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跟你提起过我妻子去世的事,对吧?”老纪把身子缩在轮椅里,双眼始终盯着膝盖上的毛毯。
“嗯。”
“说起来,那是20世纪了。”老纪笑笑,“1990年到1991年……你多大?”
“我还没出生。”魏炯想了想,“我是92年生人。”
“呵呵,那你一定不会知道了。”老纪的双眼无神,“那时候,C市连续发生了四起强奸杀人案。”
“啊?”魏炯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对。”老纪垂下头,“我妻子,就是第四个被害人。”
魏炯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讷讷说道:“老纪……对不起。”
“嗐,没什么。”老纪摇摇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他伸手拍拍魏炯的膝盖,脸上挤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仿佛在安慰对方,眼中却泛起了泪光。
魏炯不忍心再看他,低下了头。
“1991年8月5日,她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答谢宴。”老纪抬眼望向窗外,似乎在自言自语,“下午五点多出门,穿着蓝白碎花连衣裙,新买的高跟鞋,还搽了香水—蝴蝶夫人,我托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结果,她一整晚都没回来。”
“后来呢?”
“我报了警。她的朋友说,晚上十点多散局之后,她就走了。可是,我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还是不见她的踪影。直到7号一大早,我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魏炯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他。
“她被强奸之后,掐死,尸体被切成十块,扔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老纪的眼神渐渐散开来,声音变得机械,毫无感情色彩,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我看到她的时候,整条右腿还没找到。”
魏炯却再难自已,他跳起来,抓住老纪的肩膀,嘶声问道:“案子破了吗?凶手抓到没有?”
老纪的身子随着魏炯的动作摇来晃去,他转过头,看着魏炯的眼睛,表情虚弱无力。
“抓到了,我旁听了审判,他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魏炯一下子松弛下来,他向后跌坐在椅子上,胸脯一起一伏。
老纪的脸上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相反,他的神色更加悲伤。
“不过,警察抓错人了,他不是凶手。”
室内一片静默。
魏炯张口结舌地看着老纪,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警察抓到的人叫许明良,是个肉贩。”老纪惨然一笑,“有他的指纹,也有口供,什么都对得上,但是,凶手不是他。”
“为什么这么说?”魏炯回过神来,立刻追问道,“他不是承认了吗?”
“不是他,肯定不是他。我见过他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绝望和恐惧,没有黑暗,也没有邪恶,什么都没有!”老纪的眼神变得凌厉,“如果他杀了我妻子,那么在他身上一定会有某种气息,我妻子的气息!但是我找不到,完全找不到!”
魏炯一时无语,想了想,试试探探地问道:“老纪,会不会是你……”
“不会!”老纪不等他说完就断然否定,“我和她生活了十二年,彼此已经熟悉到像一个人一样!如果是他带走了她,我一定能感受到!”
说罢,老纪顿了顿,声音变得嘶哑、艰难:“她叫冯楠,不爱说话,但是很爱笑……我们一直在努力要一个孩子……被杀的时候,她只有三十四岁。”
再次静默。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着,片刻,魏炯看看横跨在床头的书架,先打破了沉默。
“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放下这件事?”
“放不下,换作你也一样。”老纪的面色悲戚,“我时常想,我妻子被杀的时候,是不是怕得要死,疼得要命?她会不会哀求凶手放过她?临死前的一瞬间,会不会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渴望我去救她……”
“别说了……”魏炯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要知道这些。我要看看杀死我妻子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亲口问问他,怎么可以把别人的女儿、母亲、妻子玩弄后,又像拆卸一个玩具一样把她们切成几块!”
“你一直在调查这件案子?”
“对,直到我遇到车祸。”
魏炯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慢慢地问道:“老纪,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你给了我希望。”老纪看着他,“在你出现之前,我以为我只能一辈子困在这里,与世隔绝,带着仇恨和不甘心死去。”
“希望?”
“对。你把我心里的那堆灰烬点燃了。”老纪直起身子,眼睛里突然出现鹰隼般的神色,“你让我觉得,我还有机会找到那个凶手。”
“可是,”魏炯仍然感到疑惑,“这和张海生有什么关系?”
“我需要一个可以无条件地供我驱使的人。”老纪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这里相当于一个牢笼,但是我得出去。除了张海生,没人能帮我。”
魏炯不说话,依旧盯着他。
“我知道这样并不道德,特别是对老秦不公平。”老纪知道魏炯的心思,语气逐渐加重,“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查清之后,我会第一时间把张海生参与强奸的证据交给警察。不过,无论从能力还是人品上,我都不能完全信任张海生。”
话说到这里,老纪不再开口,而是充满期待地看着魏炯。
魏炯心乱如麻。他很清楚老纪的意图:除了张海生,老纪还需要一个人帮助他调查当年的杀人案。
这个人就是魏炯。
于情于理,魏炯都觉得自己应该帮助老纪。只是,眼前的这个老人让他觉得陌生。曾经那个悠闲自在、与世无争、温和又幽默的老头,如今竟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特别是他利用张海生时的狠辣,几乎让魏炯以为之前认识的老纪是另一个人。
然而……
他想到那个叫冯楠的女人,想到那少了一条腿的残缺尸身,想到那个女人死去的夜晚。
想到这个被困在囚笼里二十三年的老人。
想到那个仍然逍遥法外的凶手。
魏炯转过身,看着老纪,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吧。”
第十六章幽灵
“10。28”杀人碎尸抛尸案现场分析
简要案情
1992年10月28日7时25分许,东江街与延边路交会处以东200米处中心绿化带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人体右大腿(编为1号,下同)。10月28日上午8时30分许,在城建花园正门以东150米处附近的草丛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女性躯干(2号)。同日10时50分许,在南京北街和四通桥交会处的垃圾桶(路东)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头颅(3号)及被分成四块的左右双上肢(4号)。同日下午15时20分许,在南运河河道内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人体左大腿(5号)。10月29日9时10分许,北湖公园的人工湖内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人体右小腿(6号)及左小腿(7号)。
……
现场勘验情况
……
黑色塑胶袋提手交叉,呈十字形系紧,并用透明胶带封扎。袋内除少量血水外,无其他内容物。塑胶袋上无印刷字样。在塑胶袋及透明胶带上没有提取到指纹。
……
死亡原因
根据检验,死者系因扼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
致伤物
根据法医检验,各尸块断端处创缘不整齐,创壁有多处皮瓣,创腔内未见组织间桥,部分裂创可见拖刀痕,未见生活反应,符合用锐器切割及死后分尸。
……
杜成回头看看取下这本卷宗的铁质档案架,那上面都是尚未侦查终结的案卷资料,换句话来说,这些案子没有侦破。
杜成放下牛皮纸封面的卷宗,伸手去拿烟盒。沾满灰尘的手指和光可鉴人的桌面摩擦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他在身上马马虎虎地擦擦手,抽出一支烟点燃。年轻的档案室女管理员咳嗽了一声,起身离座,打开窗户。
冷风倒灌进来,摆在桌上的案卷被吹得哗啦作响。女管理员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杜成见状,急忙熄掉香烟,连连道歉后退出了档案室。
来到走廊里,杜成想了想,抬脚去了刑警大队办公室。
张震梁正坐在办公桌前吃方便面,见杜成进来,忙不迭地起身打招呼:“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
“没有。”杜成把挎包扔在桌子上,“给我泡一包。”
“哪能让你吃这个。”张震梁拿起外套,“走,咱爷俩出去吃点儿好的。”
“不用不用。”杜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把那根烟点燃,“方便面就行—找你聊聊。”
十分钟之后,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坐在桌前,头碰头,大口吞咽着滚烫的面条。吃完之后,张震梁收拾面桶,杜成从包里拿出药瓶,取出药片喝水吞下。张震梁默默地看着他,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杜成面前。
“来局里查档案了?”
“嗯。”杜成把案卷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你怎么发现这个案子的?”
“你一直觉得当年抓错了人,我就在想,如果凶手真的没有落网,那么他也许会再次犯案。”张震梁指指卷宗,“结果就让我发现了这个。”
杜成看着他:“你有什么想法?”
“你少来!这次我不会上当了。”张震梁向后靠坐在椅子上,“你先说。”
杜成笑笑:“这案子和1990年的系列强奸杀人案,的确很像。”
强奸。扼颈。锐器分尸。十字形系紧的黑色塑胶袋,透明胶带封扎。四处抛散尸块。没有提取到指纹或其他痕迹。
这活脱脱就是两年前系列强奸杀人案的手法。然而,杜成的心里仍然有问号。
“像?”张震梁敲敲卷宗,“岂止是像,这他妈就是那个凶手干的。”
杜成没作声,点燃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看着卷宗的封皮。
“要是你觉得可以,我这就向局里申请重新侦查。”张震梁压低声音,“我不在乎得罪谁,段局也未必反对,毕竟老家伙们都退休了,就算丢脸,也不是丢他的脸。”
杜成摇摇头:“还是有疑点。”
“疑点?”
“第一,如果你是凶手,已经有了替罪羊,你会不会冒险再次犯案?”
“这家伙是疯子啊!”张震梁瞪大了眼睛,“风声过了,他控制不了自己,再次下手,这很正常啊。”
“如果你的推断正确,那么为什么此后二十年,C市再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杜成伸出两根手指,“这是第二个疑点。”
张震梁语塞,愣愣地看着杜成,半晌,挤出几个字:“有没有第三个?”
“有。”杜成翻开卷宗,指向某一页,“你看这里。”
张震梁下意识地看过去,嘴里念出声来:“……断端创缘不整齐,创壁有多处皮瓣……”
“这说明什么?”
张震梁没回答,点燃了一支烟,表情变得凝重。
“分尸手法不熟练。”
“这就是第三个疑点。”杜成合上卷宗,“二十三年前,凶手第四次作案之后,尸块的创缘整齐,创壁光滑—这王八蛋已经对分尸得心应手了,难道手艺还会退步不成?”
张震梁想了想,突然哆嗦了一下。
“师父,”他抬起头,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你的意思是?”
杜成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张震梁。
骆少华踏踏实实地在家里陪着妻女过完了整个春节假期。这让他和骆莹之间的关系大有改善。女儿不再格外留意他的去向,在假期结束的正月初八早上,骆莹甚至把车钥匙还给了他。
骆少华正在给外孙向春晖剥鸡蛋皮,看到扔在餐桌上的车钥匙,抬头看了看骆莹。
“你今天不开车?”
“不开,没地儿停。”骆莹垂着眼皮,“你要是出门的话,就开吧。”
说罢,她就拎起提包,走到门厅换鞋。刚刚出门,又折返回来,把一份报纸扔在鞋柜上。
“爸,今天的报纸。”
骆少华应了一声,放下剥了一半的鸡蛋,起身走到鞋柜旁,翻开报纸看起来。
骆莹看他专注的样子,感到既疑惑又好笑,嗔怪道:“这老头,还挺关心国家大事。”
骆少华没理她。骆莹冲他撇撇嘴,关门上班。
站着看完头版,骆少华又翻至本地新闻,浏览一遍后,确信没有自己想要的信息,他把报纸折好,返回餐桌旁。
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早报是否投递到家门口。骆莹觉得奇怪,问过几次,都被他含糊其词地敷衍过去。金凤一直不动声色,只是在骆少华看报的时候留意着他的脸色。
早餐之后,骆少华洗好碗筷,服侍金凤吃了药,又赶外孙去写寒假作业。他看了一会儿电视,在客厅里转悠了几圈,最后到阳台上去吸烟。
空气清冷,虽然仍残留着燃放鞭炮后的淡淡硝烟味,但是,春节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在短暂的狂欢后,这个城市又恢复了忙碌、焦虑的本相。生活重新亮出冷漠的面孔,如同这寒冷的气候一样,春暖花开,仍是遥不可及的一件事。
楼下的马路在经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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