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之低头看着苏醉,看着她煞白的脸颊,看着她身周的两具尸首。
她说得对。他本想让她做一个温柔的女孩子,有着天下间最无忧的孩子的天真可爱。可是他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的确是害了她。
他竟然忘了,这孩子是母仪天下的命格,是未来的皇后,注定要尔虞我诈,冷酷果决。
他却不能眼见她双手染血,眼见她冷酷无情,眼见她位高权重。
那些罪孽,那些牵绊,本就属于她。凡人生生世世轮回不休,恩怨纠葛,因果轮回自有天地论断。
是他太过执念。他一心想把她塑造成自己想要她做的那个人。
却忘了自己也只是她的一个过客。
他狐饮之存在于她的身边,是大错特错。他本可以在暗处帮助报恩,却偏偏要走到她的面前来。
彼此相识又如何?
他们不能执手百年相望到老。数十年后,她也不过一碗孟婆汤,将所有情感一饮而尽。
自此两人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也无缘无份。
罢……罢……罢!
相见日短,离恨恒常。
感情若是当断不断,自然反受其害。若是此刻可以抽身,在她不知之处暗中相助,日子久了,感情散了也就罢了。他能报恩,她也能继续自己的路。这样,是不是最好的结局?
狐饮之惨然一笑,笑声断续着被风散了,压抑在寒冷的空气中。他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明明是满腹的叮咛,满腹的珍重话语,却说不出一个字。
转过身去,又是谁的心犹若刀割。又是谁的世界轰然塌倒。自此良辰好景,千古风情,又可与谁共赏诉说?
一步。两步。三步。
这脚步又踏在谁的心上。
尚未明了的感情,不能言说的青睐。
这比情债,又向何人讨还。
他闭了眼。身后她不闻声息,应是也知,这算是最好的结局?
天大地大,天地辽阔,一人千年,也不觉心中寂寥清冷。却在此刻,却忽然感到了冰冷孤独。
苏醉……再见。
就在他将要运起法决离开之时,忽然闻得身后她撕心裂肺的喊他的名字。
“饮之!饮之!饮之!”
声声哀鸣,声声泣血。如同那未能飞起的小燕,看着将离巢的父母永不再回的惊恐凄哀。如同女子眼见决绝离开的情郎,再不相聚的怨怼依恋。
苏醉的话里已带了哭音。
她看不见,只要在一片黑暗中,朝着他可能的方向奔过去。他为她披上的披风太长太大,一不小心绊了脚腕,一下子摔倒在地,她也来不及站起,只是狼狈的向着他的方向努力的爬着。
饮之!饮之!
我知晓你我总有一日将要离别,我也知你想要成仙,而我不过你是命中的磕绊。我也试图接受这样离别的结果,为了我们两人,我也试图忍耐这离别的锥心之痛!
但是我还是不能接受!是在此日!在此地!我不能接受!
苏醉情绪大乱,勉强压下的内伤不复控制,体内真气大乱,胸中犹若被重重痛击一般。一种腥甜奔涌入喉,却被她强自咽了下去。
努力的扶着墙壁站起,她第一次感到了无助。
“饮之!我求求你,我错了。你回来吧,回来吧,好不好?!”
黑暗中四处摸索,疯了一般的漫无目的的找寻,焦急中忘了所谓轻功的存在。
“饮之,怎么样你才能回来?你知道我在这世间,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你对我好过。你若也离开我,你要我怎么接受?”
她拔出软剑,目光里带着空洞,万念俱灰。
“你恨我杀人,那我杀了自己抵债怎么样?饮之,只要你回来,哪怕是别人杀我,我也不会还手了。好不好?”
她苦苦恳求,然而这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风在耳边呼啸。
又哪里又那个人的气息?
苏醉心中痛极,也无望至极。她性格刚烈,倔强狠绝,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饮之,饮之,你恨我不良善单纯。我都懂,我也何尝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待我结束了这一世性命,下一世我一定要做最善良的人,那时候你一定要来找我。”
她闭上眼,双手抬起剑柄,竟毫不犹豫的向心脏之处刺去。
狐饮之本不欲回头。他听着身后那孩子声声呼喊,心中又何尝不痛。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若是不肯放手,那么,将来的离别会让她更加痛苦。
本欲在此消失,然而身体却像失了控制,不能动,不能言语。全身的细胞都似在叫嚣着,回头吧,回头再看这个孩子一眼!
他站在那里,看似只是不动不语,实则在努力战斗心魔,用尽心力,冷汗如雨。
挣扎间他似听到身后苏醉哀求,于是忍不住微微回首,余光一瞥,却是瞬间惊骇。
那一把利剑正以着他可见的速度,毫不犹豫,毫不留情的插入苏醉的心脏!
鲜血喷涌,红莲绽放,他不知一个人竟然可以留那么多的血。
一剑入心,她眼见是不能活了。
刹那间,天地一切都不复再,唯有她倒于血泊的那张脸,那么清晰,那么清晰的刻在他的心上。
永远永远,都不能忘却了!
他奔过去,在死亡面前,他也是如此无力。他颤抖着,撕开衣襟的下摆,紧紧的堵住她的伤口,虽知是无用,却也用力的捂住。
“雪团,雪团……!”
他心中锐痛越发加剧,剧烈到他不能忍受的程度。让他也有一种濒临死亡的错觉。
苏醉抽搐着,却在最后的那刻忽然明了。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的,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你……你还没有爱上我?对不对?”
他一怔,心中一片空白,却有巨音他耳边轰然作响。
这就是爱么?爱就是哪怕她杀了人,他第一个关注的,却是她风中单薄,披上大衣才忍苛责?爱就是喜欢一个人的笑颜,喜欢牵着她的手走遍整个天下也不觉倦意。爱就是毫无理由的想要亲近,爱就是明明知道不可以,不可能,也要为此自欺欺人,费劲心力?
这就是爱?他本以为的怜惜,那种过分的怜惜,原来是爱!
他的整个世界忽然破碎,低头看着苏醉依旧努力睁着眼,弥留中依旧不肯闭眼,忽然明白了什么,觉得有心脏如琉璃般瞬间崩裂。
“对……我没有爱上你。”
他听见自己,一字一顿,甚至是毫无感情的告诉她。
那就好……我后悔了。你千万不要来找我。你要做你的神仙,成就你的潇洒不羁,享受你的快乐。我苏醉,只期盼你在偶尔的瞬间想起我,不要为我伤心。
原来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我要的那么多。
为什么人,总是明白的太晚。
苏醉的头发全然披散,一双总是灿比星辰的眸子空洞的睁着,整个人都蜷在狐饮之的怀里。
死不瞑目,嘴角却僵硬的弯着。有一种诡异又凄凉的快乐。
黑暗处,死寂无声。
是离别的笙箫,死亡的噩耗。
外面光明处,五彩映天,漫天大火。
人人都在笑闹着,唱着歌庆祝这一年一度的节日。又有谁人,心里涌起过一丝哀伤。
第十一章
大庆二年盛夏。(注一)
苏州城外。
他一个人,潜伏在路旁最茂密的灌木丛中。
烈日炎炎,烧灼的人肌肤生痛。虽然他已经坚持隐藏了十数个时辰,却依旧动也不动一下,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卧在那里,警惕着,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细浅到不被人察觉的幅度,同时浑身的每一处肌肉都在紧紧的戒备着,等待他所等待的二人的路过,给予那一男一女,最致命的一击。
魔教教主莫辞乌,心腹圣女唐明镜。
这二人当年一手创立了臭名昭著的修罗教。他们二人均是修得一身邪门功夫,无人可挡,因此肆意妄为,纵横江湖无人可挡。
然而又在数月之前,莫辞乌同唐明镜悄悄潜伏入宫,成功穿越宫中森严护卫,偷了当今天子李酩泽最爱的珍宝,据说引得李酩泽怒发冲冠,于是亲自拟了皇榜,上书江湖中人,能够成功将二人击杀的,封侯,赏万金,赠千亩良田。
这几月之间,此二人风头一时无两。自此之后,天下之人,又何人不知莫辞乌与唐明镜的名字。
多少江湖人心中蠢蠢欲动,欲夺那二人的性命,由此名利双收。
但是目前,所有人的努力都失败了。
这两人太狡猾,邪门功夫太厉害。哪怕他们的武功并不十分高强,却使得无数英雄命丧他手。许多人自此,不敢再提这刺杀一事。
这少年,却一声不吭的做好了准备,在所有人都要放弃的时候,他一个人默默的在此潜伏,等待自己的机会到来。
这一等,便又是一个白日过去了。
又一个逢魔时刻也慢慢的过去了。
终于在天黑的时候,他忽的发觉,地面开始有轻微的震动,似是有二人正骑马狂奔过来!
十丈,九丈……
慢慢的,越来越近了!
等待了数日的二人终于送上门来,他却不惊不喜,心中亦沉稳不起一丝波澜,就在那二人将要骑马奔过他之时,他蓦地运转真气,瞬间拔地而起!他奋力一跃,正跳至莫辞乌面前,一把大刀毫不犹豫,直接当头劈下!
那莫辞乌见此情形,却不惊慌,只是邪魅一笑,眼中异色光芒大闪,用他一贯对付别人招数,运起摄魂大法,妄图乱了这少年的神智!
却在此时,这少年却不躲反上,真气全部灌注于刀刃之间,只见那利器忽然光芒大作,发出的金光竟将莫辞乌全然笼罩,还未劈下,就闻得莫辞乌一阵凄厉尖叫,似是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所以他只能僵硬的坐在马上,声声嘶叫,任那少年的大刀无情的斩下。
那头却有人红绫一出,险险一挡,阻断了他的夺命攻势。少年却由此借力,凌空一翻,又稳稳的退回到了地上。
他向那兀自惨叫的莫辞乌望去,却不见人影,只见得一只红狐趴在马背之上,身体不停的颤抖抽搐着,同时发出人类的尖叫之声。
“果不其然。”他扬眉,傲然冷笑。“天下间闻名的魔教教主莫辞乌其实是个妖怪。幸好临行前我专门去找了楼观台的掌门求了符咒,这下不伤你性命也会毁你数百年道行,看你还能否作孽!”
此刻莫辞乌自然是无法说话,他身边的那位红衣女子看他出手伤了莫辞乌,却是恨极怒极,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直接从马上腾然而起,一甩衣袖,数道红绫,犹若金属炼就,直直的飞冲少年而去。
那少年腾空而起,一跃数丈,险险错过这几道红绫的攻势。那女子忙手臂飞舞,动作间又发出数道红绫,趁他未站稳之际,将那少年围绕其中,紧紧裹住。
她运足真气,红绫渐渐紧缩,将少年粽子似的捆绑住。他挣扎之间,只听得骨骼格格作响,看来这女子是欲将自己活活勒死了!
他并不慌乱,只是就地一跳,就势一滚,竟主动将那红绫全部缠绕于身,也就此机会,顺势直接向那女子直撞过去。唐明镜心中一惊,忙侧身避开,他便就此机会,运足内力,直接挣破这红色锦缎。唐明镜因此内力一滞,胸口犹若重击,行动也停滞了一分毫,他便就此机会,大刀挥舞,直接向唐明镜攻来!
这一来一去,也只是瞬间。
数丈红绫被他用内力挣破,化作漫天红雨,唐明镜脸色惨白,被他横刀所指。
胜负已定。
这女子生的十分美艳,眉眼精致至极。此刻虚弱的坐倒于地,更多了几分柔弱风情。
那少年却视而不见,直接抬起大刀,眼看就要夺人性命。
她却心中一动,却不躲避,只是咳嗽一声,有血液顺着嘴角流下,一副残弱的摸样。
果然那少年的刀尴尬的停在了半空中。
他初出江湖,虽说少年老成,杀人夺命也不会为之所动。但是杀一个女人,他是第一次。
哪怕她在上一秒还是气势汹汹的女魔头。在这一秒,却又是如此孱弱。
所以这让他的刀,不由自主的,尴尬的停在了半空之中。
唐明镜心中一喜,一边继续吐血,一边刻意虚弱而道。
“我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但求我死后,你能将我同辞乌葬于一处,我便感激不尽……”
世人对异族有太多偏见。哪怕是前一秒的恩爱情侣,在下一秒若是听说所爱者是妖非人,选择恩断义绝,甚至找道士降妖除魔的,不在少数。
更别提要求与狐狸合葬之人了。
少年心中一动,毕竟年少,城府不深,于是忍不住张口问她,
“你现在知晓他是妖怪,怎会……”
话未尽,却在下一秒没了声音。
唐明镜一双美目幽幽,在夜里,竟然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摄魂之术。
摄魂之术,妖会,人自然也可以学会,不过太费内力,而且需在人不经意,毫不设防之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出的。
唐明镜依旧坐倒在地,脸色越发的惨白,却柔美一笑,笑容千娇百媚却也诡异慑人。
“我同辞乌的感情,又是你们这些人可以理解的?他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