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工之所以对石兽踪迹有准确预测,乃在于他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能够对石、沙、水流三种因素进行动态的综合考察。讲学家之所以判断失误,在于他仅仅从“究物理”出发,“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忽视了实际中的千变万化。纪晓岚以老河工与讲学家的得失相观照,正是为了彰扬“实行”,批评“据理臆断。”
乾隆二十七年冬,纪晓岚从北京赴福建任学政,东渡黄河时,千里一泻、盘涡十丈的激流激起纪晓岚万千思绪。他回顾商周以来的黄河之患,更反省千百年来治河的种种教训,在“众手捩舵呼邪许”的船工号子声中,纪晓岚不禁吟道:
书生每喜谈水利,尸祝欲代庖人谋。
世间万事须阅历,百不一效空贻羞。”
纪晓岚对阅历高度注重的思路亦见于《石匣城》一诗。石匣城是明代戚继光为控三卫而建筑的城堡。当纪晓岚登临石匣城,不禁大为惊讶:“邱垤互起伏,了无险可恃,云何一孤城,能捍万突骑。使我生当年,与闻军国计,据今之所见,宁不沮其事。”然而,纪晓岚是深为服膺戚继光的,他相信戚继光在如此地势上筑造石匣城自有兵法上的妙用,而这种巧妙用兵又来自戚继光丰富的用兵经验。在书本无法解答的前人经世遗迹前,纪晓岚不禁思绪联翩,发出“乌可据诗书,慷慨谈经济”的感叹。
为了“励实行”、“求实用”,纪晓岚在“一手勒成”《总目》时,着意、嘉勉经验式研究。《御定历象考成后编》提要和《天经或问》提要指出:“第测验渐久而渐精,算术亦愈变愈巧。”“《授时历》密于前代,正以多方实测,立法步算得之。”高度肯定了实测之术在天文历算演进过程中的关键性作用。清人王锡阐苦心孤诣研究天文,“潜心测算,务求精符天象。”“遇天色晴霁,辄登屋卧鸱吻间,仰察星象,竟夕不寐。”纪晓岚赞誉他为“覃思测验之士。”以注重实验手段著名的宋代大科学家沈括也在《总目》中得到不同以往的评价。《总目·〈苏沈良方〉提要》便肯定沈括既长于试验,又博通物理,从而将“术家能习其技而不能知其所以然,儒者明其理而又往往未经试验”的各自缺陷弥合,集二者优长于一身。
对于由实地考察和亲身阅历中产生出来的学术著作,纪晓岚也力加赞赏。
明人张国维曾为江南巡抚,任职期间,他兴建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水利工程。以擘画水利的经验为依据,国维撰成《吴中水利书》。纪晓岚强调指出,“是书所纪,皆阅历之言”,故“指陈详切,颇为有用”,“与儒者纸上空谈,固迥不侔矣。”清人陈仪曾充霸州等处营田观察史,《直隶河渠志》一书便作于他“经理营田时。”纪晓岚颇为看重此书所具有的实证性:“仪本土人,又身预水利诸事,于一切水性地形,知之较悉。”因此,书中“敷陈利病之议……足以资参考。”在评价“可谓有用之书”的《平台纪》时,纪晓岚也强调书中所发议论来自作者实践经历,皆有坚实依据,而“非纸上谈兵者”,后来清政府在台湾治理上所采取的某些措施,“竟从其说,至今资控制之力。”
纪晓岚一方面推扬从实践和阅历中产生出来的经世之论,称它们切实有用,另一方面则对那些发之于玄想臆断、闭门造车的“纸上之经济”加以讥弹。明代王宗沐所撰《海运详考》与《海运志》便在纪晓岚的讥评之列。王氏二书,收载了他本人关于海运的议事呈文,颇具“经济之学”的外观,但纪晓岚指出,王宗沐所主张的海运乏于对实际情势的考察和了解,只不过是“掇拾邱浚《大学衍义补》之陈言”,因此,海运一行便运舟漂溺,损失颇巨。由此可见,“儒生纸上之经济,言之无不成理,行之百不一效也。”与王宗沐情形相似的“好谈经济而无实用”的王在晋,“喜谈经济之术”而“所讲亦纸上谈兵”的陈龙正,亦被纪晓岚称为“迂阔之儒”,予以辛辣讥讽。
从《总目》强调“阅历之言”即“有用之言”到纪晓岚“世间万事须阅历”,“乌可据诗书,慷慨谈经济”之论,实践在经世实学中的重要性被醒目地标示出来。
方圆立身之道四:调适心性、外圆内方
——刚柔相济,是成功者的必然选择。对于才华横溢的读书人来说,“刚”是容易做到的,而“柔”却是不容易做到的;内方是容易做到的,外圆却是不容易做到的。纪晓岚结合自己的特点,苦练心性内功,真正做到了外柔内刚、外圆内方。
方圆实战:荣辱不惊,一切随缘
智、仁、勇是儒家人格的最高理想。勇是智和仁的结果。像山一样坚忍不拔,像水一样勇往直前,这就是一个崇高的人,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长寿的人。直到现在,爱山、爱水,以山和水为自己人生的楷模仍然是许多文人的最高追求。
孔子认为人和自然是一体的,山和水的特点也反映在人的素质之中。因此他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在千变万化的大自然中,山是稳定的,可信赖的,它始终矗立不变,包容万物,是最可靠的支撑;水则是多变的,具有不同的面貌,它没有像山那样固定、执着的形象,它柔和而又锋利,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难于追随,深不可测,不可逾越。
仁爱之人则和山一样平静,一样稳定,不为外在的事物所动摇,他们以爱待人、待物,像群山一样向万物张开双臂,站得高,看得远,宽容仁厚,不役于物,也不伤于物,不忧不惧,所以能够长寿。
聪明人和水一样随机应变,常常能够明察事物的发展,“明事物之万化,亦与之万化,而不固守一成不变的某种标准或规则,因此能破除愚昧和困危,取得成功,即便不能成功,也能随遇而安,寻求另外的发展,所以,他们总是活跃的、乐观的。
纪晓岚经过卢见增一案的牵连,经过二年多西域风霜的锻炼,经历过编纂《四库全书》中的风风雨雨,洞视人间的世态炎凉,所以老年后功名利禄之心大减,纵才傲物的性格为之一变,变得世故老到起来。
纪晓岚晚年,对围棋有浓厚兴趣,并且自号“观弈道人”。他在68岁写的《槐西杂志》小引里,就是这样署名的:“壬子六月,观弈道人识。”
纪晓岚拥有一副别致的棋子,圆滑秀美,晶莹透亮,那是朝鲜使臣邓思贤送给他的。黑子全是海滩细石,大小粒粒一致,经若干年海水冲击所致。白子全是海滩贝壳,也被海水打磨得洁白如雪。碎石和贝壳虽不珍贵,但要拾取这么多厚薄均匀、颜色一致的,非一朝一夕之功,从这点看,就值得人特别珍视。纪晓岚非常喜爱,放在书斋里,经常把玩。可惜后来被棋友范司农借去,范氏死后,棋子不知下落。纪晓岚惋惜不已。
纪晓岚对下棋有他的独特看法。他觉得对弈之事,“消闲遣日,系不妨偶一为之;以为得失喜怒,则可以不必。”他常引用苏东坡的诗“胜固欣然败亦喜。”又推崇王安石的观点:“战罢两局收白黑,一秤何处有亏成。”把下棋看作消遣,从不计较胜负。纪晓岚乾隆五十八年有《再题桐萌观弈图》,诗云:
桐阴观弈偶传神,已怅流光近四旬。
今日鬈鬈头欲白,画中又是少年人。
一枰何处有成亏,世事如棋老渐知。
画星儿童今长大,可能早解半山诗。
其序云:“丙午七月,属沈云浦作《桐荫观弈图》,意谓不预其胜负而已,犹有胜负者存也。后读王半山诗曰:‘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局收黑白,一枰何处有亏盈。乃悟并胜负亦幻像。癸丑五月,偶然检视,题此二诗。然半山能言之而不能行,予则仅能知之耳。因附识以志予愧。”
为表明这种态度,他经常把从兄纪方洲、纪坦居那里听来的两个故事讲给朋友听。
纪晓岚老家景城真武祠,有一道士酷爱下棋,人称“棋道士”,其本名外人倒不知道。有一天,纪方洲来到真武祠,见桌上置一棋局,只31子。纪方洲以为棋道士外出,便坐下来等待。忽然听到窗外有喘息声,走出来一看,原来是棋道士与一个人正在争夺一个棋子,四手相持,力竭倒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乾隆十二年纪坦居参加乡试。试院有两个考生,以号板做棋盘,以碎炭为黑子,剔碎石灰块为白子,对弈不止,竟忘了应试,终场时一齐交了白卷。
纪晓岚觉得这两个故事里的弈棋者都很可笑,为弈棋竟忘记一切,实在太执着。他把这种弈棋的看法,又用在人生态度上。他自称“观弈道人”,一是表示酷爱棋艺,一是表示自己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
或许正因为有此背景,纪晓岚晚年对他的堂兄纪昭采取的人世态度很是佩服。纪昭进士及第后只作了八年的内阁中书,便辞官家居,惟以诗书课子孙,日与友人诗酒唱酬为乐。乾隆三十二年春天,纪晓岚返回北京前,纪昭赠诗相送,其中有“敢道山林胜钟鼎,无如鱼鸟乐江湖”二句,是劝纪晓岚及早脱离名利场的意思,当时纪晓岚仅一笑了之。其后因“颠蹶忧患盖亦屡”,故在《怡轩老人传》中感叹说:“兄之识度亦何可及哉!”
人在宁静之中心绪就会像秋水一样清澈,可以见到心性的本来面目;在淡泊中意念情趣才会平和愉悦,可以得到心性的真正体味。正所谓“去留无意,任天空云卷云舒;宠辱不惊,看窗外花开花落。”
庄子说:“荣辱立然后睹所病。”意思就是说,人们如果有了荣辱的念头之后,就会总看到种种忧心的事情;过分关心个人的荣辱得失,就只能终日忧心烦恼,无法摆脱。
他还说:“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事物之徒乐变。”意思是说,追求钱财的人总为钱财积累不多而忧愁,贪心者从无满足;追求权势的人总为权势不大而暗自悲伤,因而迷恋权势的人特别喜欢社会动荡,以便于攫取权势。
方圆实战:命有定数,坦然受之
纪晓岚一向对命运之类说法不以为然,但身处困境的他,却惭渐悟出生死祸福终有缘孽。他本不相信所谓拆字预测未来之说,但在被押期间也请一董姓军官为其拆字,他的笔记说: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的开端了。汉代预言吉凶征兆的图书谶语,多是离或合字的点画。到了宋朝的谢石等人,才把这个方术作为专门之学,但也往往有神奇的效验。
……
戊子年秋天,我因为泄漏机密获罪,案子颇为紧急,每天有一个军官相伴看守着我。一个姓董的军官说会拆字,我写了一个“董”字让他拆。董说:“您要远远戍守边疆了,而且是千里万里。”我又写了一个“名”字。董说:“下面是口字,上面是外字的偏旁,这是口外了。日在西边为夕,怕是西域吧?”我又问:“将来能够回来吗?”他答:“字形像君,又像召,一定会被召还回来的。”问:“在哪一年回来呢?”答:“口是四字的外围,而中间缺两笔,或是不满四年吧?今年戊子,到四年为辛卯;夕字是卯字的偏旁,也是相合的。”后来果然在乌鲁木齐参预军事,在辛卯年六月召回京城。大概精神所发动,鬼神能够相通,人的内气机能一旦萌生运行,形象先有预兆。同数蓍草灼龟壳的事同一个道理,好像神奇而并不是神奇。
其实在此之前,纪晓岚就已经领教过测字的神奇了。乾隆甲戌十九年,纪晓岚参加殿试之后,尚未传胪唱晓。
有一天他到董文恪公府上走动,适逢在座有一位浙江籍的徐姓文士,善于测字,愿替晓岚预测一下殿试的结果。
晓岚本来自忖应试成绩不恶,颇有夺魁的厚望,而他对于测字一道,认为是雕虫小技,未必真能据而论断吉凶,但是徐某既然毛遂自荐,为了礼貌,又不便拒绝,他迟疑了一下正欲提笔,徐某却又说了话:
“且慢,纪兄面带犹豫,想必不信此,不过前朝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测字师鬼谷子,替崇祯帝测字的事,纪兄可留听过?”
“恕在下寡闻。”纪晓岚被他这么一问,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无妨,无妨。”徐某满面笑容地接着说,“不过这人当然并非战国时代苏秦的老师那位鬼谷先生,他双目失明,精研测字术,设馆京师,每测必验,名动公卿。”
文恪公在一旁点点头,插嘴说:
“晤,这个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听说过。”
“有一天他的事传到了崇祯帝的耳朵里,”徐某说,“他居然一个人悄悄地微服前往探访,说了一个‘有’字,请鬼谷子为他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