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嫣收碗筷的手一顿,眼中隐隐流露出悲伤之色,没有说话。
狄秋浔沉着脸,甩开珠帘,冲进室内。
费太后跪在佛前,听到声响,缓缓的睁开眼,站起转身。
她心下暗暗吃了一惊,狄秋浔满脸暴虐之色,他自来是十分克己的,这种神情在他面上,从未有过。于是打起了精神,面上却不动声色。
“皇上还记得起来看哀家,当真是一片纯孝。”
狄秋浔冰冷的目光看着她:“你当自己还是母后皇太后不成?”
费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当然是母后皇太后,费家作乱,与哀家何干?罪不及出嫁女。先帝没有废了哀家皇后之位,皇上又怎么能废了哀家太后之位呢?”
狄秋浔冷笑一声:“罪不及出嫁女!但出嫁女却要惠及娘家?”
眼看费太后神情微变,狄秋浔又道:“朕不是来与你争这口舌之利,只要你喜欢,一世锦衣玉食的住在这慈宁宫,亦无不可。朕是来问你――”
说到这里,似气弱了两分,疼痛难抑。
费太后心中称奇,越发警惕。
狄秋浔尽量平静道:“你将舒昭仪弄到那去了?”
费太后怔了怔神,才明白他所讲,哼了一声:“这吃里扒外的丫头,哀家要她做甚?”
这几日她被困慈宁宫,半点消息也没收到。
狄秋浔逼近两步:“不说实话么?”阴冷而饱含威胁的。
费太后冷笑:“哀家是有劝过她离宫,自养些面首逍遥度日,何必与众多女人同争皇帝,想来她是听进去了,怎么,她走了么?此刻必然快活着呢。”
她奇异的发现狄秋浔脸色变得更白,紧紧的蹙起了眉,手握成拳,似在拼命压抑一般。心念一转,她止不住的笑了起来:“报应!真是报应!痛失所爱是什么滋味,皇上终于知道了么?”
看着狄秋浔面色愈难看,她就笑得愈痛快。
数十年压着的端庄面具,似乎在这一瞬间脱落,只当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狄秋浔,而是狄元慎。她想起了知道费译被马践踏而死的那一日,狄元慎冷静而锐利的双眼落在她面上,她只能表示遗憾:“兄长遭此横祸,真是天妒英材……”哀不能过度,泪不能多流,不能怨,不能恨。但是今日,真是报应,狄元慎的儿子,也遭此切肤之痛,看看他的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已经快失去控制的择人而噬一般,心里是否有千万把尖刀在翻搅呢?
狄秋浔淡淡的打断了她的笑:“你是否以为,将逸郡王卢福山,就有恃无恐了?”
一句话,就如同扼住了费太后的颈项一般,她的笑声嘎然而止,目露惊恐的看着狄秋浔。
她毕竟在权力的顶峰站了数年,片刻之后收拾好心情,恢复了沉稳,只面色略有些发白:“皇上会怎么对逸郡王?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狄秋浔冷眼看她:“朕原本没想过要怎么对他。他与朕,有血脉之亲。朕的皇位,又来得名正言顺,他威胁不到朕。只除了某些跳梁小丑以他为幌子生事罢了,这不要紧,朕将这些碍事的枝叶,一一剪除,再将逸郡王养得平庸无为,也就罢了。可是这养的法子,也有讲究,是养在方寸之地,圈禁一世的好。还是让他如常人一般养在外头,只是多请几位师傅教他些奇淫巧技的好?”
当然是后一种好,逸郡王原本就爱这些奇淫巧技,并无上进之意,狄秋浔再一使劲,也不过让他继续做个富贵闲人。而前一种,让他这般小的一个孩子就被圈禁至死,是何等残忍!
费太后禁不住服了软:“皇上有话,尽管说。哀家做得到,不会保留。”
狄秋浔再逼近一步:“朕只要舒昭仪。”
费太后沉默了一阵:“皇上明白哀家没有说谎的,何必自欺欺人?”
狄秋浔一震,目中疼痛难忍,半晌,拂袖而去。
那一具焦骨,被置于玉床之上,覆盖着一层白布。
狄秋浔走近两步,又站定。
侧头对着胡公公吩咐:“不,这不是她。不是说还有个宫女儿也不见踪影么?此事大有可疑之处。朕不能这般快就认了。”
声音很平静。胡公公却差点听出眼泪来,跪伏在地:“……那丢了的小宫女,说是早就想出宫了,怕是趁乱……”
狄秋浔冷笑一声:“搜捕未果,怎可定论?朕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皇后轻咳了一声,佟海捧了药上来:“娘娘,该服药了。”
傅皇后别过头:“服不服药,也就这样了。”
佟海有些焦急:“娘娘,皇上只是政务繁忙。”
傅皇后略有些忧伤:“你别期瞒于本宫,本宫是什么心性,你不知道么?本宫受得住。”
狄秋浔自那日起,再未踏足坤宁宫。
傅皇后懒怠服药,精神一日比一日差。佟海是知道实情的,并不敢禀报予皇后。
此时却瞒不过了:“是舒昭仪……实质上,十有八、九已被烧成了一具焦骨,只是皇上不许人这般说,只能说是失踪了,正满燕京的在寻呢。”
傅皇后一怔,想起舒红嫣那张绝色多情的脸来,不禁苦笑一声。
“你说,皇上为此不上朝,亲自率人满燕京的去寻?这还真是少见的事,皇上……立志做个明君,除了前次受刺,他无论寒暑病痛,都坚持上朝。”
佟海低埋着头:“……倒也未耽搁政务,每日寻了人回来,批折到深夜。又派了国丈大人、太尉、大理寺卿同理朝政,若有要务,都是另遣人请旨。”
皇后沉默一阵,以手撑床欲起身:“始终还是不合规矩,拿本宫的正服来。”
佟海一惊,连磕了三个头:“娘娘不可,皇上心绪不佳,已不知多少人吃了挂落,娘娘身子不好,不可直触其锋!”
傅皇后固执道:“本宫做他一日皇后,便要尽一日职责。无需多言!”
佟海苦劝不住,只得领人替傅皇后梳洗着装。
狄秋浔才一回宫,便听人禀报道傅皇后跪于清心殿前,不由眉心一蹙,沉着脸往清心殿去。
远远的,只见傅皇后似要被那一身正服压垮了一般,不胜赢弱。
狄秋浔心中叹了一声,走近绕到她身前,微微俯身,探手去扶:“皇后这是为何?正该养着的时候,为何跪在此处。”
傅皇后仰头看他:“听闻皇上数日不上朝,臣妾特来劝谏……当以国事为重,女|色为轻。”
狄秋浔目光变冷,只觉这话无限刺耳,缓缓的站直:“朕心中有数,皇后无需多言。”
傅皇后固执的道:“还请皇上答应臣妾。”
狄秋浔负起手,望着高空上的一片云,淡淡的道:“朕不会做个昏君,但也不会再为流传青史而过于苛求。朕此刻只是想寻回她,旁的,都可暂放一放。”
傅皇后亦淡淡的道:“可她已经死了。”
狄秋浔一震,掌握成拳,低下头看着她:“皇后请慎言。”
傅皇后从未见他对自己流露出这种冰冷可怕的眼神,不由全身一僵。
狄秋浔转头吩咐佟海:“你怎么服侍的?皇后身子不好,将她抬回去罢。”
佟海在他目光的迫视下,只得战战兢的将傅皇后扶了起来,数名宫人一道将傅皇后扶至步撵上,一路回去。
傅皇后回头看狄秋浔,见他根本没有看她,不由紧紧的握住了扶手,指节发白。
狄秋浔步入清心殿,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到玉床边,缓缓的坐下,慢慢的伸出手,隔着白布去摸索,过得一阵,摸到了手骨,便隔着白布握住,低低的道:“这不是你,对不对?”
78
傅皇后身子更弱了两分。
面上仍是清清冷冷的,但眼神到底不如以往有神。
佟海看了十分着急。他五年前曾因事触怒了尚是睿王侧妃的柔贵妃,还是一向寡言的傅氏以“罪不至此”为名,将他保了下来,自此,他就一心服侍傅氏,再无二心,直到眼见她成了傅皇后,他也成了坤宁宫的太监总管。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与傅皇后之间,他是看得最清楚的。
傅皇后或许最初心中另有旁人,那也不过是年少时心中的一点浮念罢了。
皇上俊逸清贵,腹有丘壑,又并无上位者的骄奢淫逸之气,傅氏同他做了夫妻,日夜对着,岂有不动心的,只是天性冷清,什么也不说出口罢了。
两人相处,实在是相敬如宾,若要说得更清楚些,倒像是上峰同下属。只不过,虽缺乏温情,到底是互敬互重的,傅皇后对此也算满足。
可这一次皇上虽不断遣人来问候,却忙于政务和寻找舒昭仪,已是许久都未踏足坤宁宫了。平素他就是过来小坐一阵,淡淡的问上两句,皇后瞧着,也是隐隐有些高兴的。
佟海正束手立在一旁,心中为傅皇后叹息,就听她轻轻的问:“还在找么?”
佟海看了她一眼,思量再三,终是小心的道:“娘娘,不如还是先行向皇上禀报为好。听闻皇上今日已召了羽林军和虎贲营问话……一旦查将出来,恼怒之下,恐伤了帝后和睦。”
傅皇后神色木然,过得一阵才道:“好,去请皇上罢。”
狄秋浔凝神思索,此番宫中死去的宫人不在少数,但至今寻不到踪迹的,便只有那一个宫人,甚至已派兵快马加鞭往这宫人原藉去寻找未果。
就是因为这一疑点,他始终不信舒昭仪已亡,隐约中有了个猜想,无论她是自愿或是被胁迫出宫,要做到悄无声息,恐怕只有混在军士当中。不可能扮成人人喊杀的反军,那便只有羽林军、虎贲营、杨家军这三方了。
狄秋浔便召了甄士宣同丁愚下令盘查,杨家军始终隔了一层,若与之有关,其中必然别有蹊跷,先勿打草惊蛇,只待暗中查访。
正此时宫人来报皇后有请,狄秋浔不免用指头轻按了按眉心,终是起身道:“你们分头行事,下去罢。”
甄世宣和丁愚领命而去。
狄秋浔摆驾坤宁宫,傅皇后已经下了床来迎驾,柔弱得像一张立不起来的纸片。
狄秋浔俯身扶起她:“皇后,你身子不好,多卧床静养才是,思虑伤身。”
傅皇后心中一动,听出他的敲打之意,她心中明白,他素来就喜欢她清静省心,此时分明是不喜她就此夹缠,眼神微黯,就着他的手,坐在了床上。
狄秋浔顺手拉过一侧的锦被替她盖住腹部。
傅皇后心中微微一暖,唇边有抹淡淡的笑。思虑一阵,方才开了口:“今日请皇上过来,是有一事禀报。”
狄秋浔焦躁的情绪较之前两日,已经有了些克制,顺口便道:“皇后请说。”
傅皇后微微的垂着头:“……臣妾宫中,有个宫女向臣妾禀报,说是事发那日的清晨,她曾于暗中隐约看见舒昭仪拖了具尸首匿入林中,再出来,已是一身铠甲。”
狄秋浔神色一变,又喜又怒,喜的是他虽不信舒昭仪未死,到底有大半是出自不愿信,实质并无确实证据,此时才算真有了转机;怒的是她果真是蓄意逃离。
但他随之瞳孔微缩,面色瞬间冷凝,盯了皇后半晌。
傅皇后忍不住一个寒颤。
狄秋浔淡淡的道:“这消息,皇后是今日方才得知,还是一早便知?”
傅皇后沉默片刻才道:“因当日有不少宫人遇事逃逸躲藏,背主不顾。唯恐其中另有反军内应,于是前两日令人盘查坤宁宫宫人……”
狄秋浔目如利刃:“为何皇后此时方说?有意见朕坐立难安,心中不定?朕自问待皇后不薄。”
傅皇后笑着道:“……皇上可知臣妾身子是何状况?”
狄秋浔一怔:“朕常有遣人来问,皇后虽体弱,好生养着,也是无碍……便是无法再有孕事,来日其他妃嫔育下皇子,皇后只管抱至膝下,从幼教养长大便是。”
傅皇后摇了摇头,有些气力难继之感,过得片刻,才低声道:“若是舒昭仪寻了回来,她育下的皇子,臣妾也可抱至膝下么?”
狄秋浔抿了抿唇,目光沉沉。
舒照仪……尽管这是条登天路,她也不舍得罢?必是一场好闹。到那时,他能否狠得下心?
皇后轻咳了两声才道:“皇上不必为难了。臣妾等不到那一日。”
狄秋浔一怔:“皇后何出此言?”
皇后平静的道:“臣妾生气日益衰竭,已撑不了太长时日。不过是想着费家还有余孽逃窜,朝中费氏派系亦要收服安抚。不欲令皇上在此要紧关头分心,方令人报喜不报忧。”
狄秋浔见她目中隐露哀伤之色,不忍再责她,急欲再增人搜捕之心也暂且按下,握住了皇后的手:“皇后何必如此自苦。朕再令人请了已还乡的张太医来替你看诊,必有转机。”
皇后摇了摇头:“臣妾自知自身事,多一日,少一日,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今日请了皇上来,实是为了劝皇上,不要再寻回舒昭仪。”
狄秋浔目光一动:“哦?这是为何?”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欲舒昭仪回宫,于皇上,于舒昭仪,都是好事。皇上身为帝王,原不该有情。
原本皇上也是一直如此,予中宫敬重,臣妾十分感激。予妃嫔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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