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念动法诀,只见硕兽在幻化中毛发隐退,化作人形,然而这已经是他极尽所能的最後一丝力量,待光芒散尽,撑著最後一分力气把化形之术传授给敖翦的男人已趴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昏了过去。
天穹密云如坠,雷声暗哑,好像随时都会整块塌落,乾坤合拢毁灭天地。敖翦跪在沙上,捏著摊躺在沙滩上的硕壮汉子的手臂,薄瘦的身板在呼啸的海风中缩缩发抖。
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拖累了丹饕。要不是他的无能,以大妖怪的能力绝对能毫发无损地离开东海。
然而他却像一个没用的东西,躲在丹饕的羽翼下只知道发抖。
敖翦骤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从来没有这般痛恨过自己的软弱。
难怪父兄都看不起自己,难怪他只能躲在小屋里织衣服!
别抖了!别抖!!
他猛的捏住颈侧的一片鱼鳞,狠狠地往逆方向一拗,鳞片被他揭了下来,脖子本来就是敏感的部位,更是龙族逆鳞所在,这般撕下一片鳞简直比活剥指甲更痛百倍,然而尖锐的疼痛成功地抑制了身体的颤抖,只剩下偶尔因为疼痛而产生的微弱痉挛。
“劈啪──”两颗浑圆光润的珠子坠落在沙子上,萤华流盼,水色透亮,竟是两颗鲛人泪。
敖翦执拗地用双手握住丹饕虚软无力的手。
不听话,他不要听话!
不廷胡余不是说了吗?反正都是要被吃掉的,他可以更任性一点。
所以他才不要听从大妖怪的吩咐,把他丢掉在这里自己跑掉。
海浪冲刷著沙滩,一遍又一遍。
敖翦跪在大妖怪的身边,重复又重复的运用丹饕传授的法术,在日光重临大地之前,一遍又一遍地努力把自己变成人的模样。
第二十八章 飘羽落,游鱼可戏人世间
太安静了,锁妖塔什麽时候变得那麽安静?
没有了祸斗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修蛇滑过房梁的索索,更没有山蜘蛛明明有八只脚却自以为无声无息的脚步。
他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
梦里有一条蓝色的小鱼,他把它在海里捞上来,却没有一口吃掉,还养在身边,甚至带它到处闲逛……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梦。
“哗──哗──哗──”
声音?是海浪。
锁妖塔什麽时候坐落到海边了来著?
就算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那也不至於沧海桑田到昆仑丘都成大海了吧?
丹饕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令视野有些模糊难辨。
可是他至少知道这里绝对不可能是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去的锁妖塔。
屋顶是简陋的茅草,空气中有鱼腥的味道,屋外阴云密布,看似要下大雨。身体有些沈重,脊椎的部位隐隐疼痛,虽然得到了充足的歇息,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被浮丘击中之後碎裂的脊骨,而且还跑了几千里的路,估计骨头都碎得够彻底了,若非他是头上古大妖,只怕连爬都不能够。
他没有看到敖翦,心里有些奇妙的错落感。
小鱼离开了吗?
应该按照他的吩咐躲藏到无人的山林洞穴里去了吧?
“滴滴答答──沙沙沙──”雨水打落在茅草上,看来简陋的屋子居然挺结实的,并没有一丁点漏雨。屋子虽小,却能遮风挡雨,让人有种温馨的感觉。
丹饕有点艰难地试图挪动身体,但显然是有些勉强,於是他想用手去扶,这才发现手部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像不存在般轻柔,非凡纱可媲,这是……鲛绡?!是小鱼?
小鱼还在?!
眼下的状况,似乎并不如他预想。至少,小鱼没有走。
他环顾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但是锅碗瓢盆都挺齐备,看来是有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正是困惑,外面有了声响。
“阿剪!真有你的!又打到大鱼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回应对方的,是丹饕熟悉的声音:“得多谢李叔您把渔船借我,这一篓鱼是谢礼,您可别嫌弃。”
“这、这可怎麽说的!阿剪你也太客气了!我这脚摔伤了本来就出不了海,渔船放这也是放。”
敖翦声音显得挺大方的:“收下吧,李叔!”
“呵呵……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你那哥哥怎麽还没醒,都大半年,还没点起色吗?”
“嗯……”
“唉,说起来你们俩兄弟挺可怜的,怎就那麽倒霉遇到风暴呢?船沈了不说,你哥还弄伤了身子昏迷不醒。幸好有你这个弟弟,咱们这村全都是穷人,帮衬不了什麽。不过真看不出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打渔倒是好把式!”
“老头子!你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啥哪?还不快给我回来!”一个女人大声地吆喝打断了他们的话,听似小声嘀咕却又像故意让人听到的音量没有逃过丹饕的耳朵,“也不怕给传染了那古怪的病……”
“来了来了!娘儿们小心眼,你可别在意!”
李叔的声音远去,屋门从外面被拉开,一个高瘦的身影在逆光中,带著雨水的湿意,手里提著好几个装满鱼的大竹篓。他把蓑衣脱掉挂在门口的位置,然後把竹篓里的鱼倒入一个巨大的水缸里。
青年洗干净了手,去倒了一碗水,可不是自己喝,端到床边,当他看到张开了眼睛的丹饕,竟一时愣在原处。
“大……大妖怪……”
粗犷的脸露出了让他安心的笑容:“小鱼。”声音有些沙哑的低沈,但至少是清醒的,敖翦总算是回过神来,喜出望外地扑了上去:“醒、醒了!还……还好吗?!有哪里疼吗?要、要不要喝点水?饿了对吗?我在缸里养了很多鱼,吃点吗?”
看他紧张又手忙脚乱的模样,笨拙,却是最直接的反应。
丹饕抬起手,够触碰到了敖翦的脸:“汝问何多,应答何者?”
敖翦愣了愣,连忙将他扶起身,然後把碗送到他嘴边:“那麽先喝点水。”事实上他每天晚上都会倒好一碗水,准备给每天都可能醒来的丹饕喝。
尽管只是一个简单的决定,可丹饕还是相当敏锐地觉著敖翦有些不同以往。因为他并没有向以前那样一味地等待,而是率先做出了对病人来说比较应当的选择。
丹饕没有拒绝,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尽管这绝对不是煮开的水,不过要一条从出生就住在海里的小鱼生火煮水确实有些难,不过生於上古的妖怪并不在意这些,水能够解渴就行了,可没有凡人那麽多的讲究。
“伤口还疼吗?”敖翦摸著丹饕受伤的手。尽管这些已经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最昂贵的药物,但伤口却一直都不见恢复,万幸的是大妖怪除了昏睡不醒之外并无其他见险的症状。
不过这些对於丹饕而言实在不算什麽,自上古时就经历无数与神族大战的大妖怪可没有那麽矜贵,断几根骨头,烧焦点皮肉只是疼了点,只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扛过天塌之灾,伤得是有些狠了。
丹饕习惯地抬手,拍了拍敖翦的脑袋:“尚安。汝何不听吾嘱?”
想起丹饕昏倒在海岸边上,却要他独自离去,敖翦有些气恼。
不过对上丹饕沈稳老练的目光,他不敢当面闹“才不要听话”的任性。
“你教的化形术我学会了……这渔村里的人都挺好的,收留了我们……不过我说了谎……”对於欺骗了那些善良的村民,敖翦心里其实是愧疚的,但这些谎言却是必须的,世间的凡人再怎麽善良,对於异族还是排斥并恐惧著,“他们以为我们是兄弟,遇到了海难流落到这里……附近的李叔还把他的渔船借给我……”他有些小奸猾地笑,“其实我都是直接下海捉的鱼,不过不能让他们知道,所以我才会假装著出海捕鱼。”
一席话令丹饕有些意外。
看来敖翦没有像他想的那般需要别人看顾,相反,他不但瞒过了凡人,好好地在渔村里生活,还能把受伤的他照顾得很好。
不过要一个人驾船出海,而且为了避人耳目还需要走远一些,再来还要下海捕鱼,这般来来去去,比起渔民单纯地撒网捕鱼要更花气力,敖翦一定更加辛苦,难怪半年下来他又抽高了不少,身体也更扎实了。
可惜鲛人的身子骨薄而轻盈,估计这辈子是无论如何都跟粗壮搭不上边了。
昏暗的光芒中,他注意到敖翦虽然皮肤的颜色不再是海族的蓝色,但仍然保持了凹凸不平的鱼鳞外表,显然他仓猝间学到的化形术并不完全,只勉强把自己的皮肤变得像凡人,鳞片却依然表露在外。
敖翦注意到丹饕的目光,不由为自己没学好法术觉得羞愧不已:“我没学好法术……到天亮了还没能把身上的鳞片隐藏起来……幸好渔村里头曾经也过一个人患上一种奇怪的病,浑身皮肤上会长出像鱼鳞一样东西,所以他们以为我也是得了这种病。”
丹饕这下明白了为何方才那个村妇会这般说敖翦,大概是害怕自己的丈夫被这种奇怪的病传染。
一个外来人本来就不容易被封闭的村落所接纳,何况他还带著一个昏迷不醒的负累,再加上一身奇怪的鱼鳞怪疾,只怕敖翦没少挨白眼,更少不得在摸索的过程中吃苦头。
心里不由得更对这小鱼不得已的坚强心疼怜惜。
“已属极好。”他用受伤的手抚摸青年的头发。
见丹饕清醒过来的兴奋此刻已平静了,敖翦觉著自己好像一片羽毛从高崖经历了半年的时间慢慢地往下飘,直到今天晚上才终於触碰到平整的土地。
这半年来无时无刻地担心著被发现身份,又挂心著丹饕总不见转醒,无论身心都已是极累,此刻即使丹饕还没好得完全,眼下仍躺在床上不能动,可他觉著无比安心,觉著……自己已不再孤单一人。
他爬上床,像之前的那些夜晚那样,躺在男人强壮的臂膀边,听著他平缓的呼吸声,还有足以温暖他冰凉皮肤的体温。
丹饕看著怀里的青年以极快的速度陷入睡眠,甚至还打著可以吹泡泡的小呼噜,安稳地让人舍不得吵醒。於是尽管他有些饥饿,尽管水缸里的活鱼非常的吸引,可是他还是横过手臂,把怀里的小鱼搂得更近些,好让他冰凉的皮肤被温暖,睡得更安稳。
第二十九章 异生子,大海无量奔流滞
次日清晨的两人几乎是同时醒来。
琉璃珠的大眼睛瞧著大妖怪的胡渣满布的脸,老练沈稳的目光落在清秀但显然有些古怪鱼鳞的脸。
先笑的人是丹饕,沈稳也轻松,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敖翦被感染著也笑了噗嗤笑了,依然是有些怯生生的不好意思。想起昨夜一时放松了心情,居然没有顾及到大妖怪睡了这麽长的时间肯定是饿坏了,就自己埋头大睡,更是感到愧疚不已。
心里轻轻庆幸自己居然没有被饿狠了的妖怪吃掉。
敖翦问:“先吃点东西好吗?”见丹饕点头,他高兴地跳下床,这屋子简陋,没分什麽睡房客厅,敖翦直接跑到大水缸边无比迅速地从里面捞出一条大鱼,在角落的案板上“唰唰唰”干脆利落地开膛破肚,弄干净了,切成刚好入口的丁块状,然後用一个木头盆子装好,送到丹饕面前。
拿了筷子正想喂食,谁知那大妖怪可没那般斯文,接过盆子张嘴一倒,“嚼嚼嚼”干脆利落地吃个精光。
见丹饕恢复了食欲,敖翦更是高兴,不多会,一缸的海鱼全都落进了壮汉的肚子里。
敖翦吃了剩下的鱼鳔,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屋里屋外跑出跑进的。虽说是位龙太子,但他在南海龙宫时也没有蚌女服侍,平日自给自足,这些杂货他干得顺手,也没觉得降了身份。
丹饕在床上躺著,看著敖翦忙碌的身影,海族的青年穿著渔家的粗布短衣,一直随便搭著的头发也扎起了发髻,感觉利落了不少。可他也看到了他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指腹有许多伤口,无论是操刀剖鱼还是撒网捕捞,这些都是小鱼曾经笨手笨脚做不好的事情,如今却是做得干脆利落。
那麽在这个过程中,在他沈睡不醒的这段时间里,这条一直依存著他的小鱼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敖翦不知大妖怪的想法,在那边干活,偶尔偷瞄上丹饕一眼,不想被他发现地偷著乐,又不好意思凑过来说说话的小心思,还是逃不过大妖怪的眼睛。
四大凶族的丹饕忽然觉著自己的心就像慈祥的神兽般绵软了。
“过来。”
听到丹饕叫唤,敖翦丢下手里的活计,乖乖坐到床边。
昨夜尚不曾仔细查看,丹饕此刻注意到敖翦身上的气息比之前更活跃,更丰盈。
他抬起手,并不触摸地掠过敖翦的额首。
一股强劲的力量从敖翦的体内溢出,与额上饕餮纹印交相碰撞,乃令那文印流光如金,更见夺目。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