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诺没有动静。
他叹了一声,认命地靠过来,研究怎么喂药。勺子是现成的,但苍诺平躺着,说不定会噎到。
研究了半天,皇帝终于笨手笨脚地一手托起苍诺的头,一手端起了碗。往苍诺嘴上一送,才发现还有问题没有解决——他牙关又咬紧了,怎么喂?
“麻烦!”皇帝悻悻地暗骂一句,手上却挺温柔。
放下苍诺的头,改而一手拿碗,一手去掀苍诺的唇,撬他的牙关。
噎着就噎着吧,朕已尽力,其他听天命就好。
要撬开苍诺的牙关也不容易,尊贵的指头摩娑了半天,却还是只能在苍诺性格的唇上揉来捏去。
但,他的唇,摸上去却不错。
带着热气,有韧性。
软中,又带了硬……
爱不释手间,大黑狗轻轻呜咽了一声。皇帝簌然缩回了手,另一只手里捧着的药碗一歪,淌了大半出来。
“朕……竟如此孟浪……”寂静中,年轻的皇帝惊讶地自语。
他瞅了苍诺一眼,仿佛那个昏迷的人身上仍然带着魔力似的,连忙放下药碗,仓惶逃到床上。
放下床帘,被子展开,迎头蒙上,覆盖上来的黑暗仿佛稍微抵挡了苍诺的魔力。
皇帝轻轻呼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
可怕的,也许不是苍诺。
是自己?朕是,不合格的天子?
太后的脸、皇后的脸、淑妃的脸、九弟的脸、大臣们的脸,从脑里呼啸飞旋。
“天子,是九五之尊,体尊位贵。”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天下敬仰……”
“臣妾侍奉您,当然是因为您是皇上啊。”
“你是明君,哀家就是有福气的太后。”
皇帝烦躁地捂住了耳朵。
二十年来养成的尊贵,二十年来养成的天子气度,二十年来被所有人捧着逢迎着养成的高高在上,被一个粗暴无礼的蛮族给搅和成一团滋味难堪的稀粥。
让人,食不了,咽不下。
皇帝紧紧抱着明黄色的枕头,在锦被中激烈地喘息。
他只是太累,太寂寞了。
但天子管理四方,称孤道寡,能不累?能不寂寞?
苍诺,他……
他……
他是个小人!
趁人之危,居心叵测,该杀一千次,一万次的小人!
他窥探一位无所防备的君主,用最不齿,最下流的手段,攻击了英明的皇帝暂时还没有硬成石头的心。
皇帝痛恨,切齿,在黑暗里,对苍诺所在的方向暗中咬牙。若不是为了天下,朕必不饶小人!禽兽!贼!
但,被拥抱、亲吻、珍惜的感觉,却还是那么滚烫火热。
昨天夜里,有那么一小会,他可以察觉到苍诺那种赤裸裸的渴望,与他的皇帝身份无关,那来自于人性的本能。
那是礼仪至上的天朝最不齿的肉欲,可热到让人无法忘却的,也许正是这种本能的肉欲。
像胸膛被人硬生生塞进了一个火把,怎么也取不出来了。
“朕……朕不是沉迷肉欲的昏君,朕更不是淫荡之人!”
沉思中的皇帝猛然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二十年最严格的教养,让他的自信和骄傲不容易崩溃。
他是皇帝,而且一定要成为天朝的明君。
他的太后、皇后、妃子、大臣,哪一个不比眼前这个禽兽要紧?
对,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督促他成为一代明君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想清楚这个,眼前豁然开朗。
皇帝颤抖着站起来,苍白的脸,眼睛里带了血丝。他换了外衣,刻意避开书桌上昏迷的苍诺,不瞧这个扰乱他心神的罪魁祸首一眼,迳自往门外走。
“小福子!小福子!”皇帝走出来,关上门,大声叫着。
小福子连忙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小福子在!主子……您……”他偷偷抬眼,发现皇帝身上穿着外衣,“您要出去?”
“嗯。”皇帝铁青着脸,脸上有着平日流露得并不彻底的坚毅,盯着外面空洞洞的一片漆黑,“朕要去看看皇后。”
“是,奴才这就领路,也要派人通知皇后娘娘一声,才好接驾。”
皇帝点点头。
灯笼是现成的,侍卫们知道皇帝深夜要到别的宫里,连忙调了一队过来护持。
一队侍卫,五六个太监,连着宫女,外带十几个灯笼,在黑夜中延着御花园的小道前进,弯弯曲曲的,仿佛一条小小的火龙蜿蜒。
眼看就要到皇后的寝宫,里面匆匆忙忙迎出两个艳装宫女,赶到皇帝面前,跪下低声道,“主子吉祥。请主子留步。”
皇帝停下脚步,柔声道,“怎么,皇后还在准备梳妆,未能接驾吗?朕和她是夫妻,又是深夜,何必这么麻烦?少点礼数也不妨事。”把心里的事情想清楚后,皇帝的心情好了不少。
以后,对太后也好,皇后也好,妃子和大臣们也好,都要着意温和点。
至于苍诺那种,是最不值钱的。
宫女跪在皇帝脚下,磕了几个头,才作声道,“主子不要气恼,是娘娘要奴婢出来传话的。娘娘说,虽是夫妻,到底还有国家制度在。宫里留下的老规矩,过了二更,皇帝不能进皇后寝宫。”
皇帝当即愣住,半日才强笑着道,“这是什么规矩?朕竟没听过。皇后也太小心了,想着母仪天下,处处都要做榜样。你去和皇后说,天下的法制规矩都是朕制的,天子治国,能制规矩,也能废规矩。这一条,朕今日就废了。”说着抬腿要进去。
那宫女却不敢让道,死命磕了几个头,又道,“主子,娘娘还有话说。”
“哦?”皇帝脸上的笑容已不大挤得出来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说。”
“娘娘说,这条规矩,虽然不让人喜欢,但实在有它的道理。一来是为了督促主子保养龙体,二来,也是给天下臣民一个榜样。天子知道惜福养生,不沉溺肉欲,天下的臣民自然也会学的。”
皇帝一听“肉欲”两字,竟像是专门挑出来骂自己的,脑门轰然一响。
俊秀的眼眉,已微微往上跳了。
另一个皇后身边的宫女也磕了一个头,在旁轻声道,“娘娘说,这虽然是后宫的规矩,但里面有大道理,应该遵守的。主子要是不欢喜,请明日过来,娘娘已经准备着受罚了。”
皇帝听到这里,已经笑容全无,板着脸,在秋天的夜风呆立了好一会,才冷冷道,“这全天下,就数朕这个皇后最遵礼法。好,很好!”转身就朝原路走回去。
侍卫们等顿时全部跟着他掉了头。
小福子负责为皇帝挑灯,一手提着灯笼,小跑着追在霍霍往前冲的皇帝身后,尽力照亮前面的路,喘着气问,“主子,我们现在又上哪?”
“淑妃那!”
“主子……”小福子偷偷抹了一把冶汗,“太后今天给的旨意,说淑妃娘娘有身子了,到了晚上,任谁也不能打搅……”
皇帝猛然刹住了脚步。
小福子一个不小心,几乎撞到皇帝背上,生生打个转,总算没撞上,心惊胆战地往皇帝背影看去。
瞬间,像一切都僵住了。
夜风阵阵。
这栋建立了上百年,吞没了不少人生命和热血的宫殿,此刻散发着沉寂了许多年的阴森幽暗。
侍卫们挑着的十几个灯笼,闪烁的一点点光亮,在黑夜的笼罩下脆弱得不堪。没有人说话,四周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皇帝沉默的背影。
那年轻,直挺,充满傲气和憧憬的脊梁,背负着帝王的尊贵,也同时背负着所有帝王都无法避免的寂寞沧桑。
“小福子,深夜的时候,朕想找人说说心事。”良久以后,皇帝的声音低低传来,“你说,朕该去哪呢?”
“这……”小福子心里一缩,皇帝此刻的语调,比往日苍凉得太多了。小福子斟酌着,小声道,“奴才自己的笨想法,要是说心事,除了皇后,恐怕就是太后了。”
“哦?”皇帝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太后那是不行的,她老人家已经睡下了,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明天才能见她老人家。主子您是天下第一孝子,绝不会打搅太后安寝的。”
“天下第一孝子?”皇帝冷笑,咀嚼着这句赞美,不一会,又问,“皇后处已经去过,把朕拦住了。太后?那更加是不能去的。还有什么地方没有?”
身后没了声音。
“嗯?”皇帝转过身,盯着小福子,“你哑巴了吗?”
犀利的目光刺得小福子浑身一颤,立即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奴才不知道……”
他一跪,顿时连身边呆呆站着的侍卫宫女太监们,都默不作声地匆忙跪成一片。
“不知道吗?”皇帝怅然若失地喃喃。
晚风从树梢头吹来,冷得人一阵微战。不一会,年轻的天子已经发觉自己犯了为君的大忌。
怎么竟在这些奴才面前,把自己的心事都露了出来?
他暗暗收敛着,挤出一丝笑容,用轻快地声音道,“怎么都跪下了?人主问话,你们当奴才的老实作答,那是好事。难道朕还为这事治你们的罪?都起来吧。”边说着,边松动了一下手脚,抬头赞道,“这晚风真好,吹一下,让人心头畅快。小福子,你还是挑灯,给朕照路。”
听见皇帝的笑声,众人如蒙大赦。
小福子连忙爬起来,挑起灯笼,“主子要上哪?”
“回……”天子深邃明亮的瞳子盯着半藏在云中的月亮,矜持地抿唇,“蟠龙殿。”
想到盘龙殿里那个受了报应的蛮族,皇帝低落的心情,又不觉有点飞扬起来了。
第十二章
绕来绕去,仍上了老路。
“三更……小心火烛啦……”三更的梆子响了起来,打更的太监扯着公鸭嗓,不高不低地吆喝着。
声音从皇宫外面狭隘的过道走廊,越过高高的墙头飘进耳里,衬上夜风时而冷笑般的簌簌声,让人心境分外苍凉。
“朕还是想一个人静静。”拢了拢身上的明黄色龙纹披风,皇帝在阶上停了脚,“老规矩,除了朝廷要事,小福子进院隔门告诉朕一声,其他都守在外面,朕……”他转过头,扫了正在身后弯腰点头应是的小福子一眼,“朕最近养了一条大黑狗,腿不知在哪里挂伤了,正流血。今晚的伤药,要太医院再煎一碗过来。”
小福子谄笑着道,“主子,要是说畜生受伤,宫里有专人治呢。同济宫的管事太监张大忠就是这里面的好手。不如奴才把大黑狗送过去,给他瞧瞧?”
“上天有好生之德,朕想亲自看顾一下,怎么,不行?”皇帝瞅小福子一眼,见他当即吓得脸色发白,想要张嘴分辨,不耐烦地截着他,淡然道,“这是朕的事,别对外乱嚼舌头,太后,皇后那边,也不许去说。”
小福子连忙应是,皇帝不理会他,依然说自己的,“伤药快点煎好送来,你亲自端,不要洒了。”说完,转身进了蟠龙殿。
身后一大群人,自然是跪下磕头,躬送圣驾了。
迈过殿门,迎面一道弯弯曲曲的临水走廊,平日照亮的人都被赶了出去,此刻夜里看着那片水,没有一点稚趣,黑洞洞的,仿佛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
纷扰了一日一夜,太后、皇后等等,加上一个咬不烂嚼不动的苍诺,就算铁打似的人,撑到此刻,也再没有平目的神清气爽,英武倜党。
但幸好,心情也没有原先那样紧张、不安。
人乏透了,连心也偷懒,虽然知道前方房里躺着一个不由人不警惕的苍诺,皇帝却又不那么在乎了。
有什么呢?
不过是契丹的王子,一个牵连到天下大局,犯了罪又不得不饶的罪人。
再说,那人伤重晕死过去,现在生死还未知呢。
皇帝脚步无声地走着,身边的一切都在黑夜中陪着他沉默,到了门前,也没有迟疑,认命似的,将房门轻轻推开一道缝。
一抬眼从门缝中看去,却顿时僵住了。
苍诺还躺在书桌上,他的身边,却赫然多了两个人。
满屋摇曳的烛光,照着打横躺着的苍诺,同时也照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在地上拖出两道不时晃动的黑影。
“姐,姐,好多血,怎么办?”
刺客?
皇帝浑身的寒毛陡然竖了起来。
皇宫大内,天下中枢,守卫竟如此不严?一股浓浓的恐惧和愤怒笼罩了这位君主的身体四肢,他向后退了一步。
离了手的门框被忽袭来的风吹着转动一下,咿……呀……尖锐又冗长地响了一声。两个围着苍诺,低头焦急地交谈的人忽然一僵。
“有人!”
“门外!”
两道身影飞窜过来,皇帝张嘴要喊,房门已经像阿鼻地狱的入口一样骤然大开。
脖子上一凉,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