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婉叹道:“世态炎凉,常人都是锦上添花,却无人能作到雪中送炭,世道便是如此。”
商怡婷嗯的一声,接着又道:“这事过后,我和我娘要被送到教坊司充营,我娘年纪不轻,挨不得这般苦日子,没过多久便过了世,这世上便剩下孤零零的我一个人,我日日做苦工,还要习练伺候男人们的手段,一直到我成年的那一日,教坊司才会让我出营去,作那最最下贱的卖笑女子。”
商怡婷这幽幽的话一说出口,方才还欢天喜地的客堂中顿时安静一片,隐隐的还能听到一些抹眼泪的轻轻抽噎声,这堂中的女子们无论是筠儿淼儿也好,索紫儿,史艾可或者柯若红也罢,一个个自小都算是养尊处优,哪里能想象得出这人世间受苦女子的命运竟然如此多舛,坚强点的尚能不哭出声来,心软些的早已是泪流满面。
杨宗志背身站在窗外,心头沉沉的叹了口气,心想:“如此说来,倒是那敬王爷害了她一家。”继而又想:“再说到北郡幽州城的柯家,难道不是受敬王爷牵连,造成家毁人亡的么?皇族争权夺利,遭殃的永远是下面的百姓子民们,前几日皇上在洛都城中大肆讨伐三皇子党,夤夜派人冲进别人家中查抄罪臣乱贼,他的所作所为和先皇又有什么分别?”
商怡婷转眼见众女一时默然,勉力露齿一笑继续道:“不过婷姨倒算是好运气了,我第一天脱籍教坊司的时候,便碰到了朝官董近昌,那位董大人年纪不小,又是先皇的宠臣,他乍一来便一眼相中了我的姿色,想要将我带回家中娶为小妾,小丫头们你们想想,在那种环境中长的女子,何人不盼望着早些脱离苦海,因此我想也没想的就跟董大人回了董府,可没料到董大人的原配却是个出了名的悍妇,看见董大人将年轻貌美的我带回家中,便在家中大吵大闹了几天几夜,一刻也不休,董大人呢拿她实在没有法子,便想将我打发了,咯咯,我看这情形偏偏赖着不走,董大人逼得走投无路之下,才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自谋生路。”
商怡婷说到这里,懒洋洋的伸了下小腰,娇声道:“我走出董府时心想,我不过苦无伶仃的一介弱女子,无牵无挂的,所会的本事又都是些讨好男子们的妙媚手段,我又能作甚么呢,实在没法子了才想着开了妙玉坊,招些苦命的女子们来谋个生计,若是不愿从这行当的,我也决不勉强,这些年来我便在这乌糟的行当里浑浑噩噩,身不由己,却早已经倦了呀。”
李十二娘娇声道:“就是了,姑姑她对下面的姐妹们一向好的紧,也从不逼迫大家作不愿做的事情,她作这些,实在也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呢。”
杨宗志听到这里,心头恍然大悟,舒了一口气暗忖:“怪不得婷姑姑要在这里说起这些不堪的往事,原来……她是害怕自己的身份不受大家的待见,所以抢着将自己的往事都交代出来,这样一来,日后大家便不会将这事再放在心上而已。”
婷姑姑是什么人,她是真真的玲珑七窍心,只看看这满屋子小丫头们的气质打扮,便能大概品出个高低贵贱,她害怕这些小丫头们日后知晓自己的转载过去,受人怠慢不被接受,因此提前说出口,倒还能博取大家的同情心,果然她这番话刚一落下,筠儿便真诚的道:“婷姨,你这过去如此可怜,筠儿听了后心里湿漉漉的好生难受,日后你便住在咱们这里享享清福,筠儿侍奉你,把你当做亲生姨娘一般的看待。”
商怡婷媚媚的格格一笑,忙不迭的接道:“好,好,婷姨正求之不得,对了,这些事情大家听过就听过了,也不用放在心上,咱们还是一起来看看,婷姨送给你们的那些小玩意,都……都还称手么?”
客堂中一时又热闹了起来,不时听到筠儿说道:“哎呀,这珠花好漂亮呀……”索紫儿也娇昵的笑道:“还有这发簪也好看的紧。”
商怡婷得意的格格娇笑,腻声道:“诶,可儿你怎么了,婷姨送给你的这身衣服你不喜欢么,这可是我年轻时候最最爱穿的一件哩。”
史艾可结结巴巴的回话道:“喜欢……倒是喜欢,可是……可是婷姨你长得……长得这个样子,我看你这衣裳还是送给那大屁股的柯丫头才算合适。”
柯若红登时不忿的跳起来道:“什么嘛,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嘛,你不就是嫌弃自己身材瘪了一些,所以……所以害怕穿上婷姨的衣衫,顶不出婷姨那样的秀色罢。”
客堂中吵吵嚷嚷的,杨宗志也没心思多听下去,只是想:“婷姑姑她一边说自己的往事,又送了不少玩意给小丫头们,左右逢源,哎……她倒是尽了心了。”
“杨公子,你别看婷姑姑平日里一幅大胆烟视媚行的放荡模样,实际上……实际上她的内心保守的紧,有的时候就连……就连十二娘她也比不过。”颜飞花离去前的话语犹在耳边,杨宗志此刻品味这话,却是心头一酸,看样子她已经全然接受了自己婷姨的身份,不但不奋起反驳,甚至……还要苦心经营着不被别人厌恶唾弃,她幼时曾经被送入贱籍,到了此刻兀自还是放不开,的确是……的确是还比不过李十二娘的。
想到这里,杨宗志在心底里叫了一声:“婷姨……”出来,过去叫她婷姑姑,只不过因为她是妙玉坊的主人,这姑姑一称乃是对她身份的别称,此刻她早已从了良,洗尽铅华,在自己心底冰清玉洁不亚于任何人,怎么还能如此叫她,这番想法涌上心头,倒是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他不再多想,而是转头向内走,迎面正好撞上顾磊。
杨宗志扶开顾磊笑道:“小十四你作甚么呢,慌慌张张的。”
顾磊手中端着热烫的茶盅,嘿嘿傻笑道:“九哥,我给各位九嫂子们沏茶呢。”顿了一顿,侧头看看客堂内,顾磊又道:“九哥,你过来,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杨宗志点头道:“嗯,什么事?”
顾磊将他拉到无人经过的侧角,转头看看,才笑道:“就是前些日子你跟我说可儿姑娘的事情,我都照你说的去作了,每天多多跟她接近一些,和她说些好听点的话,她做什么事情,我就去默默陪着,哎……”、
顾磊说到这里,脸色猛然变得沮丧,又道:“可是她却是没精打采的,即便有时候理我了跟我说几句话,也全都在问你的事情,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可儿姑娘她是真心喜欢你的,九哥啊,我年纪还小,有些弄不懂女子们的想法,但是这可儿姑娘不同于一般的女子,她敢作敢当,巾帼不让须眉……”
杨宗志皱着眉头打断他道:“好了,好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顾磊吸气道:“九哥,你还是把可儿姑娘也变成我的九嫂子吧,我虽然觉得可儿姑娘从不伪装,真性情的可爱,可也正是由于这一点,让我知道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与其便宜了人家,还不如九哥你去把她……”
杨宗志头疼的抢断道:“小十四,这事情日后再说吧,茶快凉了,你赶紧去送茶好了。”说完不待顾磊搭话,飞快的溜进了内堂中,这座宅子坐落在鸿冶城西,内堂的院墙后有潺潺的溪水流过,越往里走,外面熙熙攘攘的娇笑说话声便听着越小,渐渐变得悠远,心头也能变得更为宁静。
在洛都时,史艾可和柯若红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两个小丫头,杨宗志方能抽身布置好了很多事情,他心头对这两个小丫头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只是一下子商怡婷和倩儿的事情涌上心底,让他应接不暇罢了。
杨宗志走几步,来到庭院最深处的内室前,伸手推开房门,房中暖暖的熏了炉火,此刻床上躺着一个沉睡的佳人,轻轻的薄被覆在其上,可难掩娇躯雅致的曲线,炉火晃悠悠地一闪一闪,照在佳人紧闭秀眸的小脸,眼帘轻颤,睫毛卷曲,看起来是如此的恬静宜人。
杨宗志轻走几步坐过去,看着唐小婕清淡迷人的脸蛋发呆,见她受伤的右肩已经被包裹住,呼吸均匀,甜甜的喷着处子香味,窗外不时传来流水叮咚的脆响,杨宗志却想起那夜洛河边翻涌的浪潮,孤舟横在水面上,舟子中坐了三个小姑娘,一支竹箭从对面呼啸而至……
“哎……冤家啊,她性命是没有大碍,可是……可是……哎,人家已经尽了力了。”身后传来何淼儿期期艾艾的声音,杨宗志回头一看,见她手中端着药盅,不知何时走进来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杨宗志微微一愣,回头问道:“你说可是……是什么意思?”
何淼儿担心的斜睨了他一眼,撇住小嘴道:“这位唐小婕送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太多,虽然我想尽办法的保住了她的性命,可是……可是她的经脉受损厉害,那条胳膊恐怕是再也抬不起来了。”何淼儿说到这里,隐隐有些不敢抬头看他,似乎心头甚为愧疚。
杨宗志却是听得眉头抽动,回身看看沉睡如同静谧仙子的婕儿,再盯着淼儿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嗯……”何淼儿紧张兮兮的点了点小脑袋,抬头看杨宗志缓缓的坐下身子,表情竟是完全呆住了,何淼儿凑过去俏声道:“冤家,你可别怪我,我真是尽力了。”
杨宗志回头牵住嘴角,强笑道:“我怎么会怪你……”伸手抚了抚淼儿鬓边的秀发,面色却是变得更苦,回身看着唐小婕心想:“婕儿本是位操琴的妙手,琴乐天籁闻名遐迩,若是她醒来后听说自己一只胳膊再不能动弹,这一辈子再也无法弹琴独奏,她又会如何的痛苦啊。”
想到这里,杨宗志只觉得嗓子一堵,忙对身后道:“淼儿,你先出去一会,我想……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何淼儿呆呆的看着杨宗志的背影,见那背影越发萧索,她心头忍不住一酸:“冤家他还是怪我了……”
待得听到杨宗志这颤声的说话,何淼儿嘤的一声,飞快的跑出了房门,只留下一阵香风暗涌,身后无人,杨宗志才敢将自己的脑袋伏在唐小婕甜腻的酥躯上,嗅着唐小婕身上那麝人的味觉,牙关却咬的吱吱作响,过了一会……身下嘤咛一声,唐小婕慵懒沙哑的嗓音忽然柔柔的响起道:“郎君你哭了么?”
杨宗志听得一呆,赶紧抬起头来,伸手按住唐小婕,惊讶道:“你醒了?”
唐小婕噗嗤一笑,不好意思的腻声道:“其实……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我不敢睁眼看人。”
杨宗志奇怪道:“你怕什么?”
唐小婕红着脸蛋道:“婕儿自作主张给你惹了麻烦啦,而这些女子们都是爱护你比爱护自己的性命更重的人,婕儿……婕儿怕讨自己她们不喜,所以一直不敢睁眼面对她们。”
杨宗志皱眉道:“哪有这回事……”他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愕,又道:“那你……那你岂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伤势了?”
唐小婕脆生生的笑道:“是啊,婕儿是咎由自取,这本就与人无关,婕儿只不过是折了一条胳膊罢了,只要郎君你不嫌弃我,还像方才那样死死的抱着我,我便觉得心满意足的了。”
杨宗志担心道:“那你以后不弹琴了么,岂不是无趣的紧?”
唐小婕娇笑道:“一只手也能做很多事情啊,可以抱着郎君,也可以给郎君作好吃的,开心了的话,一只手说不定也能抚琴的呢。”
杨宗志心头一疼,伸手抚摸在唐小婕迷人的瓜子脸上,皱眉柔声道:“傻婕儿,你何必说这些好听话来安慰我,你若是想哭了,便到我怀里大哭一场,你这么忍着,我才是真的担心。”
唐小婕娇笑道:“坏郎君,我才不是这么忍着呢,其实这事我早些天就知道了,那位何家妹子一直心头愧疚的紧,她以为我还未醒来,暗地里对我也说了好些话,哎……她的心肠可真好,明明跟她一点干系都没有,她却是尽数揽上了身,我看得出来,她是爱你爱的太厉害了,生怕自己有一点罪过惹你不开心,所以才会这样自怨自艾的。”
杨宗志长长的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方才害怕被淼儿看得自己忍不住要堕泪,所以说话时语气生硬了些,只怕……现下里,淼儿才是躲在某个地方偷偷抹眼泪的吧,唐小婕娇俏的睨视住他,低声道:“郎君呀,你去和那何家妹子好好说几句话吧,不然婕儿心里面可也不好受。”
杨宗志点头嗯的一声,忽然心头一动,沉吟道:“淼儿方才说你是经脉受损,是不是?”
唐小婕奇怪的眨了眨娇媚的大眼,腻声道:“怎么了?”
杨宗志眉头跳动,不禁喜形于色,大喜道:“是了,我有法子了,明日我便带你去求一位老神仙,经脉受损……别人也许无可奈何,他却定有法子医治,乖婕儿,我便等着日后你每天弹琴给我一个人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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