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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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论-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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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可矣”的道。这道是惯于思辨的读书人的理想的什么,可以偏于知,如说“天命之谓性”,也可以偏于行,如说“畏天命”。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有所思,有所行,又希望能够心安理得,所以不能不乞援于道,或说树立自己的道。道是对天对人的认识的理论系统,有了这个系统。求知就有了答案,行就有了依据。自然,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因而不同的人也就有不同的道。但也可以大别为两类。一类可以举“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为代表,是以天理定人为,儒家,尤其宋儒程、朱,都是走这一条路。另一类是不问天,只管人,如英国小穆勒之信边沁主义,以及无数人的信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以为一旦照方吃药,娑娑世界就可以变为天堂,都走的是这一条路。

信仰有好坏问题,评断,似乎仍不得不以人文主义为标准。比如信上帝,并信上帝是全善的,因而对己,由于相信得上帝的庇护而心安,对人,由于相信上帝乐善而时时以仁爱之心应世,我们总当说是好的。反之,因信上帝而以为唯我独正确,并进而发了狂,于是对于异己,为了拯救灵魂,不惜用火烧死,我们就很难随着喊好了。可以不可以兼评论对错?如果对错是指有没有事实为证,那就不好下口,因为信仰都是来于希望和设想,求在事实方面取得证明,那就近于故意为难了。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信仰,虽然难于取得事实为证,却有大用。有用,正如我们对于诸多日用之物,当然以有它为好。可惜是有它并不容易。记得英国的培根曾说,伟大的哲学,应该始于怀疑,终于信仰。始于怀疑,这是由理性入手,能够终于信仰吗?我的想法,有难能和可能两种可能。难能,是理性一以贯之,就是思辨的任何阶段,都要求有事实为证,或合于推理规律。比如信仰上帝,就会问,这至高的在哪里?如果如《创世记》所说,一切都是他所造,他是谁所造?依理性,这类问题可以问,可是问的结果,获得信就大难。另一条可能的路是分而治之,比如说,上讲堂,用理性思辨,上教堂就暂时躲开理性,只用崇敬之情对待上帝。这种不一以贯之的办法,用理性的眼看,像是不怎么理直气壮,但人终归不是纯理造成的,所以很多明达之士,也还是乐得走这条路。

用实利主义的眼看,始于怀疑,以理性为引导往前走,未能终于信仰的人是苦的,因为得不到心的最后寄托。这从另一面说就是,人应该有个信仰。信什么好呢?具体的难说。可以概括说,是最好离理性不过于远而又合于德的原则。理性与迷信是相反的,所以离理性不很远,就要迷信气轻一些。举实例说,信大,或说大自然,或说造物,或说上帝,就会比信二郎神好一些。如果仍嫌上帝之类离理性过远,那就无妨效法禅宗的精神,呵佛骂祖而反求诸本心,就是说,不靠神而靠道.卑之无甚高论,如“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道也可以勉强算吧?至于德,前面多次说过,其实质不过是利生,包括己身之外的生,所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不能算,更不要说落井下石了。最后.总的说说,信仰方面的大难题是难得与理性协调,而偏偏这两者我们都难割难舍。就某个人说,有的信仰占了上风,如有些老太太,虔诚地念南无阿弥陀佛而不问是否真有极乐世界,应该说是因信仰而得了福报。其反面,理性占了上风,比如由上帝处兴尽而返,想寄身于道,偏偏这时候,理性又来捣乱,问,这样的道,有价值,根据是什么?显然找不到最深的根,于是像是稳固的信仰又动摇了。动摇的结果,如果放大,就必致成为生的茫然。古语有“察见渊鱼者不详”的说法,我想,在有关信仰的问题方面,情况正是这样。

五O 道术

上一个题目谈信仰。信仰是进教堂时候想的,想求得的是超过现世之生的什么。人总不能常跪在教堂里,因而走出教堂,饮食男女、柴米油盐的时候,对于生,还会想到家常事物的是非、高下之类的问题。想而有所得,即觉得怎么样活就好,并进而照办,这觉得和照办,我们称为“道术”。说我们称,因为,至少庄子不这样用。《庄子? 天下》篇开头说: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曰,无乎不在。

成玄英疏:“方,道也。”方术也是道术。《庄子》这最后一篇是评论诸子百家的,所以道术等于今所谓学术。学术自然也会牵涉到行,但重点终归是讲学理。我们这里是变全为偏,变高为下,虽然也是道,却是小道,不过是想谈谈,一般象牙之塔外的人,有时也会想到,或只是感到,怎么样活才有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及会碰到的一些问题而已。

怎么样活才有意思,是想的,或只是感到的,为了减少头绪,总称为“想的”。想的与现实的关系非常复杂。其一,可以把凡是出现的都看作现实,或“另一种”现实。庄生梦为蝴蝶,这梦也是现实;自然,这梦中的蝴蝶与花间飞的蝴蝶并不是一种现实。其二,想的也要由现实来。人不能钻入鼠洞,但可以想象钻入,这鼠洞,这钻入,却仍是只能由现实来。道术也一样,贫无立锥之地,也未尝不可以想,一旦发迹,就也肥马轻裘,钟鸣鼎食。其三,想的(道术)与现实(实生活)有可能合而经常有距离。合是指觉得一切都好,不再希求什么,因而也就不想变。这在理论上并非不可能,俗人,如乾隆皇帝,也许就是这样吧?还有传说的圣贤,或说得道者,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真悟了的禅师,饥来吃饭,困来睡眠,也许真能达到这种境界吧?但理论的可能终归只是可能,至少是一般人,觉得一切都好,不再希求什么,即想的完全成为现实,总是非常之难的。这是说,想的与现实总是有或大或小的距离。其四,想的(道术)又必致影响现实(实生活)。影响可以小,如想法凑钱,买摩托车,有忙事骑,有闲情兜风,就是此类。影响也可以大,如班超投笔从戎,立功异域,终于得封定远侯,就是此类。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见于四书中的《中庸》,这是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大道。其实,我们称为道术的小道也是如此,比喻为蜗牛的触角,只要往前走,就不能不由它来探测,取想望的,舍不想望的。所想望,可以明显,如独身之想找伴侣,成家立业;可以不明显,如晨起必散步,也许并未想,其实是希望健康长寿。所想可以大,如想出国,换个境遇生活;可以小,如窗前辟个小园,养花。所想可以高,如穷则希圣希贤,达则除弊政,救民于水火;可以下,有了权,也堂上一呼,堂下百诺。以上是就性质说,归类,可以有限。如果换类的性质为个人的具体,那就必致成为无限,因为事实必是,人人有人人的道术,甲的和乙的,至多只是近似而不能等同。无限,不能说;而为了用,又不能不说,怎么办?想从另一个角度说说。

这是着眼护个人,兼考虑道术的性质及其渗入人心的程度,计由浅入深,可以分为四种。其一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至少是没有明确地想,哪一种生活是合意的。尤其是旧时代,长时期的艰苦境遇迫使人惯于忍受,只求能活,不计其他,自然就难于形成多少带些进取意义的道术。还有,道术的形成,不能离开是非、高下的认识,有大量的小民没有知识,也就缺少评断能力,因而生活就会安于顺帝之则。这近于老子设想并期望的“虚其心,实其腹”,如果可能,也未可厚非。问题是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果,他们的子孙就难得完全虚其心。这是说,不识不知,不容易,也就未必不需要道术;或从另一面,泛泛地说,为了活得好,对于任何人,道术终归是有用的。其二,另一种是评断,有希求,只是零散而不成系统。这是随波逐流而加上一些个人癖好,比如衣觉得西服好,住房觉得四合院好,这是有所见。可是这所见都是区地制宜,所以可能不协调,还可能变。还可能大变,如一向甘居下游忽而表现为积极。与第一种不识不知的人一样,这样的人,数目也是相当大。这样游离好不好?为本人着想也不无好处,是少执着,于是因过于认真而引来的烦恼就会少得多。其三,再一种,有希求,而且明显,面广,固定,只是没有理论系统来支持。所求各式各样,可以俗,如今之醉心于富,为发财而无所不为;昔之醉心于功名,如《儒林外史》之范进,头童齿豁而仍奔走于考场。可以雅,如太史公司马迁之立志完成《史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以及《高士传》、史书隐逸传中所写人物,不避饥寒而远离官场。古往今来,为数不少的人,通常所谓有志之士,以及一般立身正直、遇事认真的,心里显然都明摆着是非、高下,也就都可以归入这一类。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应该怎么看?我的想法,这是重视人生,不想混过的一种表现,可以说是好;只是这样的道术,或来自传统,或来自时风,或来自传统加时风,而传统和时风,总是瑕瑜互见,太幸而所取是瑕,如舍命追求功名利禄,那就也会引来坏的结果。最后说第四种,有系统理论支持的道术。泛泛说,这是对人生的意义有自己的看法,或说有自己的人生之道;其后是对于肖己的现实生活,有可意有不可意,并求,至少是希望,变不可意为可意。更重要的是这样一种情况,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这样做,这样想,他会讲出一片大道理,这道理成系统,所以道术就成为名副其实的“道”。显然,在世间,这样的人,数目不会很多;勉强找,也许要到哲学史一类书里去吧?这就使我们想到(限定本国)千百年来的所谓三教,儒、道、释。其实,道无限,儒、道、释只是由于块头大,就像是可以垄断一切。这里就无妨以之为例,说说道术的多歧。就对于俗世生活的看法说,儒家代表一般人,是既然有了生,就应该重视,想方设法求活得好,合情合理。人生而有欲,现实中有不少坏事,如何才能合情合理?办法是克己复礼,即讲伦常,节制自己,以求人人都能养生丧死无憾。对于同样的世间生活,道家就变重视为无所谓。活着也好,所以有时候说“宁曳尾于涂(途)中”;病甚至死了也无妨,所以丧妻还可以:“鼓盆而歌”。这是不执着以求减少求而不得之苦。佛家是进口思想,由多受苦而形成仇视世间(自然不能彻底)的看法。他们觉得世间生活只有苦,没有乐,所以想灭苦就要出世间。出家了,到山林,或者仍在市井的寺院,能够算出世间吗?不得已,只好反求诸心,虽身不能离世间而心可以自性清净。三教的高下,昔人曾经有兴趣,问题过于复杂,这里只想说,节制也好,任其自然也好,出世间以灭苦也好,我们总当承认,都是有系统理论支持的道术,所以也就都值得重视。重视,因为所有像样的道术都值得参考,以求形成自己的。

以下由泛论转为说自己的,想说四点。其一,觉得怎样活才有意思的个人道术,有好还是没有好?用老庄的眼看,是没有好,因为老死精下与投笔从戎,同徉是无所谓。常识也可以出来助阵,比如以苦乐为应取应舍的标准,“出师未捷身先死”就不如“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可是我们不能走老庄那条路。理由有消极的,是由有知退到无知已经不可能。还有积极的,是既然有了生,就应该求活得好一些;这好只能由自己的道术来,纵使某一道术也可能并不高明。总之,道术即使不能充当生活向上的充足条件,也总是必要条件。所以,用平常话说,为了不白白活了一场,我们任何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道术。其二,道术有高下,甚至有好坏,如何分辨?这个问题,上面已经接触到,这里补充一点原则性的,是不要图小利、近利、己利。这个原则提高,也可能趋向或达到无利,如司马迁之著《史记》,以及其中所记,伯夷、叔齐之流就是这样。语云,取法乎上,仅得乎中;道术上,大不易,“取法”乎上总还是应该的。其三,要不要一以贯之?三教的道术都是一以贯之,如儒家就明白说,“忠恕而已矣气一以贯之是所求明确,并有理论支持,其结果必是不惑。这当然好;只是就一般人说,未免要求太高。退一步是认识明确,不随风倒。不随风倒是有主见,不轻易地见异思迁。但迁还是可以的;有些人,也许主见并不坚实,迁就成为不可免。这里只能提这样一个要求,是迁也罢,不迁也罢,都应该是慎重考虑的结果。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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