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珀学校,简单说,就是全国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儿能上的最好的学校。杰克能上这所学校和钱没有关系,艾默·钱伯斯解释说……近乎坚持。他对此无比自豪,尽管当时只有十岁的杰克并不相信。他觉得这完全是他父亲编造出的一套鬼话,好让他自己在午餐聚会或鸡尾酒会上闲闲地说:我小孩儿?噢,他上派珀学校。这可是全国这个年龄的男孩儿能上的最好的学校了。钱可不能把你买进去,你知道的;派珀只要最聪明的。
杰克非常清楚艾默·钱伯斯有多么顽固,他的脑子就像熊熊燃烧的壁炉,愿望和主观的想法就像木炭,最终会被烧成坚硬的钻石,他把这些钻石称之为事实……或者,在更多私下的场合里,他称之为“近似事实”。他最喜欢说、也最常说的就是那句充满敬畏的事实上是,只要有机会他都会用这句话。
事实上是,钱可不能帮任何人上派珀学校,他父亲在那个两百年国庆的夏天一直这样告诉他。那个天空蔚蓝、到处是白秃鹫和横帆船的夏天是杰克的一段黄金记忆,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失去理智,惟一的担心就是他能不能符合这个号称是天才孵化园的派珀学校的要求。惟一让你能上派珀学校的就是你这里面的东西。艾默·钱伯斯身子探过办公桌,用薰满尼古丁味道的手指重重敲了敲他儿子的脑门儿。明白了吗,孩子?
杰克点点头。他没必要和他父亲说话,因为他对待每个人——包括他妻子——的方式都像对待他在电视广播网的下属一样。他在那儿是节目制作的头儿,而且是著名的杀手老板。你只需要听他说、适时地点点头就行了,过一会儿他就会放你走。
很好,他父亲边说边点燃第八十根骆驼牌香烟,他每天都要抽那么多。那么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你需要用功读书,否则他们永远都不会给我们寄来这个的。他捡起派珀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把纸抖得哗哗作响,动作里透出一股子野蛮的胜利感,仿佛这封信是他在森林里杀死的猎物,马上就要剥皮生吞。所以好好用功。拿个好成绩,让我和你母亲为你骄傲。如果学年末你能拿到平均A的成绩,你就可以到迪士尼世界去玩儿。这可是值得好好努力的奖励,不是吗,孩子?
杰克的确拿了好成绩——门门都得了A(直到最后三个礼拜)。大概他已经让他的父母很自豪了,尽管他们很少在家,所以还很难说。平时他放学回家的时候通常都是没人在家的,除了格丽塔·肖——管家——以外,结果他只能把他得A的成绩单给她看了。之后,这些成绩单就被丢在他房间的角落里,杰克偶尔会翻看一下,琢磨着这堆纸到底有没有意义。他希望它们有意义,但是他对此非常怀疑。
杰克觉得这个夏天他也去不成迪士尼世界,无论他有没有拿到平均A的成绩。
他琢磨着自己更可能去的是精神病院。
五月三十一日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当他走过派珀学校的两道门时,幻觉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看见他的父亲在洛克菲勒广场七十层楼的办公室里,嘴角叼着一根骆驼牌香烟,蓝色的烟圈在他头顶盘旋,他身子探过办公桌,正在对他的下属说话。整个纽约市展现在他父亲身后,所有的喧嚣与拥挤都被瑟莫潘双层窗玻璃阻隔在外。
事实上是,钱不能让任何人进入阳光谷疗养院,他的父亲对下属说,阴沉的语调透出得意。他伸手敲了敲下属的额头。惟一能让你进这样一个地方的机会是你的聪明脑瓜出大问题的时候。那孩子就是这样,但是他读书绝对用功。他们告诉我他可是学校里最好的。而且如果他们让他出来——如果他们让的话——他会去旅游,去——
“——去驿站,”杰克喃喃接口,颤抖地摸了摸额头。那两个声音又回来了,互相嘶喊、互相冲突,快把他逼疯了。
你已经死了,杰克。你被车撞死了。
别傻了!你看——看见那张海报了吗?上面写着“别忘了一班的野餐”。你认为人死了以后还能参加班级野餐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被车撞了。
你胡说!
我没胡说。车祸发生在五月九日早上八点二十五分。你不到一分钟就死了。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约翰?”
他吓了一跳,朝四周看看。贝塞特先生,他的法语老师,站在他面前关切地看着他。贝塞特先生身后其他学生鱼贯走进公共大教室参加上午###。学生们很安静,没有打闹也没有叫喊。大概其他学生,就像杰克自己,也一遍遍被自己的父母耳提面命地提醒他们能上派珀是多么幸运。在这儿钱不重要,(虽然一年的学费要两万两千美元)重要的是你的才智。大概他们很多人的父母也答应如果他们成绩好,暑假就让他们出去旅游。大概这些幸运的好学生的家长甚至都会陪他们一起去。大概——
“约翰,你没事儿吧?”贝塞特先生问。
“当然没事儿,”杰克回答。“我很好。今天早上我睡过头了,我猜到现在还没全醒。”
贝塞特先生的表情放松下来,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的。”
我爸爸就不会。杀手老板可从来不会睡过头。
“你准备好参加法语期末考了吗?”贝塞特先生又问。“你想今天下午考试吗?”②『注:原文为法语。』
“我想是吧,”杰克回答。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准备好参加考试了。他甚至不记得他有没有复习。这些天,除了脑子里的声音,其他什么事儿都变得不重要。
“我想再对你说一遍,今年你在我班上,我很高兴。我本来想告诉你家长的,但是他们没能出席家长之夜——”
“他们很忙。”杰克说道。
贝塞特先生点点头。“好吧,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而且我希望下个学期在法语二级的班上还能见到你。”
“谢谢。”杰克回答。他在想如果他说出下面的话,贝塞特先生会作何感想。但是我想下个学期我不会修法语二级了,除非我在阳光谷疗养院还能选读函授课程。
学校秘书乔安娜·弗兰克斯手中拿着一只银铃铛,出现在公共大教室外的走廊里。在派珀学校,所有铃铛都是手摇的。杰克心想,这大概也是吸引家长的一点,勾起他们对小红学社③『注:小红学社,Little Red School House,指的是一八七〇年以前开始建于美国纽约州的只有一间房间的学校,现在许多遗址已经被列为美国的文化保护单位。』之类地方的回忆。他自己对这铃铛可是十分痛恨,叮铃铃的响声几乎要刺穿他的脑袋——
我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绝望地想。我很抱歉,我正在失去理智。我真的、真的正在失去理智。
贝塞特先生也看见了弗兰克斯小姐。他转过身刚要走,又突然转过来。“真的没事儿吗,约翰?这几个礼拜你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杰克差点儿就被贝塞特先生的关切打动,但是他接着想像了一下贝塞特先生会变成什么脸色,如果他说:是的。我的确有心事。一堆烦人的心事。我死了,你瞧,然后进入到另一个世界。然后我又死了。你会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当然你是对的,而且我的一部分理智也知道你是对的。但是我其他的理智确信你错了。这种事情的确发生,我也的确死了。
如果他说出那样儿的话,贝塞特先生肯定会立刻给艾默·钱伯斯打电话。杰克猜,然后他的父亲会说小孩子都会在期末考试周开始有疯狂的想法,当然这些问题不适合在午餐或鸡尾酒会上讨论,这些让人失望的孩子。说完之后,杰克就会被送去阳光谷疗养院治疗。
杰克强迫自己对贝塞特先生笑了一下:“我只是有点儿担心考试。就是这样。”
贝塞特先生眨眨眼。“你不会有问题的。”
弗兰克斯小姐开始摇###铃,每一声铃响都刺进杰克的耳膜,仿佛小火箭似的冲进他的脑袋。
“快点儿,”贝塞特先生说。“我们快迟到了。期末考试周的第一天可不能迟到啊,不是吗?”
他们经过弗兰克斯小姐和她叮叮作响的铃铛,走进教室。贝塞特先生直接走向被称做教师唱诗席的那排位子。在派珀学校诸如此类的有趣名字还有很多:大礼堂被称做公共大教室,吃午饭叫做聚会,七、八年级的学生叫做高年级男孩、女孩。当然,钢琴(呆会儿弗兰克斯小姐就会过来敲击琴键,像她摇铃铛那样毫不留情)边上的折叠椅就叫做教师唱诗席了。这全是传统吧,杰克猜想。如果你是家长,得知你的孩子中午是在公共大教室聚会,而不是在咖啡馆大嚼金枪鱼三明治,你肯定会欣慰地认为这儿的教育也绝对一流。
他在教室后面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麻木地听着报告,脑海中满是无尽的恐惧,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被困在车轮里的老鼠。他尽力想像明天会更好,可是只能看见前方一片黑暗。
如果他的理智是一艘船,那么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
校长哈雷先生走上讲台,发表了一通简短演讲,不外乎强调期末考试很重要、取得的成绩将会是他们伟大人生路的重要一步云云。他对学生说,学校全靠他们,他全靠他们,他们的父母也全靠他们。他并没有说整个自由世界也全靠他们,但是他强烈暗示出这个意思。最后他说,期末考试周将不再摇铃(对杰克来说,这是整个早上听到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好消息)。
弗兰克斯小姐坐在钢琴旁,奏出一个祈愿的和弦。所有学生,七十个男生、五十个女生,都端庄整洁,体现出他们父母的优雅品位和经济实力,齐刷刷站起来,开始唱校歌。杰克也跟着动动嘴,但是心里想着那个他死了以后又醒过来的地方。刚开始他以为自己进了地狱……当那个身穿黑色带帽长袍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更加确信自己身处地狱。
然后另一个人也出现了。那个杰克几乎开始敬爱的男人。
可是他让我摔了下去。他杀了我。
他感到颈子后面和肩胛骨汗水涔涔。
我们赞美派珀,
高举它的旗帜;
我们赞美您,母校,
派珀,奋力拼搏!
天啊,这歌儿真难听,杰克心想。突然他想到,这歌肯定很对他父亲的胃口。
2
第一节课是英语写作,是惟一没有期末考试的科目。他们的作业是回家完成一篇期末作文,打印出来也就四百到五百字左右。艾弗莉小姐布置的题目是我对事实的理解。期末作文占到期末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五。
杰克走进教室,坐在了第三排的位子上。班上总共就十一个学生。杰克还记得在去年九月的进校介绍日,哈雷校长告诉他们,在东部所有私立中学中,派珀的师生比例是最高的。当时他不停地挥着拳头强调这一点。杰克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他还是告诉了他的父亲。他觉得他的父亲肯定会被打动。他没有猜错。
他拉开书包拉链,小心拿出夹着他期末作文的蓝色文件夹,摊开放在桌上,打算再最后检查一遍。这时,教室左面的一扇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一直知道这扇门后面是衣帽间。门关着,因为今天纽约的气温是华氏七十度,没有人穿了大衣要储存在衣帽间里。那里面除了墙上一排铜钩子和地上一块放靴子的橡皮垫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在远处的角落里还放着几盒教学用品——粉笔、蓝皮测验簿等等。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杰克仍然站起身朝那扇门走过去,文件夹就摊放在课桌上。教室里其他同学在小声说话,一页页翻着期末作文检查有没有用错的形容词或表达模糊的词组。但是那些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他完全被这扇门吸引。
近十天以来,他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对门——各种各样的门——的兴趣也与日俱增。过去一个礼拜,他肯定已经开开关关卧室与楼梯间的那扇门不下五百次,而卧室和浴室间的门则开了起码一千次。每次他开门的时候都感觉胸口一紧,希望油然而生,就好像他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在门背后,而且他肯定能够找到……最终能找到。但是每一次,门后只是大厅、浴室、前廊。
上个礼拜四他放学回家以后,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睡眠似乎是他惟一的解脱。但是四十五分钟后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站在通向浴室的走廊上,迷迷糊糊地盯着马桶和洗脸池。幸好当时没人看见他这样。
现在,当他一步步走进衣帽间时,他又感到同样的希望在燃烧,而且非常肯定这次门背后不会只是弥漫着冬天法兰绒大衣、橡皮和湿羊毛味道的阴暗斗室了——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能让他再次完整的世界。耀眼的阳光会照进教室,在地板上投出三角形的影子。鸟儿在蓝天盘旋飞翔,那种蓝色就像