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陛下不肯?”
杜德维摇头:“也不是不肯,明日早朝,陛下会肯的。”
“杜家如今本就与陛下关系微妙得很,父亲何必这般逼迫陛下,陛下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主,即便明日早朝顺了父亲心意,启用父亲麾下将领,日后却免不了要被秋后算账。父亲肯否听女儿一句,山西之事莫再过问。”
杜德维看着皇后,不吭声。
“唇亡齿寒,女儿晓得这个道理的,女儿十七年生长在杜家,即便有些事情女儿不解甚至怨愤,却也无法真正与杜氏隔开,父亲可信女儿一回。”
“好。”杜德维只接了这一个字,而后转开了话题:“你姑母和大姐都很关心你,元妃仗着张太后,听闻很是嚣张,可却不见你和你姑母走动。遇事时,记得你姑母怎么都会护着你的,你身后有整个杜家,不是其他妃嫔比得了的。”
杜芷书忍不住笑出声:“父亲这是告诉女儿,女儿倚仗权势,可任意骄纵?”
☆、第31章
山西剿匪一事几经波折,终是柳暗花明。一场大旱,竟生出这么些许波折,也是上天弄人。
山西东部的太行山脉延绵千里,山匪原本藏匿山中,占尽地势之优,太行山易守难攻,山西太守的驻地兵将屡战屡败。两次上书朝廷,终于等来朝廷援军,领兵的却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谁曾想状元郎手底下却既有巧用兵法的,又有骁勇善战的,一个月已经让山匪连连败退隐入深山,最终山匪无奈挟持了江子期想与朝廷军谈判,而朝廷军假意妥协,实则拖延时间,一支不过五千人的队伍从太行山后绕行,一举攻破山匪据地,不仅解救了为质的江大人,也将山匪全盘剿灭。
如今大梁朝堂议论最多的除了状元郎江子期外,便是山西一役中脱颖而出的两位年轻将领——杜伊柯、赵久良。
山西大捷,重光帝龙心大悦,而杜芷书这几日心情也突然好了许多。正值今日风光明媚,杜芷书开着窗,温暖的阳光洒满房间,她懒散地靠坐在窗前的贵妃椅上,一手捧着话本子,看得入味。
看得累了,索性直接闭目休息,也不知几时入睡得,捧着话本子的右手渐渐垂下,脑袋歪向右边,乌黑的秀发遮了半边脸,正好抵挡了些愈发强烈的光照。
重光帝进屋时,便是看见这般斜躺着休憩的杜芷书,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亮晶晶的,让人心情也明朗了许多。
重光帝上前几步,看着熟睡的杜芷书,思绪渐渐恍惚:
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午后,他刚被母后训斥完,身上还带着藤条抽打后的一道道痕迹,正沮丧回屋时,却看见窗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他与母妃住的宫殿在当时的大梁宫里可谓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冷宫,就连平日伺候的宫人都极少出入他的房间,而突然闯入的她当时穿着一身绿罗裙,阳光暖暖地洒在她的身上,让人觉着那样的绿色透着生机盎然。他忍不住走近,那日太阳很毒,直接照射在她露出了半边的小脸上,原本粉嫩嫩的皮肤被晒得通红,仔细一看,却隐约瞧见几道泪痕,模样可怜得紧。鬼使神差地,他站到了她的西面,替她将毒辣的日头挡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缩成团睡着的她,直到入夜,她被杜皇后宫中的嬷嬷找到,抱了回去,至始至终她都没有睁眼醒来看他一次,他却记住了她,皇后的亲侄女,杜家的季妹——杜芷书。
那年的场景与今日重叠,昔日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娉娉袅袅,明艳绰约。重光帝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她垂下的手中将那握着的话本子拿开,再将低垂的右臂缓缓扶起,放置在胸前。
细微的举动许是惊扰了睡梦中的杜芷书,她低吟一声,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几颤,却终是没有醒来,只是转了个身姿,继续睡着。
重光帝微微含笑,时隔多年,她依然嗜睡。不打算吵醒她,他轻手轻脚地绕过太师椅,而后站到了窗前,英挺的身躯霎时将强烈的日光遮挡。迎着太阳光,开始翻阅着从杜芷书手中拿来的话本子,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戏码,她好似偏爱这些绵长细腻的情爱故事。
太阳渐渐落山,杜芷书先是皱了皱鼻头,接着肩膀轻轻耸动,脖子亦扭了几扭,才是缓缓睁开眼,不知不觉入睡,却很是舒服,烈日当空,难得躺在窗边也不觉得晒,是入宫后最舒心的一次。
“紫瑶,口有些干,倒些茶来。”
杜芷书坐起身,躺在椅子上太久,难免有些肩颈酸痛,一边轻轻按捏了几下,一边吩咐着。
半晌却听不见动静,这才觉着身侧的影子有些庞大,不似女子的娇小。抬头,入眼却是一个高大的背影,那后脑勺眼熟得很。
很快反应过来,杜芷书一下子脑袋完全清明了,起身行礼:“陛下。”
看着重光帝手中捧着的话本子已被翻到了最后几页,杜芷书只觉得喉咙干涩,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道:“陛下该叫醒臣妾的。”
“皇后睡得香甜,朕岂忍心打搅。”说完,将话本子递给杜芷书,继续道:“静下心来读一读,倒也是有趣的故事。”
杜芷书赶紧将话本子撇到身后,神色不太自然。才子佳人从初识到定情,再是一波三折后终成眷属,这样的话本子,于她是打发闲暇时光,可对于陛下,居然会认为是有趣的故事?况且,这些话本子在民间闺阁中属于□□,杜芷书实在难以想象陛下看着才子佳人共赴巫山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咦?陛下身子可有不适?怎么脸颊通红。”
重光帝还没反应之际,一只柔嫩的小手伸出,触上他微热的面颊,却让他呆立在当场,霎时觉着通体舒畅,阴郁了许久的心境也开朗了。
“还发着热,莫不是风寒之症?可要传御医?”
看杜芷书拧着眉认真的模样,重光帝尴尬咳了咳,道:“无碍,刚有些冷,便晒了会太阳。”
如今三伏天的节气,只嫌日头太过毒辣,怎会觉着冷?杜芷书觉得今日的陛下言语颇为怪异,却不知到底为何,突然想起陛下此时本该在柔福宫玩着蹴鞠,遂道:“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臣妾这儿。”
“朕每日都有空。”重光帝答着。
杜芷书抿唇,她自然知道陛下每日下午都有空,紫瑶一直有让人关注着宣政殿,每日她都会前来禀报重光帝的行踪,譬如去了柔福宫赏花、蹴鞠,去了锦乐宫听琴,去了印月阁品茶,还去了元妃的流华宫与元妃闲敲棋子……整个半月过去,唯独没空来锦荣殿。
“前些日子父亲命人给臣妾送了些新到的碧螺春,陛下可要尝一尝?”太久不见陛下,杜芷书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找了事情问着。
“好,听李昭仪说过皇后精通茶道,朕还没尝过皇后亲手泡的茶。”
…
帝后二人隔着小小的茶几坐着,杜芷书手法纯熟,重光帝则坐在一旁看着杜芷书耐心地一步步往下,直至最后将绿茶送至他手中。夏天骄阳高温,溽暑蒸人,一杯香醇的碧螺春,入口甘甜,回味里清凉却透着些苦涩,这种绿茶最能清凉消暑。
“陛下觉着如何?”
重光帝却道:“朕素来喜欢先苦后甜,此茶入口虽甘甜,可甜过之后再回味苦涩,更让人无法接受。”
先苦后甜,倒是重光帝这一生的写照,之前在大梁宫,他不过是先帝与宫婢一夜荒唐后的结晶,虽是长子,却受不到半点皇子该有的尊荣,何况之后又有蒋贵妃一连三胎,儿女双全,先帝忙着疼宠两位公主和太子,更是不曾记得还有这么个儿子。
杜芷书记得小时候陪太子读书,多是得先帝亲自教导,那时她只觉得先帝是个慈父,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和蔼亲切许多,如今想想,吾之蜜糖,彼之砒霜,她在宫中出入这么些年,竟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位皇长子,待他入鲜卑为质,宫里便更没有人记得他了。难怪而今性格这般怪异,与这般坎坷的童年脱不了干系,一切皆有因果,即便如今贵为九五之尊,其实,陛下也不过一个可怜之人。
“皇后在想什么?”
直到重光帝出声,杜芷书才回过神,道:“夏日的茶比不得初春,多带了些涩味,陛下既不喜欢,臣妾让紫瑶换些果茶来。”
杜芷书正想接过重光帝的茶盏换新,却见重光帝突然将茶盏内的茶水一饮而尽,在杜芷书诧异的神情下,淡然说道:“朕有些渴了。”
“倒是臣妾怠慢了陛下,许是前段时期病久了,愈发糊涂了。听闻之前陛下在柔福宫玩了一场蹴鞠,精彩的很,奈何臣妾错过了。”
“皇后若喜欢看蹴鞠,以后再来一场便是。”
杜芷书笑笑:“臣妾也不太懂这些,建安城里极少有玩蹴鞠的,难得宸妃有心了。臣妾宫里却没什么新鲜玩意,生怕搅了陛下兴致。”
“朕并不贪鲜,皇后陪着说说话即可。”重光帝说着,又自己满上了一杯茶,说着:“中秋宴正逢子期归朝,朕打算宴请群臣,还得劳烦皇后张罗。”
进屋这么久后,重光帝终是说到正题。山西一役,陛下算是漂亮地赢了一回父亲和张太师,自然对江子期更加看重,归朝后定会有重赏,却不想正巧碰上了中秋宴。既是宴请群臣,想必剿匪的两位功臣定会位列其中,赵久良功夫极好,胆量有加,立功她不意外,但听见伊柯的名字时,她着实震惊了一把,当初一别,她,有多久没见过伊柯?
一年?两年?细细回忆着,突然恍悟,竟不过短短数月!这个答案连杜芷书自己都被震惊住,原来她入宫不过数月,为何却觉着过来好久…好久……若一辈子这样过,着实太累,只要替二姐报完仇,只要报完仇,一些就可以结束了。
“怎么,皇后这幅表情,是为难了?”重光帝看着杜芷书微微蹙眉,遂询问着。
杜芷书摇摇头,复又点点头:“臣妾不敢言为难,身为皇后,本就该为陛下分忧,只是张太后之前交代中秋月圆时不过准备个简单家宴便好,不许铺张,臣妾便没有过多准备,如今离中秋不过两日时间,又是宴请文武百官,场面便截然不同,臣妾忙碌些倒是应该,不过这般盛大的宴席,臣妾总归经验尚浅,元妃比臣妾入宫时日久了许多,不如让元妃与臣妾一同主事更为妥帖。”
“皇后顾虑的周全,该怎么办皇后自己拿主意便是,不必事事经朕恩准。”说完,又想了想,道:“杜太后操办宴席颇有经验,先帝在世时,宫中大小一众宴席全是杜太后操持,皇后多向杜太后求教,便不会错。”
杜芷书点了点头,答着:“是。”
难得帝后一个下午的宁静,却不知守在外头的紫瑶何等心焦,从陛下进屋后,她便提心吊胆,生怕自家主子一个不慎又惹恼了陛下,让陛下再次怒气腾腾地离去。她跟在淑妃身边时,只觉着陛下太过冷冽,令人心生敬畏,如今跟了皇后娘娘身边伺候,才觉陛下性子古怪得很,偏偏她家主子又气人。
☆、第32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去年中秋,杜芷书仍伤重,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呆愣地看着窗外明月忆逝人。谁曾想今年中秋她却能端坐在建安城最尊贵的位置上,俯视群臣。
胸口的伤口早已愈合,如今与重光帝并排而坐着,一身厚重宫装、端端大方的大梁皇后,谁还记得她一年前毅然将金钗刺入胸口时的决绝……
突地,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右手,杜芷书回头,见重光帝正看着她,说着:“皇后与朕一起开席。”
杜芷书回以优雅的微笑,与重光帝一起站起,举起手中酒樽,在群臣的恭贺声中,帝后一同饮下酒水。
清茶入喉,杜芷书不饮酒,她身边的紫瑶手中捧着的是场中唯一的一壶茶水。
入宫三月,这是杜芷书第一次以皇后身份面对群臣,出身杜家,是以在场朝臣大多她都识得,在父亲的寿辰上。
按排位,大将军位列三公之上,本该是群臣之首,奈何托病未至。杜芷书越过众多朝臣,才是瞧见杜凯、杜熙兄弟俩,是她的族兄。之前一直跟着父亲待在军营之中,南征北战的,鲜少在家,前些年战功彪炳,而今已是武卫将军。他们二人杜芷书也不过见过数回,倒是他们的祖母,杜芷书的四奶奶,小时候对她还算疼爱。
“碧螺春配着螃蟹,味道最鲜。”
杜芷书正回忆着四奶奶当初疼宠她的情景,耳边却突地传来陛下轻声的话语,霎时一颤,她嘱咐紫瑶特别用碧螺春代替的女儿红,不想竟被陛下识破。
重光帝勾着嘴角:“朕的鼻子很灵,皇后今日身上是白芷香。”
昨夜有些头疼,她确实用了白芷泡澡,可过去一天,连她自己都嗅不出的味道,竟被陛下一语猜出,不觉有些脸颊发烫,低下了头。
重光帝最喜欢见杜芷书带了点娇羞的模样,奈何今日场面盛大,想着皇后的一举一动都能被台下之人窥见,便觉心中不快,遂将眼神扫至台下。
“江大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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