局面。她会先好好地锻炼自己膂力,等足够拉开这把弓的弓弦的时候,就不会再在他的面前示弱了。
“爱卿……”左瑛想说“爱卿,今天就先到这儿吧”,结果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打断了。
贺兰楚深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从左瑛的耳边响起,“陛下,孙子曰‘若欲知兵之情,弩矢之法也。矢,卒也;弩,将也;发者,主也。’这说明一般人只看得见中与不中,去势强与不强的高低,然而射箭之人本身才是最重要的。最初的较量,发生在拉弦的一刻。拈弓搭箭之人的视界、双手与内心,才是优劣的本质。孟子云:‘射以观德’。射艺首先重在修炼内心、陶冶性情,并非争胜斗勇、保中赌赢。陛下,这次就请先由臣来助陛下之力,助陛下领悟射艺之境。”
贺兰楚说话不缓不急,底气很足,光听声音丝毫感觉不到他正用弯着腰这极不便利的姿势,在保持着三十斤的膂力张开弓弦。
听着向来高傲冷漠的贺兰楚非但没有对她鄙夷或者取笑,还这么循循善诱地解释着射艺的要义,左瑛不由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既然射箭的第一要义不在于争胜,而在于修养身心,左瑛便循着贺兰楚讲解的要领,码稳脚步,理顺呼吸,看准箭靶,估摸好箭矢飞出时在与箭靶之间的距离上要经历的抛物线,来将箭头瞄准。
“‘怒气而开弓,力雄而引满;息气放箭,心定而应周’。放箭的时候,就要让拉弓时所蓄的冲劲瞬间归于平稳沉寂,猛分虎口,松开大指,让箭毫无阻滞地迅猛射出。”
贺兰楚一边说,一边侧过脸来看着左瑛。只见她桃唇轻咬,黛眉微凝,粉嫩雪白的脸颊上红晕未消,乌黑水灵的双眸,此时正透出跟这张十五岁少女的脸庞极不相符的无比专注。那股专注本身,就像一枚尖锐的箭簇,紧紧盯着远处的红心,仿佛不达目的不罢休一般毅然决然,势头凌厉。
这种无关美貌、甚至突破成见的独特魅力,刹那间让贺兰楚出乎意料地心中一恍,好像竟然受到了触动一般。这种感觉虽然只是刹那,也只是轻微得几乎连他自己也觉察不出来,但是也已经足够引起他的吃惊,让他几乎忘记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不光吃惊于自己居然会对这个向来令自己感到不屑的女子生出这样一丝情绪,还错愕于他忽然间隐隐地发觉,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远不是因为刚才的刹那间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幕,而是仿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已经暗暗埋藏。
“爱卿,朕来发号令,朕数到三,爱卿跟朕一起松弦。”左瑛心无旁骛道。
“臣遵旨。”贺兰楚定了定神,调整好呼吸。
“一、二、三!”
随着两人同时松开扣弦的大拇指,弓弦弹射发出“嘭”的一声大响,雕翎箭离弦而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狭长的抛物线,激射向箭靶。
箭头没入了离靶心不远的地方,因为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拉弓扣弦,能够射中箭靶已经非常难得,所以同样赢得了周围伺候的侍卫和宫人的赞叹目光。
贺兰楚退后两步,朝左瑛躬身一拜道:“陛下英明神武。”
左瑛不是个喜欢别人恭维的人。但是看着那一箭射中箭靶,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喜悦。她好像似是而非地感觉到将贺兰楚硬拉来当太傅,还有除了禁制住他的行动以外的更大的意义。
与此同时,洛阳城郊的一处山地上,正纸钱漫天、哀乐四闻,一场灵柩入土的仪式正在进行。
一群身着白衣、头缠白布的殡仪人,一起卸下肩上的担子,双手抓稳往下垂坠的绳索,同心协力将一口楠木棺材小心地座入了地上已经挖好的坟坑当中。十来个早已齐列在坟前等候的道人这时候上前,烧香念诵,扬幡做祭,进行掩土前最后的仪式。
那坟坑前已经设好满列着香烛祭品的供桌,立着高耸的大理石墓碑。墓碑上新刻的大字,刚填好饱满的朱漆,当中几最大的一行,赫然是“贤妹绯羽之墓”几个字。
第七十二章 灵柩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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