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互依互赖。
中国的伦理,使所有中国人,结成一个硕大的互依互赖网。孔子的“连带责任主义”,更使得我们彼此之间,息息相关,互相依存。互依互赖的正确意义,是互助而非倚赖。例如有甲、乙两人,如果“甲的义务,即系乙的权利;同时乙的义务,亦即甲的权利”,互相消而又互相益,便是互助。推而至于分工合作,成为更复杂的互助。不幸我国旧社会误认为互依互赖即可以趁机依赖他人,因而依赖的风气甚盛。礼记王制说:“愈、聋、跛、繴、断者、侏儒,各以其器食之。”废疾的人,都要尽力以一艺一技来自赡,那些无所事事而依赖他人生活的,包括各种机构的冗员、呆人,实在是应该引以为耻的。
象棋的十六个成员,各自可以独立作战,不必也不能依赖他人。但是它们之间,却是互助合作的。车固然可以保护马,马也可以“看”住车,不让它平白遭受对方的攻击。士、象当然是将的心腹,随时要保护着。然而紧急时期,当士或象在将的行宫里受到袭击时,将也可以给予适当的维系,甚至奋勇地挫败来犯的敌人。卒的威力较小,而在适当的场合,照样可以攻死对方的帅。
或者保护自己的车、马、包,依然有其发挥互助能力的时刻。
互依互赖的精神,使得中国式管理,把员工视为部属,意思是“属于老板的一部分”,做到孟子所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心腹”。如手如足,当然不肯任意解雇、撤职,随便砍断自己的手脚。互依互赖的基础,则是集体努力和共同责任。管理者明白“红花亦需绿叶来陪衬”的道理,体认任何事业,都不是个人独力所能够完成的,有赖于同仁的互助合作,因而致力于加强这些“伦常之网”中各个“依存者”的“共识”,唤起大家“合则彼此有利,分则大家倒霉”的意识。共同努力,一起来担负责任,才能共策共力,达到真正互依互赖的境界。
管理应发挥的十二特色(2)(七)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是无为思想在管理方面的应用。这种思想,在中国历史上不只是一套理论,而且在汉初曾经实际施行过。传统的无为而治思想,有两个值得注意的要点:一是主张管理者无为,然后才能运用众智、众力;一是主张不扰民。无为很容易被误解为“什么都要否定”的虚无主义,所以老、庄又进一步说“无为而无不为”,用“无不为”来肯定“无为”的功效。孔子也主张无为而治,他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不过孔子宣导由有为而无为,在过程上与老、庄有所不同。这种无为而治的思想,使中国人在领导上“集团性”更重于“英雄性”,到了“好象不见英雄性”的地步。例如楚汉之争,项羽显然带有英雄性,而刘邦像似没有英雄性,结果刘邦能得天下,项羽却自刎而亡。我们从民间普遍流传的西游记由唐三藏领导,不由孙悟空带头;三国演义刘备领导更具英雄性的关公、张飞、赵子龙;水浒传不以林冲、武松这些十足的英雄人物为首领,却推举看起来没有什么用的宋江来领导,便可以体会中国人在这一方面的心思了。
下棋的时候,经常有人警告:“当心他的马。”称赞“他的车十分厉害”,或者激赏“好威风的连环炮”。我们从来未曾听说:“他的老将好厉害。”当然也一直没有人赞美过“好能干的帅”。诚如钱穆先生所说:“中国的象棋,车、马、包、士、相、兵,都各有各用,而车、马、包又更有英雄性。
但一最高将帅,独无用,让一切有用的来保护它这无用的,岂不即是一项游戏,亦十足表现着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吗?”在领导上,我们也希望管理者能够体认胡适先生,当年形容美国艾森豪威尔威尔总统“无智,故能使众智;无能,故能使众能;无为,故能使众为”的道理,尽量无为而治。吕氏春秋记载齐桓公在位时,遇有部属提出问题,他总是说:“去问管仲吧!”部属听得多了,打趣他说:“这样的国君,可真轻松啊!”桓公说:“我找到了有能力的管仲,而又能够信任他,所以才能如此轻松。”然后他又加强语气地说:“不然,我这个国君就难当了。”做一个有眼光、有担当、能容人、敢用人的管理者,难道不是使自己有时间得以从事“例外管理”,而部属也能够发挥潜力的最佳表现吗?(八)民主自治。
尚书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周书泰誓篇有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以及“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今本已佚)等语,均指出“天的意志,在于民众”。孔子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孟子也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国语楚语上记载处大夫范无宁的话:“民,天之主也。知天,必知民矣。”左传中随国的贤人季梁更进一步认为“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民不但是天之主,而且是神之主,中国古代人文主义思想,深厚到如许地步,实在堪称为民主自治的先进国家而无愧。
象棋所表现的领导方式,就是十分符合民主原则的。任何一枚棋子,都不会勉强其它棋子来顺从它;大家都遵守规则,依法而行;更要极端负起责任,自己的行动自己负责。正与现代民主政治、法治政治、责任政治三大要素若合符节。
至于自治,每一枚棋子,都能自己管好自己。可行则行,不可行即止。遇有阻碍或困难,必循正道设法排除或解决,不依赖他人,也不轻易受人左右,或听信别人的意见,因为“观棋不语真君子”。而一旦下定决心,走错了路也绝对不怪罪于人,更不存心反悔,这才是“起手无回大丈夫”。
中国式管理,深信管理的对象,主要为人与事。事的范围较易解决,最难的是人,所以管理实际上是一种如何把握人心的工作。中国人观念,最高的领导,即在充分激起同仁的自发心。而部属的自动自发,则有赖于民主的领导。因为专制的领导者,常有喜欢逢迎、厌恶批评与讨论的倾向。若干善于讨好的人员,容易获得幸进的机会,以致组织内的热忱者变为冷漠,能力强的人退为旁观者,大家不以组织目标为重,却集中精力以追求个人的利益,弄得整个组织毫无生气。
所以民主的领导方式,尽量鼓励同仁自治,才是“修己以安人”的坦途。
(九)竭尽心力。
无论如何,工作勤劳乃是中华民族的本性之一。好逸恶劳,不肯工作的人,历来都被视为无可救药的人。中国向以“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为教,一般读书人都以手脑并用,“耕读传家”为荣。
隋末王通慨然有忧国之志,抱经纶之怀,被其教泽者,多能蔚为国器。可是他躬耕不辍,不敢自逸。有人问他:这样不是太劳累了吗?他说:“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且庶人之职也。无职者罪无可逃于天地之间,吾得逃乎?”中华民族勤劳成性,尤其是海外华侨刻苦自励,最为显著。中国人只要让他心安身乐,他就会竭尽心力,毫无保留地勤劳工作,而且“但问耕耘,不问收获”。
象棋的三十二枚棋子,不论寒暑,不分昼夜,只要主客兴起,对面而坐,它们便随时待命,准备竭尽心力去作战。如果棋子代表劳方,下棋人即是资方,这劳资之间,实在是十分融洽的,既没有罢工的威胁,也从未出现工资、福利的争执。真正爱好下棋的人,无不爱护、保惜棋盘和棋子,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下完棋必定好好整理收存,更从不虐待它们或任意舍弃它们。
中国式管理由修己而安人,便是希望所有同仁,都能够肯定管理者的服务价值,因而产生良好的感应。这些“感应人”(员工)在“服务人”(管理者)民主而“无为”的领导之下,得以身安心乐,而又安居乐业。他们一方面“促成向心、增强同心、坚定信心、引发忠心”,由忠诚而表现为无比的团队精神;一方面“增加能力、提高羣力、产生合力、发挥潜力”,由能干、肯干而不断增进生产力。管理上最大的难题,即在如何促使员工竭尽心力,尽量发挥潜力,惟有从中国式管理的“安人之道”,才能获得有效的解决。
(十)贯彻始终。
君子是孔子理想中所建立的标准人格。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君子应有坚毅不拔的意志,曾子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一般人平日专门讲究小节小信,及晾 Υ嫱鲋 剩 承磐 澹 蛲欠锨> 泳 侨缡牵娑陨 拦赝罚 匀徽醯R,大节凛然,表现出孟子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文官既不爱财,武官亦不惜死”,一切以义为行事的准则,凡是合乎义的,虽然毁身辱体、赴汤蹈火,也应该戮力以赴,贯彻始终。
象棋中的将、帅,固然誓死不降,每次战役,总是有始有终,决不临阵脱逃。仕、相相依为命,顷刻不离左右,凡有危难,无不奋不顾身,乃至以身相殉,亦在所不惜。车、马、包更是英雄本色,只见义之所当为,或深入敌地,以施诱敌之计;或步步为营,集结成阵,先求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无论如何,都不计较个人的富贵名利,虽己身受困,也是“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兵、卒安步当车,而又安分守己,只知向前推进,从不落后。对于交付的任务,亦是“讷于言而敏于行”,贯彻始终,直至死而后已。
实施中国式管理,“君君臣臣”,老板像老板,部属也像部属,彼此由陌生人的结合而滋生出家族式的情感。组织的目标,即是大家共同的努力方向。一切事业,都不是出自一人的领导、创作或主使,而是一集团的合作。虽然有组织,却给成员以最大的自由(从心所欲不踰矩);彼此有等级,却赋予真正的平等(孔子主张正名,即谓任何名义,必须名实相符,此种真正的平等,就是义)。在这种正常合理的工作环境中,所有成员,自然尽心尽力于分内的工作,并且贯彻始终,义无反顾。
(十一)千变万化。
中国自尧舜以来,以中为立国之道。中国以中字为国名,可见这是中国民族性的特点,中的精义,在于过犹不及。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孔子于中之外,又加以时义,所以孟子赞美他为“圣之时者也”。中庸说:“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杨亮功先生认为,中必须合乎时。在性质上,中是动的,不是静的;是变的,不是执一的。
在运用上,中是向上的,随着时代而进步的,不是保守或落后的。在功能上,中是本于理智的抉择,积极的力求圆满与完善,而非基于感情或一时利害,作消极的调和或妥协。但中虽然是动的、变的,却也有其不动和不变的道理,那就是中必须和时作适切的配合。如果中能合乎适时、适宜和中肯的要求,就成为此时此地不变不易的中道。中国先哲,自古即承认变是宇宙的一个根本事实。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惠施指出“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庄子则常说“万物之化”,肯定一切都在变动流转之中。因为我们的遭遇,是千变万化的,所以易经才主张“穷则变”,以期“变则通,通则久”。其实易学的精神,不穷也要变,务求与时俱进,随时随事的演进与发展,而不断求其至当。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有一“权”字,我们才可以权衡轻重,损有余而补不足,在千变万化之中权宜应变,而无不适当、合宜、恰到好处。荀子说:“欲恶取舍之权,见其可欲也,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而兼权之,熟计之。”详察事情的利害,审慎比较以定取舍,此时当以“义之与比”,用“义”来作为衡量可否的最高标准,才能够“权之而得中”,亦即“权不离经”。
象棋规则简单明了,棋子不多,易于指挥、掌握。但是厮杀起来,千变万化,几乎没有一盘棋从头到尾都是一模一样的。下棋的人,面对时时都在变化的局势,每一着棋,都必须详察利害,审慎比较,然后才知所取舍。何况两人对奕,彼此都在运用心思,猜测对方的用意,预料情势的演变,加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更增加了变化的复杂性。然而千变万化之中,有其不易的“经”在,那就是通行的象棋规则,有形可见,有迹可象,再怎样变化,也要努力遵守,才有以“立”。
“经权之道”,应用在中国式管理上,成为根本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