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将皇后扶回内室;一面一叠声的喊人去传太医。又因不敢擅自隐瞒;叫李明贵去报与皇帝知晓。
少顷,太医令王旭昌带了两个医婆先赶到了。门上的宫人接着,忙迎到里头去。里头穆秋兰一见着他,就领着往内室去,因情势紧急,自就免了那些虚礼。王旭昌进得内室,只略号了号脉,便连声叹气道:“已是不成了。”就起身出去,唤了那两个医婆进去伺候。又叫穆秋兰备下热水手巾净桶等物,他自去开方抓药。穆秋兰听太医令如此说了,焦急忧虑不已,赶忙走去命人铺排置办。坤宁宫中上下已尽知此事,都晓得皇后有些不好了,尚且不知皇帝要如何动怒,一时人人自危,又惊恐焦虑,又要听命行事,忙乱不堪。
正在热乱之际,外头御驾降临,众宫人又赶忙出殿迎驾。赢烈下辇,大步迈进宫门。其时,宸妃正在御前伴驾,听闻此信那心焦之情,自不在话下,也就跟着来了。
赢烈入内,看见跪着一地的人,寒着脸喝道:“什么时候了,都瘟在地上做什么?!去伺候你们娘娘!”这起人方才起身干差去了。赢烈走到堂上,听闻女医正在里面伺候,便没进去,只在堂上坐了。宸妃见皇帝脸色不好,又没得话,不敢坐,只侍立在侧。
赢烈才坐下,满面冰寒道:“太医何在?!”张鹭生便向外呼道:“传太医!”那王旭昌早在外头廊上候着,听闻传唤,连忙提着衣摆一溜小跑至堂上跪下。才待称臣叩头,便为皇帝喝断道:“皇后如何?可要紧么?!”王旭昌将头伏在地上,说道:“回皇上,娘娘跌的并不重,身上只略有些皮肉挫伤,倒不妨碍。只是……只是……”赢烈满心不耐,说道:“只是怎样?!素日能说会道,这会儿倒结巴起来了?!”王旭昌连连叩首,颤声回道:“只是娘娘之前已怀了一月有余的身孕,经这一跌,是存不住了。”说毕,他擦了擦额上冷汗,又赶忙说道:“幸得娘娘素日里身子强健,只需细加调养便能复原,不致损伤凤体。”说毕,又将头埋在了地上。
他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寂静,宸妃惊愕不已,两只眼睛登时就红了,掩口啜泣起来。赢烈却先自没言语,半日忽的抓起桌上摆着的霁青瓷茶盅,狠狠的掷在地上,只听一声脆响,碎瓷溅了一地,有几片甚而碰到了王旭昌脸上,王旭昌一丝儿也不敢动。
只看赢烈缓缓起身,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暴起,开口暴喝道:“娘娘怀了一月的身孕,这身侧服侍的竟无一人知晓?!这样不中用的奴才,还留着做什么!来人,给朕将这一宫的贱奴都拖出去,乱棍打死!”皇帝一语落地,坤宁宫中登时惊哭一片,已有几个胆小的晕倒在地。宸妃虽在伤心,但眼看皇帝盛怒之下,竟要不问是非滥杀宫人,连忙跪了,仰面道:“皇上且慢,娘娘怀孕不盈一月,人难察觉,别说旁人,便是连娘娘自己也尚未知觉,此为其一;其二,那秋千架子往日是娘娘常玩的,从不见出什么纰漏,又才建成不满半年,如何今日就塌了?此事当得细查。皇上打杀这几个宫人不打紧,只恐灭了口;再则,旁人也还罢了,只是娘娘近前服侍的几个宫人,都是甚合娘娘心意的。娘娘如今正在病中,正是用人之际,杀了他们,再调旁人来,服侍娘娘不周,反倒不美。还望皇上明鉴!”
赢烈乃是关心则乱,兼之怒火攻心,一时忘了那许多关窍,此刻听宸妃提点,冷笑颔首道:“查自然是要查的,朕的孩子岂能这么平白无故的没了!这宫中竟然有人胆敢谋害中宫,当真是吃了熊心豹胆。朕只道自梁氏之后,这宫中该当安宁些,不想这风气竟然是越发阴毒了。此人,当真是好胆量。朕,绝不会如梁氏一般轻纵了她!”言毕,重归座上,又传了坤宁宫掌事宫女、掌事太监上来问话,才命宸妃起身。
须臾,穆秋兰与李明贵上来,跪在堂上。饶是这二人久经风霜,至此刻仍是惊惧交加,周身哆嗦不已,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滚下。
赢烈便先问道:“娘娘怀了身孕,你等是这宫中的掌事宫人,又是在皇后身侧服侍的,如何能推不知!”那穆秋兰到底是积年在宫中行走的宫女,心知此时正是攸关生死,强自镇定开口道:“皇上还听奴婢一言,待奴婢说过,皇上再定奴婢的罪不迟。”一语未休,便将此中缘故娓娓道来。
原来,萧清婉本性最厌延医吃药,故而坤宁宫平日里便少请平安脉。自入腊月,坤宁宫里忙碌不堪,更加顾不上了。又因她月事素来不准,迟上几日不来都是常事,怀孕时日又短,身上除却乏倦并未别样异处。就是日常困倦贪睡,也只道是为入春气候转变之故,并不疑有他。而穆秋兰本人,又不曾服侍过怀孕的后妃,无甚经验。旁的宫女又都是没出阁的年轻姑娘,更不必提了。以上种种层叠相加,才使得皇后身怀有孕,却无一人察觉。
穆秋兰说毕,便磕下头去,撞地有声,连称“奴婢有罪”。
赢烈听闻,便向王旭昌问道:“此言属实?”王旭昌连忙回道:“穆宫女所言不错,自去年腊月以来,皇后娘娘再不曾相招小医入坤宁宫诊脉。”赢烈便沉声道:“虽则如此,究竟也是你等疏忽大意之故。此暂且按下,待查明秋千一事,一并论处!”言毕,便吩咐掖庭局将坤宁宫中宫人尽数收监,详加审讯,又命人前往查验那秋千倒塌之故。
半晌,掖庭局首领钟韶英捧了一截断木上来,跪下道:“回皇上,奴才已查验明白。这秋千架子连同横梁并下头底座,已尽被白蚁蛀空了。外头看着好,里头的木料都酥了,承不住重量,才会横梁断裂,架子倒塌。”说毕,便将手中的断木呈了上去。赢烈自张鹭生手里接过,细细看去,断木横截面上有许多木屑粉末,略有碰触便簌簌掉落,果然是白蚁蛀成。宸妃在旁插口道:“十冬腊月的天气,这坤宁宫又是去年为迎娘娘入宫,才大修过的,怎会有这许多白蚁!且,这白蚁放着前头暖和屋子里的许多家什不咬,单单去咬这秋千?”
正说着,那在里间伺候的两名女医出来面圣。赢烈一见她二人手中的净桶,心头一阵刀剜针挑之痛,闭了闭眼睛,才问道:“皇后可好?”女医回道:“娘娘已安顿下了,此刻也已醒了。奴婢等伺候娘娘吃了一盏定心汤才出来。”赢烈听闻皇后醒来,撇了众人,忙起身两步并作一步往内室里头去了。宸妃虽心中记挂妹妹,焦虑不已,但看此景倒不好跟进去。
赢烈走入内室,只见萧清婉面色如纸,大睁着两眼看着头顶吊着的幔子,颊上挂着两道泪痕。听见动静,萧清婉转过头来,瞧见皇帝进来,便撑着坐了起来。赢烈连忙上前扶住,说道:“你躺着就好,不必起来。”萧清婉摇了摇头,双手揪住了他衣裳前襟,颤着声问道:“皇上告诉婉儿,那两个医婆子是在哄骗婉儿。婉儿才好好的打着秋千,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孩子就没有了?她们一定是在骗婉儿!”赢烈满心苦涩,将她搂在怀中,半日才低声道:“你好生调养身子,咱们……总还会再有孩子的。”
这话宛如利剑,直戳入萧清婉的心肠,她先是怔怔的望着赢烈,继而泪落如雨,伏在他怀中恸哭起来,连声抽噎道:“皇上和婉儿的孩子没有了!婉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了!谁人害了我们母子,皇上定要查个明白,不要让孩儿含冤九泉。”语至此处,她早已泣不成声。赢烈亦如剜却心头肉一般,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抚摩她背脊以作抚慰,好半日方才咬牙说道:“你安心,有朕在,定然不会轻饶了那幕后主使!”
便在此刻,张鹭生在门口跪禀道:“启禀皇上、娘娘,掖庭局又搜到了一样物事,请皇上过目。”赢烈听闻,便唤了宸妃进去相陪,自家又走出来。
钟韶英见皇帝出来,忙将一方托盘呈上,又奏道:“皇上,此物乃是奴才等于秋千架子旁寻到的,请皇上验看。”赢烈闻言望去,但见那托盘上放着一样圆溜溜的物事,乃是一只雕花镂空的木球,里外套了许多层,只是里头的雕花层也都酥了,显被白蚁蛀过。他看了一回,细想了一番,忽而道:“此物,朕记得乃是纪儿日常拿来玩耍的?”
第一百三十章
赢烈看了钟韶英呈上之物,认出是三皇子赢纪日常玩耍的木球;便命穿赢纪的奶母前来问话。底下人听命;连忙带了上来。那奶母自三皇子出世,选入宫中随侍在侧到如今也有年头了;也经历过些事。今日眼见坤宁宫生此风波;又闻皇帝召见;还不知有什么事要推在自己身上,先自吓的两腿瘫软,连路也走不得。还是御前的内监拖了过来了。
入得正堂,皇帝已在堂上坐了;见得人到;也无别话;只指着那木球问道:“此物可是三皇子日日玩耍的那件?”那奶母缩着脖子,哆哆嗦嗦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便回道:“回……回皇上,正是……这木球儿乃是先前皇后娘娘赏赐的,三皇子十分喜爱,常常拿在手里玩。后来有一日,这木球忽然不见了,三皇子哭了好一阵,还是娘娘又拿了一个与皇子,才罢了。现下想来……想来……应是三皇子在后院玩耍,将木球丢在那儿了。又因为积雪深厚,人没瞧见。”话才说完,她伏低了头,再不敢向上头看一眼。
赢烈听了这话,心中疑惑,那钟韶英在旁又进言道:“皇上,依奴才验看,这木球远比秋千被蛀蚀的厉害,显然白蚁是先附在这木球之内,又爬到了秋千上。”赢烈不言语,只是心内忖道:这木球造前,都是用檀香熏过的,就为防虫蛀。怎么这木球还会为白蚁所侵?坤宁宫内,又是哪来的白蚁?想着,亲手拿了那木球起来,细细看去,只见那木球面儿上虽还好,里头的雕花层都被蛀蚀的不成样儿了。只轻轻晃动,便掉出许多木屑来。他将那木球凑在鼻尖,轻轻一嗅,却并未闻到檀香气息,登时疑云大起,开口道:“这香球当时造了五个,皇后这里当还有三个,都在何处?”一旁宫人见问,赶忙去寻来,送到御前。
赢烈将两只木球放在一处,看那两只木球大小、花样、雕层一模一样,只三皇子那只花纹略粗糙些,做工也不够精致,若单看倒也瞧不出来,这放在一起一经比对,就现出来了。他看了一回,微微冷笑,旋即吩咐将三皇子喊来。那三皇子午睡方醒,尚且不知出了何事,被宫人带来,尚自惺忪着两眼,慢吞吞的向赢烈行了礼,就要上前撒娇。赢烈将他一把挡住,问道:“纪儿,这木球一直在你这儿么?”赢纪瞧了瞧那木球,便欢声道:“这木球丢了好久了,父皇哪里寻到的?”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赢烈不与他,只是问道:“这木球一直在你手里么?”赢纪拿不到,将嘴一撇就想哭。赢烈急欲查问实情,并没耐性与他缠磨,见他眼睛一红想掉泪,便喝道:“哭什么!你母后身上不好,哪里有空闲与你绞缠!你只说这木球是否一直都在你处?!”赢纪日日在坤宁宫与赢烈亲近,再不曾见父亲这样怒容相待,满腹委屈竟被吓得憋回去了,只是开口回道:“纪儿先到了母后这里,这木球是母妃送过来的。”赢烈又问:“那又是什么时候丢的?丢在何处?”赢纪道:“是之前过元宵节,母后叫人在院子里放烟火、看灯儿,母妃带着纪儿一起看,木球就是那时候不见了。”
赢烈听赢纪如此说来,更不再问,只叫奶母带了赢纪下去,当即便冷了一张脸,下旨道:“去将黎氏那贱妇带来,再着掖庭局将咸福宫里里外外给朕搜个干净!”钟韶英得旨,不敢怠慢,赶忙下去了。
不想这消息才传出去,那黎顺容得了信儿,惊得六神无主,本又是个没主意的,只在宫里团团转。偏她身边服侍的宫女小环又道:“主子快些想想办法罢,主子向来不得皇上宠爱,说的话皇上肯定不信的。听闻坤宁宫里已查到了什么证据,又有赃又有实的,还有三皇子亲口说的话,主子这一去只怕是回不来了。谋害中宫,戕害龙裔,这罪名非同小可,皇上又在气头上,主子坐实了这罪,只怕要受许多细碎的苦楚呢!”那黎顺容听得张嘴咋舌,叫苦连连,又在堂里转了几圈,便向外头奔去了。那小环不明就里,又怕黎顺容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便跟了出去。
一时钟韶英领人到了,将咸福宫一众宫人押至宫门前,一字排开的站了。又因不见黎顺容,便问其去向。众宫人皆说不知,钟韶英便一面命人搜查宫室,一面亲带了人去寻。寻了一地都不见,眼瞅着就要走到永巷了,仍不见黎顺容的踪影,正自疑惑之际,猛可的就瞧见咸福宫宫人小环匆忙跑来,唬得面无人色,口里只是连声惊呼道:“救人呐,黎主子投了井了!”钟韶英一闻此言,大惊失色,连忙带人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