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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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论-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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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可能生而为太后老佛爷;但这样的机会究竟太少了,而最大的可能是生为小民,则近的上有父母官,远的上有皇室,命运就可想而知,就是有幸读书明理,脱颖而出,如谭嗣同,最终不过是被拉到菜市口,断头而已。所以,为了多有保障,还是人人平等,不走侥幸一条路好。其二是为社会的蒸蒸日上着想,平等则人人有发展的机会,速度就快;反之就必致迟缓。其三,为社会的安定着想,平等则绝大多数人心平气和,动乱的可能性小;反之就会有很多人不服,动乱的可能性就大了。其四,只就人与人间的关系说,在平等信念的笼罩之下,面对,态度是和蔼的,心情是静穆的,总比一些人耀武扬威,另一些人低声下气好得多吧?就这样,人类社会,或者说,不同的国度都先先后后,扔掉九品中正的思想和制度,承认,或暂在口头上,平等为理所当然了。

二O 民本

民本思想是平等思想的进一步。在一个以国为名号的人的集体之内,信念上(不是实际上,因为不能不有分工、犯罪处罚等措施),所有的人价值“均等”,是平等,价值“最高”,是民本。这个信念很重要,因为它会,也必致成为一切社会方面的建树、措施等的出发点和评价标准。它的重要还表现为,它处理生活有自己的一套,举例说,与传统的“君君、臣巨”思想相比,它有强硬的一面,即认为历史上那样多的坐在宝座上横行霸道的专制魔王,都应该赶下去,换为自己作主。可是另一方面,它又表现为柔弱,这是与佛家的泛爱众生思想相比,它有自知之明,承认至多只能做到“君子远庖厨”,因为民为本,民看见熏鸡烤鸭等想吃,只好吃。胆敢自己作主,愿意吃什么就吃,近于狂放不羁,这种思想也有根源,即前面讲到的常情,既然有了生,总不能不希望活得好一些,人人这样希望,化零为整,除了“民本”之外就不再有别的路。

事实上是有别的路,那不是民本,是民末,即民俯首听命。这别的路不是由“理”来,是由“力”来。假定传说的历史是真的,黄帝与蛋尤战于琢鹿之野,黄帝胜了,蚩尤败了,宝座只好由黄帝坐。坐,未必是因为占理,而是因为有力。有力就可以生杀予夺,所以就可以说了算。其后是有力者说了算惯了,几乎所有的人,就以为“事实上”只能如此;其中一部分人还火上浇油,认为“道理上”必须如此。这类信念力量很大,有时甚至大得可怕,如方孝孺,两个姓朱的争宝座,他认为已经坐上宝座的那一位,稳坐不动是天经地义,就是诛十族也不改口。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几百年后怎么样呢?《大保国》《二进宫》等为维护皇位而痛哭流涕的戏不是还在演吗?可见所谓民本,不要说行,就是知也并不容易。不易还有个原因,或说情况,是行民末之实而戴上民本的帽子,人,总难免以貌取人,所以也就容易上当。这里只好撇开貌,单说理,假定已经接受民本的信念,之后是实施,应该注意些什么呢?想由个体和整体两个方面说说。

个体指整体中的一个一个的人,民本,他或她是民的一分子,所以就成为本。对于这样的本,求名实相副,单单供在完里不成,要在实际中体现。实际千头万绪,说不胜说;只好说原则,或用事例来显示原则,原则也不少,只说重大的,可以总括为三个。一是“安全”。语云,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有了生,不愿意死,所以民本,就应该(或首先应该)求民能活。求之道,也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活的,只要不是有违约法三章之一章的,就不当迫之死;另一方面,也是活而不违法,不幸而有死的危险的,要尽全力救。先说迫之死,昔日不罕见,随便举一些例。是宋朝的事,见于某笔记,有那么个无知农民,一天发神经,拿水桶当高帽子,戴在头上,大声说“我要作皇上”。彼时也不少识时务的人物,立即举发。一直报到真皇上那里,据说圣上爱民如子,以宽大为怀,未夷三族,只杀他一个人了事。用民本或平等的眼看,他为什么不可以作皇上?可是,只是一说就死了。这是迫之死。又如现在一再演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杨乃武认罪是因为受不了酷刑。可以任意用酷刑,使民求生不得,也是迫之死。此外,不直接杀,不用酷刑,也未尝不可以创造其他种种花样,使民战栗,求死而得,那也是迫之死。迫之死,视民的安全为无所谓,所以不是民本。再说另一方面,是安全受到威胁的,要救。这威胁,可以来自天灾,如水旱、地震以至房倒、车祸、重病等等;也可以来自人祸,如抢劫、暗杀之类。因为相信民本,民都想活,所以人命第一, 要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不放手。

二是“幸福”。什么是幸福?问题也不少。比如与快乐的关系,初看,像是可以重合,细想又未必尽然,因为如一般所谓嗜好,赌博、酗酒之类,可以换来快乐,却未必可以称为幸福。或者加个限制,说不会产生不如意后果的快乐是幸福。就是这祥,也太多了,说不胜说。只好还是举其大者,以期举一反三。先说其性质,是欲望的合理的满足。欲望,古人总括为两类,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无妨即以此为例。那么,所谓幸福,就要一方面,有口福,不只能饱,而且吃的喝的都不坏;另一方面,能够如孟子所说,“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显然很不容易,因为要具备富庶、教养、均等之类多种条件。幸而这里不是谈具体措施,可以不管。只是要记住,既然相信民本,就应该把个个人的幸福放在第一位。

三是“向上”,这是指往高处发展。何谓高低?以人类历史的发展为喻,古,野蛮成分多,是低;今,文明成分多,是高。一个个人也是如此,刚出生,不识不知,是低,应该往高处发展,即增加文明程度。这增加,内容很复杂,如智能方面,由不识字变为知识丰富,由无技能变为通晓某种或多种技艺,成家;体质方面,由未必健壮变为健壮;道德方面,由鄙野变为品德高尚;等等,都是。这多种变,有如农作物的生长,要有合适的土壤。所以求人人能够向上,就应该使人人有发展的机会。比如专就求知说,就应该有学校供给教师,有图书馆、出版机构等供给读物。

再说整体方面。关心整体,也是为个体,因为真能感知的只有个体。但着眼点不同,措施也就会有别,至少是重点会有别。这着眼点,可以从两个方面说:一个方面,可以说是空间的,由看个人变为兼看全体;另一个方面,可以说是时间的,由看现在变为兼看将来。兼看的结果是兼顾;因为要兼顾,对于个个人,有时就不能不要求节制。举个最明显的例,有些公共场所禁止吸烟,就是照顾不吸烟并讨厌烟气的人,要求吸烟的人节制,这样做,显然就是来于着眼全体。又如计划生育,要求一对夫妻只生一个,于是三多九如的信徒就不能不节制,这样做,是来于着眼将来。要求有些人节制,有目的,仍是个个人的安全、幸福和向上,所以出发点或理据仍然是民本。

以上说组成社会,信和行,都应该以民为本。现在常说是民主,与民本是不是一回事?也是也不是。说是,因为民主由民本来,民本偏于指目的,民主偏于指手段。说不是,因为同一目的,可以采用不同的手段。如孟子,说“民为贵”,是信民本,可是不反对君主专制,是没有采用民主的手段。未采用,是因为他想不到民还可以主。他失败了,理想或幻想破灭。这也有好处,是伴同历史的无限事实,足以证明,想实现民本,就只有走民主一条路。走是行方面的事,内容复杂,问题不少,留到后面慢慢谈。

二一 教养

前面由民本说到民主。民主,现时是个大走红运的名号,至少是口头上或纸面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反对。其实是,无论理论方面还是实行方面,问题都不少。譬如说,如果孔子和康有为还健在,你想说服他们,说为了如何如何,“君君,臣臣”和“保皇”那条路行不通,必须换为民主,你就要举出理由来,这理由就是理论。本书前面也谈到这方面的理论,要点是,人都是常人,生而有欲,权力过大就必致为所欲为,所以为了不冒受迫害的危险,最好是把权力谋在自己手里,不无条件地交给别人。这也是理论,付诸施行,还会遇到种种间题。种种,很多,也许还都很大,难于处理,所以要慢慢说。本篇先说个最基本的,是教养。

我一直认为,民主,戴近视镜看是方法方面的事,问题不小;戴远视镜看是能力方面的事,问题更大。方法,分歧在于采用或不采用,虽然由不采用走向采用,路上会有不少坎坷,但总是问题摆在明面,想解决就不难下手。能力就不然,民主,顾名思义,主要有所作为,就不得不有主的能力,这能力,应该包括哪些内容,是否短时期所能培养,都是既迫切又不容易解决的问题。近年的历史可以为证,“五四”,已经是易君主专制为共和政体之后,由西方请来德先生和赛先生,尊为师表,不少好心人认为,至少是希望,这样一输入,民主精神和科学头脑就可以逐渐占上风,终于主宰一切,于是而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刀而解,漆黑一团就变为清风朗月。不幸是事实常常不像希望的那样如意,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应该主的民竟又经历了十年浩劫,不少无辜的民死在红卫英雄等的掌下。这是德先生并没有起作用。赛先生呢,电视机,甚至电脑等,走入家门,这是一面;。但是还有另一面,是为了趋福避祸、求心之所大欲,或预知未来,有为数不少的人,奔赴寺庙跪拜.或用《 易经》 等算卦。就这种现象说,我们比周平王时代,梁武帝时代,究竟前进了多少呢?单说民主,民各式各样,有主张“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如孔子,有著《尊王篇》的,如辜鸿铭,有以跪拜山呼万岁为得意的,如很多遗老和新进,有以迫害人为正义的,如红卫英雄之类,有以损人利己为业的,由尖端的偷盗到委婉的造假药假酒等等都是,有不能容忍异己的,例很多,从略,显而易见,像这徉的民,其所信或所行,纳入民主的水流就难了。

所以,一个社会,想民主,先要有能主的民。民,能主不能主,关键在于有没有教养,或者说,绝大多数有没有能主的教养。何以不说全体?因为要减去三群:一群是未成年的,另一群是神志不健全的,还有一群是教而不受,甘心作害群之马的。三群的情况不一样。第一群,占全体人数的百分之多少,大致是有规律的,这部分人正在走向成熟,虽然也有教养问题,却应该等待,不必急。第二群,数目多少,决定于全体人民的素质,当然越少越好,但多变为少,要多方面尽大力,这多方面里也有教养。第三群,数目多少,主要决定于教养,但我们也要承认,无论在教养方面如何用力,总不可轻视天命之谓性的力量,也就总会有少数人不愿意守常规,当然,这部分人以减少到最低限度为好,这就不能不在多方面尽力,其中重要的有风气、法律等,恐怕最重要的还是教养。

以下谈教养的所指。这可以指泛泛的,可以指特殊的。如识本国的文字,用口说手写都能表情达意,这样的教养是泛泛的,至于用口能唱京剧,用手能写拉丁文,就不能算是泛泛的。民主的民,要求具有的教养是泛泛的。这加细说,还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知,另一个方面是德。知有程度问题,一端是丰富,一端是贫乏,当然以丰富为好。但好是愿望,至于行,就不能不多考虑,至少是兼考虑可能。这里着重谈的仍是理论,只好假定为并非不可能。这样,能主的民要具有什么样的知呢?难于具体说。大致是,一方面,要具有现代文化的、各方面的、常识性的知识,另一方面,要能够以这样的知识为根据,判断非专业事物的是非、好坏,纵使这判断未必能十拿九稳。话说得过于模棱,想举一点点例来补救一下。生而为人,应该大致了解自己的周围。这有时间方面的,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单说从哪里来,就要略知本国历史,如果连朝代的递嬗也毫无所知,就得算知的方面不够格。空间方面也是这样,如果还以为天圆地方,而不知太阳系、银河系以及河外星系,光年之类,就也得算知的方面不够格。判断是非,问题更复杂,只举广告吹嘘的药效为例,如果以广告上总是这样说为理由,就推论药必有效,也得算是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再说另一方面的德。德指品格修养,似难说而并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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